我一直等到天黑以后,为了使这次访问看起来是工作之外的事,“低调”
的。好家伙,可我确实不想这么做。我们首先欺骗了她的丈夫,然后发现她
排斥过一个无辜的女佣人,要对这样一个女人表示我们的同情心,这主意真
让人恶心。我打算捎几句话过去就走人。沿着圣维森特往下行驶,我被一种
不坚定地强迫自己最后一次经过第二十街外公房子的念头所刺痛,而最终还
是彻底屈服于它,甚至是最短暂的迂回一次也会让我感到一种奢侈的回味。
但是当我把车开近屋子前边时它已变得完全陌生了:灯亮着,里面有人
在走动。
我在路边停下。踩着混凝土小径经过山毛榉树走向门口。当我的手握住
房门把手的弧面时我停了下来,试着感觉一下记忆,剩下的拇指抚弄着已经
长了块绿锈的破旧门锁。“记着上锁”,它说。涂着棕色油漆的圆门铃失灵
了,但门并没有关上。
我跨进一间小斗室,橡木地板,有一个铸铁暖气管。立刻有一位面色红
润的女士从厨房里出来,向我伸出手,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上衣,银白色
的头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
“嗨,我是黛娜·玛德森,‘太平洋海岸房地产’,今晚一切都好吧?
绝好的起步者的房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确实是起步者的房子。我是在这里面长大的。”
“你骗人吧。如果你认为它有情感上的价值,赶紧抓住它吧,我只是带
着两位韩国商人参观这边的地产,他们想买下邻近的这两块地,把旧房子拆
了,然后修建两栋时髦的大屋。”
“什么是时髦的大屋?”
“通常大约有五千平方呎,五、六间卧室,全套家具,壁炉,环境典雅
舒适。没有后院,但那是你不得不牺牲的。”
“我见过。”依贝哈特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
“我自己的感觉都曾经混乱过。”她附合着我的腔调,“我听见他们叫
它反建筑。对一家人来说它可能太大了,而且难看,违背常理,但是它们可
以卖上几百万美元,人们也爱寻找些新鲜的东西。”
以前的屋主都留下了那棵不自然的树。
“那么你是在这儿长大的了。可能自你出生那时候起我就已经在圣莫尼
卡出售房地产了。我1961 年开始干这行时,十年以内在蒙塔娜之北没有修建
任何新房子。人们宁愿离开他们在狭窄地带矮小的加利福尼亚平房而去‘太
平洋岩壁’买一套牧场住宅。他们也在寻求新鲜的玩艺儿。蒙塔娜过去是一
条发臭的小街,哼,你们拥有了金巴利超市和苏氏加油站。我们过去有许多
加油站,无处不在。”
“我想去看看后院。”
我越过她,走进装着械木壁橱的厨房。我不能忍受这一切的终止,不去
想这儿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一架微型便携式索尼电视机搁在缺角有隙
缝的白瓷橱台上,开着。
“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她解释说,“有许多的时间你得坐在一间空
荡荡的房子里。”
她跟着我走到后屋,嘴里不停地说着。
“你还记得第七街和蒙塔娜西北拐角的V 形臂章加油站吗?然后那儿又
有了飞行A 加油站,接着是第十一街的联合76 加油站。在第十四街有埃坷加
油站,另一家牟比加油站也在那儿建起来了。。”
纱门被我“砰”地关上,那张脸在门后还不停地数着圣莫尼卡剩下的加
油站。我迈下台阶走到后院中。架置在一根高电线杆上的一盏泛光灯,照亮
了插在一张圆桌中间的小孔里的大遮阳伞上的圆点花纹,花纹颜色早已褪尽
了。我拉开一把摇摇晃晃的金属椅子,可以听到海风穿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隔壁的小孩子在说:“呀——呀——呀。”
我的视线顺着一架梯子爬上了绿色木屋顶,那儿还有一套锈迹斑斑的老
式电视接收天线射向空中,不用怀疑,就是它过去常常把我带入《狄克·凡·戴
克娱乐时空》。一辆轿车从小巷经过,这时我注意到这里竟有双重栅栏,两
层绑在一起,高的那层是用木材做的。也许这样连接起来支撑着最初的栅栏
要比拆掉它完全重新搭起一圈新的构造简便得多,也更周密。红木厚板间再
留不下什么空隙,不像以前我们住在这里时那样,到了晚上,汽车经过也不
会有车灯光穿透进来。记忆的明晰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今天晚上我会花掉多
少时间呆在这个后院里。
“你可能不会记得,但是,沿着大海和第七街之间的‘岩壁’区域,那
时候你只需花上四万美元就可以得到双份地盘。”
我转过身来,开始面对着这个站在纱门后面的真正地产女性漫射的身
影。
“五十年代他们就开始分割这些地盘,当然,劳伦斯·韦尔克修建了他
的闪光的白色堡垒于是你们现在才有了被称之为摩天大厦的东西。我们没有
能够保留我们对太平洋应有的尊重,哼,现在你随处可以见到的是圣莫尼卡
正在为迎接二十一世纪把自己重新修整一番。”
我听得不耐烦,推开了门。这位真正的地产女性已经把头扭向了橱台上
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当地的晚间新闻,领衔主演的是发生在百威利·希
尔的一点儿小骚乱,当时,简娜·玛森正在萨克斯第五大街露面,介绍她的
新型化妆品系列。
没有人想到竟会有二千名妇女排着长队等着看到她。人群失控,中年家
庭主妇们像一群暴徒一样疯狂地涌进化妆品部。我们从一个朴素的微型荧屏
上观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简娜·玛森出现了,把玫瑰花抛向人群时,所有那
些女士能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她不漂亮吗?她依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
人。”二十五秒钟之后,这个故事结束了,换上了一种肃穆的强调声音说,
就在几天之前,因为违法使用麻醉剂而被玛森小姐起诉的医生自杀了。他们
再度闪回那张模糊不清的,阮德尔·依贝哈特躬着背的照片,明显地暗示,
他之所以杀死自己,是因为他在医疗保健这一行当中做出了欺诈行为。
我取过一张纸在上边画了画房子的大致情况,算出八十七万五千美元出
售价值。然后把它揉成一团,我出去的时候顺手将它扔进了那棵造作的树里。
怀着动荡的和不愉快的心情,我把车开到了第二十街,远远停在依贝哈
特家的住所外,强迫我自己艰难地走上一段路。在她开门的那一刻,无论我
对克莱诺·依贝哈特有什么样敌意,都已开始变得淡漠了。
她削瘦了许多,眼圈下出现了青肿的眼泡。一件老式的钮扣松垂的黄色
衬衫挂在她嶙峋的身形上,袖口挽起来,它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肥大了。也许
它原本是阮德尔的,或者也许是她在过去一周里就掉了十磅的体重。在她身
后的房子显得很空,只有从隐蔽的位置传过来的电视机的回响,似乎播放的
是同样的当地新闻,我刚刚才在第十二街见过来的。我意识到她一直在反复
察看被媒介残忍对待的她的丈夫。
我又一次做了自我介绍,因为明显的看出她过于焦虑不安,不大可能想
起我来。当这个词“FBI”一说出口,她就开始哆嗦。
“怎么?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一只眼睛变红了,开始渗出泪水。一只
颤抖着的手在脸颊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拍打。
“我奉命来向你通告我们的调查情况。”
“为什么向我?”
“我们想让你知道,你的丈夫已不再是我们的调查对象。。”
“不再是调查对象?”
“他已经被宣布无罪,没有做任何错事,我希望这对你多少是些安慰。”
面对着她毫无反应、被深深蹂躏过的脸,我感到自己是个彻底的傻瓜,
只能用更多浮华的语言来掩饰自己的退却:“我们正在坚决地追击真正的罪
犯,我们希望对他们能够按照法律程序施以公正的裁决。”
她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话,她麻木了,这些话塞进她耳朵时肯定就像一
团乱麻一样。
“他杀死了自己。”
“我知道。”
“孩子们送回波士顿和我的家人们住在一起。真是好笑,我的女儿是真
的爱上过加利福尼亚。。”
她确实微笑看,闪光的泪迹遍布在她阴森可怕的笑容上。
“。。但是现在她害怕呆在这栋房子里。这个小女孩是她爹的公主呵。”
在那间检察室里,依贝哈特大夫告诉过我关于他女儿的事,说她就像一
只小猴子一样往钢琴上爬。我记得在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引为自豪的柔情。
“我刚刚在新闻里看到简娜·玛森。她看上去是挺不错的。她宣称她从
未进行过矫形外科手术,阮德尔说确实如此。我敢打赌她已经卖了好多化妆
品。我们一直喜欢她在电影中的形象,但是,真的,她有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的美妙嗓音,甚至在她成为我们的病人之前,我们就有了她的全套唱片集。
从波士顿带过来的。”
一脸抽搐的怪相。
“你也将搬回去吗?”
她对这个问题没有反应。
“你知道吗?我接到一个脱口秀打来的电话,他们正打算搞一点什么东
西,关于‘罪犯医生的妻子’。”
“那很恶劣。”
“我告诉他们阮德尔不是个罪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们知道这点,依贝哈特夫人。”
“可简娜·玛森做过。”
突然间,一股晚香玉的香气变得难以相信的浓郁,把我们全都裹在它令
人生厌的焦糖一样的腻味中。
“简娜·玛森做过什么?”
克莱诺·依贝哈特的胳膊垂抱在腰际,以抵御湿润海风的侵袭。这是第
一次我们抱有同样的信念站在这个门槛的两边,护士和警察,世界原本就是
这样运转的。那双有缺陷的眼睛重新盯牢我。
但是,她说出口的只是“祝你好运”,然后便轻轻掩上了门。
我往回走,钻进了汽车,发动了引擎。正当我打亮转向灯向后视镜里一
瞥的时候,我看见阮德尔·依贝哈特的青铜色阿库拉在行车道以外粗野地转
过车身来。它的轮胎“嗤”地跳过路边石,所有车灯全部打开。一开始它似
乎是直接朝我撞过来的,一时间竟让我不知所措。但是反射镜突然又变得一
团黑,我意识到克莱诺·依贝哈特转弯了,它开上另外一条路,朝向圣维森
特林荫大道。
我立刻也掉转巴罗库塔的车头,跟在她后面,沿着第七街的斜坡向下到
查陶癸,然后从这儿驶上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一直向北开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那位日本移民妇女,由于对用情不专的丈夫恼羞成怒,
她就是沿着这条线到维尔·罗格斯海滩,从那里走过沙岸,走进海浪,投身
于太平洋之中,还带着她的两个幼子。孩子们淹死了,她没有。然而,克莱
诺·依贝哈特却是一个人在车上,保持着五十五英里的均匀时速,遇上每一
个红灯都谨慎地停下。她继续往前开,我也放松了一些,认为也许她只不过
是开车出来兜兜风、散散心,但是,就在经过了倍伯戴恩之后,她左转弯驶
入阿诺约路,这个方向是通往简娜·玛森的私宅的。
但是我却被一伙骑摩托车的飞车党阻隔了,他们有三十到四十人,骑在
他们的“哈里斯”上,排成四分之一英里的长龙,嗡嗡地轰鸣着,排满了整
个双向车道,就像一群炸了窝的蜜蜂一样狂暴蛮横。我的车停顿下来,转向
信号“啪啪”地闪烁着,肾上腺激素越升越高。
许久以前,似乎,是在一家银行前的停车坪上,我遇到的是类似的自由
主宰的境地。市民也许受到过威胁,我没有办法知道,但是我选择了傲慢与
莽撞的方式,毋须寻求任何的支援。那一次我是幸运的。这一次我拾起了无
线电话。
“编号345 呼叫。”我对着调查局办公室的无线电通讯间说道,“请你
通知洛杉矶县司法官,马里布警察局,并要求他们立即对有可能出现在阿诺
约路玛森的地界里的骚乱事件作出反应。要让他们务必搞清楚,已经有一位
FBI 特工在场,并且需要帮助。”
等摩托党过完以后,我才猛然横过高速公路,数秒钟内,巴罗库塔的速
度便提升到五十,我在桉树覆盖下的肮脏小路上颠簸着,穿越黑暗空旷的草
场,直到很快我看见那间门房迎面而来。克莱诺·依贝哈特一定是用她丈夫
的通行证瞒了过去,因为现在防护栏杆已放了下来,考虑到这个障碍可能会
延误地方司法官的手下,而且现在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所以我停也没停,
一头撞了上去,一下把木头长臂弹到空中,变成碎木柴,只能希望对护栏架
没造成什么损害。
所有这些已经给了克莱诺·依贝哈特充裕的三分钟的领先时间。我在碎
石停车坪上画了半个圈,“嘎”地滑到玛格达·斯脱克曼的卡迪拉克旁停下。
阿库拉扔在一边,引擎仍然转动着,白色围墙的前门半开。她当然还有她丈
夫获准使用的这栋房子的钥匙。
我跑进庭院,它处在两面零碎的聚光灯照射之下,在水池里有几点摇曳
的绿色反射光。远端暗黑的院子角落,克莱诺·依贝哈特逼近了玛格达·斯
脱克曼高大的身形。斯脱克曼打着驳斥的手势,对着入侵者说着什么,然后
弯腰捡起了一段盘卷的花园软皮水管,把它挂回到它的挂钩上。
我加快脚步向前,一面叫了出来:“克莱诺。”
有人把滑动玻璃门拉得更开,说道:“怎么在外边打招呼,出什么事了?”
与此同时,简娜·玛森刚站在那个亮着灯的房间的门槛上,她的身影清
晰可见。
克莱诺·依贝哈特拔出一支手枪就开了两火,玻璃全部崩裂了,又一个
三连响声在随后的不到两秒钟内发生。
我的武器已拔了出来,瞄准医生的妻子。
“警察。把枪扔掉。”
她的头朝我扭转过来,黑头发甩出一片模糊的亮光。我退后了一步,但
是身姿保持了稳定,我的脚步扎牢,我的手臂平稳。我现在反而感到放松,
数百个小时训练使我完全能够控制在我心灵上搔动的情感因素。
“把武器放下。”我沉稳地说。
玛格达·斯脱克曼迈进了一步,克莱诺·依贝哈特忙乱地转着身子,手
枪已缩到了胸口,后背靠在一个石砌的花台上。
“放下它。”
“别做傻事了,”斯脱克曼的声音像锉刀一般粗厉,“我们得叫一辆救
护车来。”
在我的右边,用眼角的余光,我看见门有很长的裂缝,并被打掉了一大
块。在屋里,简娜·玛森躺在地上,喷出的唾沫、手里抓着和咳出来的都是
血,溅到了满地的长条碎玻璃上。
“听着,克莱诺,我已经叫了后援部队。警方正在赶来。”
“到我面前来,杀了我吧。”克莱诺·依贝哈特的脸完全扭曲了,灯光
落在上边像雪一样惨白。
“你还有太多东西值得你活下去。想想劳拉和彼得。彼得才一岁呀。难
道你想叫他们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过一生吗?”
我又往前靠了一步。她的枪仍然直直地对着斯脱克曼的前胸。
“我很同情你,克莱诺。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你一定能够应付过去的。
把你的枪放下,我也将放下我的,我们来好好谈谈。”
她只是瞪着眼,身体似乎已失去了机能。
“想想你的孩子们,那才是需要做的。”
非常缓慢地,克莱诺·依贝哈特弯下了腰,随那武器落在地上。
“疯子!”斯脱克曼嚷道,蹒跚地朝房子走去。
“你做对了。”我迅速地对克莱诺·依贝哈特说,“现在只需要放松,
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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