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件沉重的金镯和金链相互撞击,发出圣诞铃一样的叮当声,我完全被她身
上散发过来的甜腻、浓郁的香水味所包围。她穿着黑色长筒袜和一双黑色高
跟无带皮鞋,脚上同样戴了两只金镯,像我这样生活在低层的人都把这看成
是上流社会的商业标志。
“像这样的绘画整幢房子都有吗?”
“只有几幅毕加索的。这已足够了。简娜不是那种把坐在火炉旁欣赏绘
画当作享受的人,她总是让自己处于运动中。”
玛格达·斯脱克曼的两只手像个轱辘一样,老是转个不停,手镯发出悦
耳的丁丁声、她的口音圆润、清亮,可能是来自中欧。所以我得到这个印象,
她一定在那里呆过很长的时间,培养了这种口音以至成为她个人特征的一部
分,她有宽阔的斯拉夫颧骨,黑色的头发扫过脸面和一副眼睛框,与湿润而
极端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东西富于艺术性地组合在一起,所
以我们只能想象她的年龄大约经常被猜想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
“我很抱歉不得不说简娜和我今天将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同从圣路易
斯来的一些人有个约会,而且不能被打断。请向FBI 致以歉意。”
我的背挺直起来。
“这件事是局长直接分派下来的,我们被告知它非常紧急。”
“它的确是最高紧急。但是在今天也不行。”
她宽和地微笑着,嘴唇红润发亮。
“你可以花一点时间放松一下。我们当然欢迎你去海滩散步。如果有什
么所需就找简好了。”
她已经给了美国政府三十秒她自己的时间了。玛格达·斯脱克曼匆忙出
门。在某间屋子里响着的电话铃声正催促着她。
简端着一个银盘出现了。盘里是一套绘着草莓图样的瓷咖啡具——壶,
杯子和碟,以及乳脂和方糖,所有这些东西,还包括搁在蓝色布餐巾上的一
只银茶匙,只为一个人服务,而你就好像此时正躺在一张床上悠闲翻阅那些
用昂贵纸张制成的邮购商品的目录。
他小心地放下盘子,然后用他那双粗壮的手整理了一下花哨的头发:“我
们将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做重新的安排。”
“简娜喜欢黄玫瑰。”揣摸着这里的每个人都叫她简娜,所以我也试试。
“是的,她喜欢。”
就这么多。他留下我和咖啡和马奈的纪念在一起。我还从来没有受到过
如此有礼貌的接待。
我走到海滩上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小径从迷人的斜草地中穿过,
路边填满了黄、红、蓝还有紫色的三色堇,在风中微微摇动,使我想起母亲
晾在后院晾衣绳上的棉手帕。站在悬崖顶端,强劲的海风把头发全都吹得向
后飘散,就像是一个炼金术士围在你耳边许下令你心神激荡的诺言。夏威夷
就在那边,还有中国。毕竟——到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选择,潮湿的空气弄
糟了这件我特地穿来会见电影明星的米色亚麻西服又怎么样呢。我紧紧拽住
悬崖梯道两边的保护铁链,几乎在岩岬上垂直下行了一百多码。
这里就是简娜·玛森的私人海滩了。下午三点钟的太阳照在沙滩上,沙
滩就像是一面镜子,只不过反射的全是阳光的热度罢了。空气中有股咸味,
没有噪音,除了风也没有什么能留在脑子里,视野里没有人,没有他们存在
过的迹象,彻底的一个人。为了能够拥有这里的一切,我也会乐意犯下死罪
的。这时,一个男人在岩石上正摇摇晃晃地向这边毗邻的一处凹槽爬越过来。
眼前的阳光太明亮,看到他时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我想这一定是简娜·玛
森的狂慕者,或者是一个小报摄影记者,试图从海路接近她的住地。我从我
歇脚的一个经历着日晒雨淋的木箱上站起身来,手有意无意地就停在了衣服
下别着枪的位置附近。
当他笨拙地移近了我才认出是那是汤姆·保罗伊,那辆大轿车的司机。
他彻底全身赤裸着。
“汤姆,”我冲他大声叫嚷以引起他的注意,“我是安娜·格蕾,FBI,
我们在巷子里遇见的,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一直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这边移动,直到跳上沙滩走到
我身边来,“好一个明朗的天气。”旁若无人地,他打开了这个木箱。在里
面是一副旧的、纠缠在一起的渔网,有一些衣服、叠着的毛巾,还有一个红
色的冷却器。冷却器里边有新鲜的冰块,棕色瓶子装的墨西哥啤酒,水果苏
打饮料和半个水分已蒸发掉不少的西瓜。
“啊哎,汤姆。我们可不能像这样进行一次约会。”
他咧嘴笑了。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肩上已长出了赘肉,苍白的小腹向外
膨出。那东西挂在那里摇晃晃的,很一般。一双弓形的腿,接近于油煎圣芭
芭拉河虾的颜色。
“喝点啤酒。”
“我要黑葡萄汁。”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被邀请来的。”
“被谁?”
“你的老板。”
“有人被调查?”
“也许是。”
“我们中的某些人?”
“是的,汤姆。”
他笑了,眉毛生动地扬了扬。
“拉我一把。”
“你可以走开但不能藏起来。”
我们站在这里向大海眺望,而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因为我穿衣服。不要
问我为什么。
海浪现在来得更快了。汤姆爬过来的那块巨砾已彻底地被粘满泡沫的拍
岸浪花淹没了,这使得第二个爬过来的人影,一个女人,移动起来更为困难。
她找了一条路绕过突出的峭壁,越过岩石,穿过沙滩,加入到我们中来。
“米特·莫瑞恩。”
也赤裸着。
莫瑞恩看起来脑袋很小,太小了,似乎是饮食不正常引起的。她的手臂
瘦骨嶙峋,大腿肌肉松弛,胸前只有很小的坟起,乳头扁平。但是头发很漂
亮,红得耀眼,在微风吹拂下如一团火焰在半空中燃起。
莫瑞恩拉着汤姆的手,什么也没说。我猜想她有些害羞。她从箱子取出
一件斜纹粗布衬衫,但是并没有穿在身上——我希望她这么做——而是在地
上铺开躺了下去。
汤姆抓了一块毛巾,双腿十字交叉挨着她坐着。他的中年体态像一大堆
粉白的面团,在她纤弱、毫无性欲的身体旁边。一只多肉的手拎起一瓶啤酒
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其余的则洒在莫瑞恩年轻的布满雀斑的前额上。
“你们俩看起来是想私下呆一会儿?”
“不,不。我们只是在休息。”
“这就是他们在马里布的咖啡休闲?”
“有时候可能是这样。”汤姆不由得又咧开了嘴。
“你们都为简娜·玛森工作吗?”
“莫瑞恩为她做衣服。”
“我有一个朋友叫芭芭娜,她由于悲剧性的童年的剥夺,一直被简娜·玛
森和她在哪里得的她的衣服困扰不休。”
莫瑞恩耸了耸她裸露的肩膀说:“她拿的。”
“拿的?这是什么意思?从商店里?”
“从电影制片厂。”莫瑞恩的脸一直向着太阳,没睁开过眼睛。她会告
诉管道具的工作人员或别的人,给她葛丽泰·嘉宝的复制品,然后我就返回
汽车,到更衣室里给她抱几大盒子劣货出来。
“哪种劣货?”
“就是她在电影里时穿的那些。我想这和她自己的随随便便相类似。”
“这种行为和她的吸毒问题有关吗?”
“那已经结束了。她放弃了毒品。”莫瑞恩用严肃的声音告诉我说,“很
长时间。”
汤姆斜躺了下去,用肘支撑着脑袋。
“他们都从制片厂偷东西,安娜。标准的行为程序。”
“有人会去。你从哪里得到那衣服的?然后她也会去。欧,这是我私人
设计师设计的,路克·弗朗斯,而它实际上确实是从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拿
的。我爱简娜。”莫瑞恩在红外线照射中笑着。
我意识到这个女孩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而她脑细胞的年龄也大约如此。
“你为简娜工作几年了?”
“我不知道,也许一年。”
“现在就要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是不是太快了点?他们难道没有一个统
一的规定什么的?”
“莫瑞恩是助手。”汤姆解释说,“有别的人——或者实际上是一些人
——在掌管,你知道的——”
“设计、采购、裁剪,”莫瑞恩像个小孩子在她课堂上一样唱着说,“概
念化。”她停了下来,汤姆皱起了眉毛。“我真的不想做衣服。”
“不想?”我把饮料一干到底。
“我对演艺有个伟大的想法。”
“小莫瑞恩的大梦想。”汤姆充满深情的捋着她的头发。
“玛玛玛格达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莫瑞恩睁开了眼睛而且张得大大的
转过头去瞪着汤姆。
汤姆讨好地笑了。我把饮料瓶扔回了冷却器。
“为什么你不留下加入我们?”他接着。
“加入你们什么?”
“无论何事。”
我又一次地眺望大海。浪头现在有六尺高,沉重,令人生畏。
“进入另一种生活。很高兴见到你,莫瑞恩。”
我走回悬崖,抓住铁链,沿着木头搭起的阶梯自个儿一步步地爬上去。
我到达崖顶,刚刚喘出一口气,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简弄得大吃一惊。
他站在岬角的顶头,上半截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因为崖上有风,他的头发全
从肩上飘扬起来,他正通过一只高倍双筒望远镜看着这海洋。
“海豚。”我经过的时候他解释说,眼睛没有离开镜片。
很明显,他是在窥视那对赤裸的情侣。
(十)
简把那叫作“重新安排”——然后中断然后再重新安排——或许要十几
次,我继续忙着其他的案子,而每一次简说他的老板准备好了见我最终却都
未能成行。有一次我如约去了位于“百威利·格朗”顶层的最高档的意大利
餐厅,但是餐厅的侍者总管告诉我玛森小姐无法见我,但我可以作为她的客
人到前面要一顿午餐。我要了一份价值二十一美元的海味色拉,当它送过来
的时候,令我极端惊怖的是,一只角币大小的剥了皮的章鱼竟从那一堆混合
的绿色色拉中缓慢的爬了出来,爬在盘子边缘,然后瘫成一团掉在桌布上。
“为了保证海味的绝对新鲜,厨师把它们放进色拉时是活的。”侍者解
释道,“然后用橄榄油将它们杀死。”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办公桌上空一条绳索末端中吊着一条橡皮章鱼。这
个叫我讨厌的玩艺儿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最可能是凯乐——跑到玩笑商店
买来的。这些快乐的恶作剧者还复印了许多简娜·玛森的图片贴在我的墙上,
“在马球场见我!”“在浴室里见我!”“路亚,孩子!”“给安娜——我
最亲爱的朋友。”
按照简的说法,这次是“铁板钉钉”,从星期一起的一周内,我将在简
娜·玛森在百威利·希尔斯的律师办公室中同她见面。这件事安排好以后,
我得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与列斯进行深层的交流,他是玛丽娜制造公司新来
的机械师。我确实很喜欢在那辆巴罗库塔上工作,要保证它的运转需要在面
对唐吉诃德式的挑战。尽管他不能解释为什么前灯线路要削短,但他告诉我
的那件奇妙发明却将替代整个配线和灯泡装配线。它的成本大约三百美元、
而我们将不得不等到有零钱给我们的时候。
我渐渐知道有些事情是在“牛棚”以外进行的。一件只需表示适度惊异
的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次小的骚乱,比如有人在抽彩中赢了五十块钱。但是
我一直在观注列斯,努力控制我的恼怒,忍受着他在早晨七点钟穿一件污秽
的法兰绒衫衬,马尾辫子吊在背后,白色的纸咖啡杯套在他修长的变黑的手
指上转圈,清香的水蒸气和他的口臭一同混合在空气中。
也许老列斯被汽车的毛病扰烦了,或者也许只不过是偶尔一次的宿醉,
但是如果他有一把螺丝起子而不是份繁琐的工作,他也许就能够看到所有的
道吉货车的前灯灯泡都会换成他的发明。你只需在自动收零的商店递出十美
元就可以得到它。但是,正当我准备教育他时,在办公室那一端骚乱已经发
生了,并且开始向我身上转移。就像在棒球场里的人浪一样,那边人们刚站
起来,十五秒钟以内每个人都涌到我身边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遭到攻击了。那些疯子们要设法通过安全门。但
是,没有一个人去拿他们的武器,飞虎队也没有赶到。“继续。”我示意列
斯。自己却绕过办公桌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到一幅穿着白衬衫的人潮像海
水一样拥向简娜·玛森的情景,而她本人正在朝我走来。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激动得发狂似的只来得及把
她的图片的复印件全部从墙上撕下来。大片大片的墙灰落下来飞进我的眼
里,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试图强迫自己马上变成一个尽心尽职
的FBI 特工。简娜·玛森正赶来看我。然后我意识到那条橡皮章鱼还挂在我
办公桌的上空。
我瞟了一眼走廊的情景。我能看见玛格达·斯脱克曼光亮黝黑的头高高
冒在众人之上,金耳环闪闪发亮。她自己像一块岩百一样立定身形,并巧妙
地分散了她的当事人周围人流的力量,使玛森在她的庇护下跟随她一起移
动,保证不受侵扰。同时,她保持了一种宽厚的表情,熟练地环顾房间四周
以预期下一步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对她们发生。将近六呎的身高赋予了她这种
能力,可以凌驾于许多人之上。
我计算出在他们接近我之前,我有十秒钟时间,所以抓起一把剪子又跳
上一张椅子,但是随行的人流却突然向左拐了。我空着手跳下椅子,盯着他
们的背影发呆。
稍停,芭芭娜·苏立文像个伊斯兰教托钵僧一样出现在我背后,一只手
指使劲戳进我臂上的三角肌里。
“我得到她的亲笔签名了!”
她把一张公务用的便笺几乎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一个仔细而清晰的签名
写满了一整张纸。
简娜·玛森能把一张废纸变成一顶帐篷,她能仅仅是走进一个房间就改
变这一天。这个女人有种魔力,甚至连我,一个无神论者,也感觉到遗弃、
伤害和不适当,因为我没有在门的那一边。“简娜·玛森有何贵干?”我有
些伤感地抱怨道。
“要么你知道要么你不知道。”芭芭娜叹着气,一面赶紧跑开。“我要
给我芝加哥的姐姐打电话——他们肯定都不会相信的。”
她刚下了两个台阶,就停下,然后转身跑回来瞪着我,似乎突然间觉得
很惊诧。
“你在这里干什么?”
“想把我的前灯修好。”我已经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列斯身上。
芭芭娜的眼睛已经瞪圆了,露出极度惊奇的表情:“为什么你现在不在
高罗威的办公室里?”
“她是来找他的,不是我。”我露出的是一个生硬的笑容。
“你疯了吗?”她把我的手从桌上抓开,“到那边去。”
“芭芭娜,我不会介入别人的会晤——”
“你就坐在这儿等皇室的邀请?”嬉戏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因为同样的
狂热依然明亮,这种情形在以往任何时候有人提到丢勒·卡特尔时都不会出
现。
“很明显这件事已经被更高层接管了。”
芭芭娜很不愉快地拽着我的上臂:“走吧,你这个狗屎蠢蛋。”
她故反应似乎过分了。但是我说:“我去。”
她放开了我。手臂已经被她扭伤了。
“耶稣基督。”
我抬起档案和一听喝了一半的可乐,故作矜持地缓慢向高罗威紧闭的房
门走去。一面举起那只没有弄伤的手把头发弄得蓬松些,偶而回头看看,发
现芭芭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