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有人告发代善之子硕托要潜逃投明。努尔哈赤立刻将硕托监禁。在事情还没弄清的时候,代善竟一反常态地向汗王五六次跪求杀掉他的儿子。努尔哈赤很疑惑,反复查问,硕托才讲述了父亲虐待他的内情,他不过是喝醉了酒,发泄对父亲不满时说了些气话。
努尔哈赤再次找代善查对,代善竟拙劣地诬蔑儿子硕托与他的侍妾通奸。努尔哈赤于是亲自审讯,弄清了代善的继福晋密谋诬陷硕托的真相,进一步了解到代善听信继福晋之言,长期虐待前妻之子岳托、硕托的事实。
这件事,触到了埋藏在努尔哈赤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幼时受继母虐待迫害的情景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为此,他怒斥大贝勒说:“如果称了你的心,使硕托受诬陷被杀,你是不是又将去对付岳托?岳托、硕托都是你的儿子,你若听信你妻谗言而杀亲子,又将怎样对待其他兄弟?你这样听信妇人谗言而欲将亲子诸弟全都杀尽的人,哪里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执掌大权?”
努尔哈赤的渐次推理的责备可能是太过分了。但对于他这个大金国的创始人来说,是很实际的担心,是很可以理解的。他接着就宣布了对代善的严厉惩罚:“先前欲使大贝勒袭父之国,故曾立为太子;现废除太子,将其所属的僚友、部众,全部褫夺!”努尔哈赤就这样又收回了军国大权。
两次立储的失败,给六十三岁的努尔哈赤很大刺激。他终于打消了预立储君的意图,提出了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体制,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九位贝勒为和硕额真。
代善不像他的哥哥褚英那样顽固、那样烈性,他屈服了,认罪了。只是认罪屈服的方式卑鄙而怯懦。九月二十八日,被废为庶人的代善亲手杀掉被父亲视为祸根的继妻,用福晋的血洗刷自己,向父亲请求赦罪。他得到了汗王的宽恕。然而这次为期半年多的风波,使他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一落千丈,最重要的是,他永远失去了成为储君的可能。惨痛的挫败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从此他的雄心和锐气销蚀殆尽,只在战场上余威尚存,在家族里、在皇室内部,他越来越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了。
对努尔哈赤来说,家族中的流血已经看够了,该结束了!
天命六年(公元1621年)正月十二日,汗王与获得宽免的代善及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诸贝勒等,对天焚香发誓,誓文的主要内容如下:
今祷上下神: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念,天地岂不知之?若此者,亦当夺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乱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怀礼义之心,以化导其愚顽;似此者,天地佑之,俾子孙百世延长!
所祷者此也,自此之后,伏愿神不咎既往,惟鉴将来。
这个誓言,虽然是告诫子侄长孙互相保护,祈祷天地神用“夺其寿数”和“护佑”两种命运来对待同室操戈者和善待骨肉者,但处处可以感到努尔哈赤对以往自己所做的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的往事的忏悔,所以希望天地神不咎既往。
努尔哈赤确实是老了,垂暮之年回首往事,大概有许多悔恨,也格外珍重起亲情并变得宽容了。就在对天发誓的这一年,不仅代善获得原谅,大福晋阿巴亥也重新回到汗王身边,再为汗王后宫之主。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9)
努尔哈赤还做了许多他过去不可能做的事情,来消弭家族间的怨气,化解女真各部对他的敌意。
天命九年(公元1624年)四月,从赫图阿拉迁祖陵往辽阳东京时,因罪而被杀的亲兄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继福晋衮代也同努尔哈赤的祖父母、父母的灵柩一同迁到,努尔哈赤亲自将他们迎入灵堂,亲自焚告天地祖宗。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正月元旦,他又将与他虽是亲戚、又有灭国之仇的乌拉国岳母(阿巴亥之母)、叶赫国岳母(孟古姐姐之母)、老对头布占泰之妻以及一向与他为敌的两位族兄一起请到宫中,同饮团圆酒。
这一年三月迁都沈阳,都城里十四所王府中,之所以还有舒尔哈齐和褚英的份儿,正是汗王这种老来的善念所致。
明白了吗?
家族的历史,就这样在姑侄两人长长的、悄悄的交谈中一点一点地明晰起来。
十二岁的布木布泰听得聚精会神,细想起来又不寒而栗。
煊赫威严的爱新觉罗氏,天神的后代,百战百胜,荣华富贵,众望所归。然而,家族史上那一桩桩血腥的事件又是那么可怕:杀儿子、杀兄弟、杀亲侄、杀母亲、杀妻子……布木布泰这时才感到了这壮丽的大家庭中充满的杀机;布木布泰这时才明白,在这个家庭里,政治和权力是绝对压倒亲情的。她这个十二岁的小福晋,在这样的复杂又可怕的家庭中何以自处?即使有姑妈的保护,难道她不会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看不见的忌讳,也遭到杀身大祸?
努尔哈赤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统一战争就是统一战争,战争就要杀人死人。这对在草原上长大的蒙古格格布木布泰而言不成为问题。只要不杀到自己头上就行。能有权力杀布木布泰的,只有她丈夫。
她的丈夫皇太极会杀她吗?不,不会的。布木布泰嫁过来不久就发现,她的丈夫跟汗王,跟其他大伯子小叔子都不一样。为此,她感到了安心。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的八月初九日,哲哲临盆了,生下一个女儿。布木布泰一直在床边侍候月子。皇太极虽然有些失望,并不表现出来。他把他这第二个女儿叫做马喀达,亲切慰问了首次为他养育后代的嫡福晋。同时,他也注意到,嫁过来才半年的布木布泰突然间似乎长大了许多,温静、娴雅、柔顺,竟像个十五六岁的懂事的少妇。
这是怎么回事?皇太极真觉得惊异了。
太后下嫁之谜(二)
皇太极继位(1)
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正月新春,须发如银的汗王虎老雄心在,亲自率领号称二十万的八旗大军征讨世仇明朝。守卫锦州、松山、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的明朝将军们,慑于八旗的军威,纷纷烧屋焚庐,丢弃多年储存的军粮军备退回关内去了。只有宁远守将袁崇焕率领他的二万守军固守不退,并发誓与宁远共存亡。宁远于是成了独居关外的一座孤城。
无论八旗军如何骁勇善战,无论身经百战的努尔哈赤怎样足智多谋善于指挥,三天的血与火的拼死搏斗,宁远城就像铜墙铁壁,屹立如故,大金国徒然地在城墙脚边留下堆积如山的八旗将士的尸体。
大金国实实在在地碰了壁 ,碰得很痛,他们带着冒死夺回来的弟兄们的遗骨,全军回师沈阳。袁崇焕实践了他用血写的誓言,取得了明、金交手打仗数十年来的第一个胜利!
不知是出于胜利后产生的幽默感,还是真的有乱敌军心的目的,袁崇焕又备了一份礼物,派一名专使追上缓缓撤兵的努尔哈赤,恭敬赠送,并传达了他的口信,说:老将军久久横行天下,今日竟败于我这后生小子之手,岂非气数所致?努尔哈赤不动声色,十分大度地回赠了名马和礼物并致谢词,同时又约再战之期,颇有大将风度。
然而他心中的愤懑是不言而喻的。二月里回到沈阳,曾对诸贝勒说:“我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么惟有这个小小的宁远城不能攻下?”为此,他长时间地闷闷不乐。连四月里征服喀尔喀蒙古巴林部的胜利,也不能消除他的忧伤。他感到疲惫、沮丧,他感到衰弱。
六月二十四日,他训示诸贝勒,并把训示书写下来交诸贝勒收藏,训示中重申“八家但得一物,八家均分公用,毋得分外私取;凡军中所获之物,毋隐匿而不明分于众,当重义轻财”的原则,再次确认他在天命七年所颁布的八王共治国事的政体。那就是八个儿子分别是八旗之旗主,为固山王;八固山王中,有才有德能接受不同意见者,才能继承汗位。臣子向汗王禀告请命时,八固山王要共理国政、共商国事。
这实在是努尔哈赤的一个梦。这种原始的军事共产主义只能在战争时期,只能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地方得到实现。可是大金国要永远打仗吗?女真民族要永远以渔猎为生或刀耕火种吗?
七月二十三日,自觉身体不适的努尔哈赤前往清河温泉养病;八月初,病体沉重,乘舟顺太子河而下,并遣人召大福晋来迎。舟入浑河的时候,大福晋阿巴亥赶到了,衰弱的老汗王却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八月十一日下午,舟至距沈阳城四十里的瑷鸡堡的时候,六十八岁的努尔哈赤走完了他的人生。
他无疑是一位英雄,女真人的英雄。他结束了女真民族多年的分裂、内战和仇杀,用四十三年的艰苦奋战,建立起统一的军队和统一的国家,并努力使它们日渐强大,饱受战乱、贫穷和掠杀痛苦的女真人民因此得到了多年未能得到的安定。
不过,他仍然没有脱出草莽英雄的范畴。
我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立志“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努尔哈赤虽然客观上起到了这种作用,但他主观上并没有为天下先的志向,没有那样高尚的使命感,在他,更多的可称为英雄气,或者说是征服欲。
战争就是战争,双方都无可避免地要付出极高的生命和鲜血的代价。但是努尔哈赤的一些没有道理的残忍行径,是不能用战争来为他解释和辩护的。
当年九部联军进攻建州女真而大败,联军总头目之一的叶赫部首领布斋阵前被建州女真所杀,叶赫已经认输,哀求努尔哈赤将他们首领的尸体归还,努尔哈赤竟下令将布斋的尸体一剖两半,让叶赫部领回血淋淋的半具尸身!这怎能不激起叶赫部族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以致顽强抗拒女真的统一,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当初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拥兵自立的企图败露后,努尔哈赤不但杀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和他麾下的两员勇将,还把与此事有关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活活烧死!这无论是报复还是示威,都太过分也太不得人心了。
尤其是后金进入辽沈地区以后,不分青红皂白,成千成万地屠杀手无寸铁的汉人,努尔哈赤更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嗜血好杀、荼毒生灵、灭绝人性的凶恶形象。
这正是努尔哈赤的另一面,他的原始的野性的反映。原始的野性带给他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同时,它更接近于兽性,表现出来,就是野蛮和残酷。
如果努尔哈赤不在天命十一年死去,继续再活五年、十年,继续他的政体国策;如果他的继承人也像他一样,或全盘接受他所有的这些不懂得收拾人心、缺乏政治远见的特点,那么,大金国也会像中国历史上大分裂时期的五胡十六国及五代十国时的那些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短命政权一样,刚露脸不几年,就消失在历史的厚重的尘沙之中,后人想要寻找他们的踪迹都很困难。
幸运的是,努尔哈赤的继承人是皇太极,一个新一代的女真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
努尔哈赤崩逝的时间是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下午两三点钟;地点是在离沈阳尚有四十里的瑷鸡堡;身边除了一般侍从仆役之外,只有应召而来的大福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诸贝勒大臣赶来,轮班肩抬汗王棺柩,当夜初更时分才到了沈阳。此时最紧要、众人最关心的莫过于汗王对身后事有什么遗嘱。
皇太极继位(2)
大福晋忍泪叙述了汗王临终的遗言:由十四子多尔衮继承汗位,由大贝勒代善辅政,待多尔衮成年后,代善归政。
众人全都惊呆了。这可能是汗王的遗嘱吗?完全违背他生前反复训示过的八王共执国政的体制,违背在八王中择贤者继汗位的原则;皇十四子多尔衮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很难说贤与不贤;而且这种安排,不就等于为天命五年那件汗王极力要遮掩的丑闻翻案吗?是不是大福晋企图使自己的儿子继承汗位、使当年的私通合法化而制造的假遗嘱呢?须知,汗王薨逝之时,诸贝勒无人在侧,只凭大福晋口述遗嘱,谁能证实?
四大贝勒进行了紧急磋商。
因为这个遗嘱对四大贝勒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此时的八旗,皇太极掌握两黄旗,代善掌握正红旗,阿敏掌握镶蓝旗,莽古尔泰掌握正蓝旗,所余镶红、正白和镶白三旗旗主,分别是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这三兄弟在他们分别只有十九岁、十二岁和十岁的时候,就成为拥有一旗、与诸兄并驾齐驱的权势很大的旗主。所谓“位尊而无功,俸厚而无劳”,爱之而终适以害之。诸兄得为旗主,无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拼命,对幼弟恃母亲受宠而得汗王厚赐,怎能心平气和?平日碍于汗王的威严、碍于兄弟情分还都能忍耐,一到关键时刻,这种不平之气就会乘机而出,起决定性的作用。
现在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
形势明摆着: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这三个同母兄弟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超过四大贝勒中的任一个,如果再有他们的母亲阿巴亥以国母之尊联缀其上,其他五位旗主谁不畏惧?谁又敢不服从?阿巴亥就能因此而左右八旗、左右整个大金国的政局,破坏八王共执国政的均衡,对大金国、对他们每个人,尤其是对与阿巴亥有宿怨的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必须除掉阿巴亥。因为除掉这个总挈首领的母亲,就容易使三个同母兄弟分离,不能成就对抗的雄厚力量。而当前正是多尔衮、多铎尚未成年还不具备竞争能力,阿济格一人难以抗拒众兄的时候。
办法也很现成,那就是殉葬。
究竟谁是设计者,不见记载,最大可能是皇太极。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和足够的智慧,并因为生母的早死和自己幼年所经受的冷遇,对阿巴亥积怨很深。出于相似的原因,莽古尔泰也会是积极的赞助者。照理说,阿巴亥传达的遗嘱对大贝勒代善有利,况且天命五年的案件表明,他对大福晋也还是情有所钟的,这时理应出面保护阿巴亥才是。但代善自失去嗣子之位以后,变得谨小慎微,杯弓蛇影,此时避嫌尚且不及,哪敢替阿巴亥说话!一个为了求得汗父谅解、恢复荣华富贵而亲手杀妻的人,是不可能为另一个女人再冒风险的。
具体行动是诸贝勒共同完成的。
这些努尔哈赤的成年的儿子们,以汗王对国政及子孙早有明训为名,断然否定了阿巴亥所传达的“多尔衮嗣位、代善辅政”的努尔哈赤的临终遗命。他们是有道理的,因为和硕贝勒共治国政,不但汗王生前反复强调,而且书写成训示交给了每位贝勒,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而所谓的临终遗言没有第二人能够证明,即使汗王真的在去世前的昏迷中说了类似的话,也只能视为乱命,不可执行。
随后,他们向阿巴亥传达了他们所记下来的汗王的遗言:大福晋虽然丰姿美貌,但心怀嫉妒,常常使汗王不悦,虽有机变,终究逃不出汗王的明察,如果留下,将来恐怕会成为乱国的根由,所以,“俟吾终,必令殉之”!
这回轮到阿巴亥大吃一惊了,她没想到生殉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按当时的习俗,妻殉夫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爱妻,一是没有年幼的儿子,阿巴亥虽然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