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科尔沁蒙古孔果尔贝勒送女儿与皇十三子阿济格为婚;
天命九年(公元1624年),科尔沁蒙古桑噶尔寨送女儿与皇十四子多尔衮为婚;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努尔哈赤将皇八女聪古图和硕公主嫁给喀尔喀蒙古博尔济锦氏台吉固尔布锡。
同年,努尔哈赤又将抚养宫中的侄孙女封为和硕公主,即肫哲公主,嫁给科尔沁蒙古博尔济锦氏宗主奥巴汗。这一联姻,最后确立了科尔沁蒙古成为后金最忠实的盟友地位。
也是这一年,科尔沁蒙古部寨桑贝勒之子吴克善送妹布木布泰与皇八子皇太极为婚。
值得一提的是,天命十年的这三桩联姻,两桩都和皇太极有关。因为皇八女的母亲、努尔哈赤的侧福晋叶赫那拉氏,是皇太极生母的亲妹妹,是庶母又是亲姨。生母去世后,姨妈不就格外亲吗?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远嫁蒙古的小妹妹聪古图,皇太极想必怀着悲悯和怜惜之情;然而他又将迎来一个来自蒙古、比自己小二十一岁的小妻子布木布泰。
又是一个草原的初春,草芽儿萌发的时节,盛大的送亲队伍在科尔沁组成了。将要年满十二周岁的布木布泰就要告别祖父母、告别爹和娘、告别游玩嬉戏的伙伴、告别心爱的羊羔小狗、告别生她养她的故乡大草原,踏上远嫁的路了。她泪落如雨,哭得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她紧紧搂着祖母和母亲不放,就像一只要被拉上屠宰场的小马驹。哥哥硬着心肠把她从亲人怀中硬拽出来,推进了为新娘准备的花轿。
总领送亲队伍的吴克善大声吆喝,手中马鞭一挥,车辚辚,马萧萧,送亲队伍上路了。花轿里的布木布泰还在嚎啕大哭,透过杂乱的车轮马蹄金戈旗帜的响动,一阵又一阵地捶打在她父母亲人的心上。甚至这队人马已经走远,已经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草原的风依然深情地把布木布泰的哭声吹送回她的故乡。
久久伫立、久久远望的亲人们,抹着眼泪轻轻叹息。他们是为了科尔沁草原的安宁、为了布木布泰的终身福分而缔结这门亲事的。他们无愧于心。只是哀怜她幼年离家出嫁远方,可怜的小女孩儿,才十二岁啊!……
然而,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却不寻常。
从科尔沁草原到辽阳,远嫁的路漫长又漫长。当最初的悲痛过去之后,对未来的揣测、想像便渐渐代替了、淡化了对亲人的思念。一个人,最怕突然间被投入莫测高深的汪洋大海,因为孤立无援。布木布泰心理上有一个重要的支撑点,使她面对未来时恐惧与惶惑之余,能有几分轻松,能得一点安慰,这就是她的姑妈哲哲。
哲哲肯定见过小小的布木布泰,而布木布泰却一定记不得姑妈。因为哲哲远嫁的那年,布木布泰才是个两岁的婴儿。但布木布泰长大以后,会经常地听到有关姑妈的所有故事,特别是在科尔沁蒙古博尔济锦氏成了皇亲国戚、哲哲成了大金国和硕贝勒的嫡福晋之后。姑妈成为部落和家族的光荣,布木布泰同样引以为自豪。如今,布木布泰将要嫁的男人,就是哲哲的丈夫、自己的姑父,亲上加亲,她到了那边是不会孤立无援的。远离父母,姑妈就是母亲,布木布泰一定会从姑父姑母那里得到父母一样的疼爱。
在似乎没有尽头的远嫁的路上,渐渐定下心来的布木布泰想了许多,初通经史的她,能够理解她此行的意义吗?她或者自比为王昭君,因为从文化教养上来说,她像昭君一样也是下嫁,以换来勃兴的大金国对科尔沁蒙古不侵犯、不并吞;她或者自比为三娘子,以自己的婚姻带来满蒙两民族间的友好共处。
她想得最多的,还是等待着她的未来。姑父姑母虽然是她常想的内容,然而他们仿佛已是她的熟人,最吸引她注意力的,应该是她自幼铭刻在心、与蒙古民族最尊崇的英雄成吉思汗并驾齐驱的英明可汗、她的公公努尔哈赤。她从记事起,就听过无数有关这位汗王的故事传说,他狂飙一样席卷辽阔的东北大地,在布木布泰心目中如同一位天神。
千里姻缘(7)
就要成为这位天神的儿媳妇,就要亲眼看见、亲身面对这位大英雄,真使布木布泰兴奋激动,难以安宁。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1)
布木布泰在途中度过了她的十二周岁生日。来到辽阳以东那从城墙城门到街道殿堂宫院都一色崭新的东京时,已是柳绿桃红的仲春了。
尽管她没有嫡福晋的身份,尽管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只因为她来自蒙古部族,又是与四贝勒为婚,仍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和婚宴。新郎皇太极亲迎至沈阳北冈,努尔哈赤也率大小福晋出迎十里。大宴的地方,若不在人称“大衙门”的八角殿,就该在喜气洋洋的四贝勒府。不过婚礼婚宴的主人公可能并不是她布木布泰,而是她的姑父姑母。她这个新娘子进了新房以后,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按女真族的规矩“坐福”。
洞房花烛夜,对大多数结过婚的女人来说,总该是一种神秘、甜美和惊惧相混合的复杂又新鲜的特殊感受。然而对于布木布泰,却未免过于残酷:一个还未发育成熟的稚嫩的十二岁小女孩儿,要面对一个三十三岁的强壮魁伟的男人;一个幼弱的小侄女,要在威严的长辈面前宽衣解带并投入他的怀抱,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想到羊入虎口的惨剧。或者由于姑妈的爱护和干预,姑父通情达理并且十分体谅,她得以安然度过这一关,较少受到伤害和摧残。
婚后次日,拜罢祖宗,照女真族的习俗,新娘子应在妯娌的带领下给本家亲人装烟敬茶,借机会认识大门,明确辈分。布木布泰不是正妻,能不能像嫡配那样正规地去拜祖宗神龛,不得而知,但装烟敬茶的规矩是不能免的。布木布泰要由管家妈妈带领着,自带盛烟末的烟荷包去给尊亲装烟点火并敬茶。临行之时,姑妈把应该去的亲人家一一介绍,并告诉她,老公公现有十一位福晋,丈夫有十四位兄弟,这十四位兄弟又各自有一个或好几个福晋和儿子。所有这些兄弟子侄和福晋们,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个人,他就是家族的尊长、领袖,英明可汗努尔哈赤。
按理说,婚礼宴上她已经跟着皇太极一起向与宴的尊长亲戚一一拜过席了,但那时人多嘴杂,她又满心羞怯慌乱,谁也没看清,谁也没记住。此刻,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就要实现她的宿愿,亲眼见到她心目中天神般的大英雄了!
平整崭新的街道,高大的宫殿房屋,宽敞的院落,这一切和布木布泰自幼熟悉的科尔沁大草原完全不同,使这个小女孩儿感到新奇。东京城里处处显示出来的皇家气派,更令她兴奋又自豪:这就是她的新家!成吉思汗一般的努尔哈赤,就应该有这样的气派!
忐忑不安的新娘子终于跨进了汗王府。
布木布泰所听到的传说中,努尔哈赤是一位仪表雄伟英俊、面色如铜、声若洪钟的铁铮铮的大汉,她在自己的想像中更为这形象增添了耀眼的神的光环。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位身体已经开始佝偻、头发眉毛和胡须已经花白的老人,岁月的风霜和残酷的战争在他脸上刻下了数不清的深深的皱纹,黧黑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在一大群浓妆艳抹的春花一般的大小福晋的簇拥中,更加显得衰迈。布木布泰被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惊住了,惊愕中她才记起姑妈告诉她的事实:老公公今年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了。
老公公长相严峻,不苟言笑,但看来很喜欢孩子,喜欢这个十二岁的乖巧的小小儿媳妇,和悦地接受了布木布泰为他装烟点火,接过了新娘子敬献的茶盅,并按规矩回赐了丰厚的“装烟钱”。只在这一刻,布木布泰看到了白眉下面深陷在皱纹中的亮闪闪的鹰眼,触到了一个非凡的精神世界的窗口,找到了眼前这位老人与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的交汇点。她满意了。
装烟差不多装了整整一天,布木布泰马不停蹄地在这个威震八方的大家族中逡巡。回到自己家中,她仍处在兴奋和激动中,毫不觉得疲累。她不敢、也还不能向她的新郎述说自己的感想,但这个草原上长大的无拘无束的蒙古小格格,却可以跟她的姑妈用她们民族的语言说个够。
哎呀,竟有那么多的婆婆,竟有那么多的大伯子小叔子,竟有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婶儿!数都数不清!装烟装得头也晕了,敬茶敬得腰也酸了,还得了这么多的“装烟钱”!我能拿这钱买胭脂花粉、买零嘴儿吗?
哦,想起来了,那么些婆婆里面,那些大婶儿小婶儿里面,真有不少蒙古格格呢,我都跟她们请安问好了,她们也用咱蒙古话答了礼。日后,我能去找她们说说话儿、聊聊天儿吧?要不然,可该寂寞死了!
姑妈笑着问她究竟记住了几家亲人?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来:
老公公就不用说了,记得住住的。跟老公公并坐着的那个漂亮福晋,就是大福晋吧?她好像才三十多岁,还没有我娘岁数大咧。旁边还有那么多侧福晋,一大片红红绿绿的,记都记不住。可二叔爷三叔爷家的两位姑姑,拉住我就不放手,可亲呢,给了我好些绸子缎子珠子。
大伯子代善就是大贝勒吧?他最老,他的大儿子岳托都快能当我爹爹了。
小叔子多铎,最小,今年是不是才十岁?
三贝勒莽古尔泰最冷冰冰的了,长的样子又凶,他跟咱们家是不是有疙瘩?
最高兴是在多尔衮府上。他才比我大一岁,去年他成亲的时候跟我一样也是十二岁。他的福晋是二叔爷家四房的三格格,是我堂姐呀!我们俩一见面都高兴疯了,搂在一起又是跳又是笑的,可说了个痛快!在她那儿,我呆得最久……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2)
等布木布泰说完了,平静些了,姑妈才命人带进两个孩子来见新娘:十六岁的长子豪格和四岁的长女;并告诉布木布泰,曾经有过的第二子与第三子,先后在天命六年和天命二年殇逝了。
布木布泰又一次怔愣住了:她才十二岁,就有了名分上的儿女,而且,儿子比她还大四岁!真不知该怎样接受古怪的,却又是大家族常有的境遇。
布木布泰出自世家,自然也知道女人在这种家庭里的地位,很要取决于是否能生儿子。她不敢问姑妈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姑妈嫁过来后,十一年了,还没有生养。但姑妈却悄悄告诉她,现在她真的“有了”。
还在布木布泰出嫁前的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东京的宫室殿宇就竣工了。天命九年,努尔哈赤又将祖父、父亲和故世的大福晋叶赫那拉氏、富察氏等人的遗骨灵榇从赫图阿拉迎来,移到东京城东北四里许的杨鲁山安葬。这些迹象表明,努尔哈赤似乎要将辽阳东京作为永久性的都城了。
然而,就在布木布泰嫁到后金的下一个月,即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三月,努尔哈赤不顾诸贝勒大臣的反对,又决意丢弃费了许多心力刚刚筑成的东京城,丢弃崭新的八角大殿和宫室宫院,要迁都沈阳。并且,三月初三日清晨告祭祖灵后,辰时便启行,夜宿虎皮驿,仅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急匆匆地率领着兄弟子侄妻子老小和数十万官兵人等,在三月初四日赶到沈阳。
辽阳是辽东重镇,历史悠久,物产丰富,水陆交通便利,商业发达,城市面积两倍于当时的沈阳,人口也是当时沈阳的一倍,何况费巨资兴大役,营建了东京城。弃大就小,弃便利就不便,努尔哈赤的子弟妻女们想不通,新加入这个家族的布木布泰就更糊涂了。
只有极少数子弟猜透了汗王的心思,其中就有她的丈夫皇太极。布木布泰在姑父姑母私下谈论这件事时,听懂了。
关键是辽阳无险可守。
为什么要守?
汗王在迁都辽阳、进入辽沈地区之后,就拿“诛戮汉人、抚养满洲”作为基本国策,对汉族军民不堪忍受奴役欺压而爆发的起义和反抗,一概采取野蛮屠杀血腥镇压的民族高压手段。
如天命六年(公元1621年)二月,努尔哈赤刚进入辽阳,便纵兵大杀在辽商贾五万人,甚至按籍查对,凡状貌可疑的一律戮尽。同年七月,为改建辽阳新城,又将汉民强行驱赶到城北。次年和第三年,又不断把汉民逐出家园。在这过程中,更杀了许多不愿迁出的穷苦百姓。这就是当时辽东人民所说的“头年杀富户,二年杀穷鬼”。
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夏州一万八千汉民密谋逃往明军驻地,努尔哈赤闻讯,立即派大贝勒代善统兵三万,杀尽该地男丁,使辽南地区出现了“赭地数百里,辽人不复耕”的凄惨景象。
努尔哈赤的屠杀与暴政,必然激起辽东汉人的更加强烈的反抗,从而屡屡发生汉人在食品、水井中投毒,或袭杀后金官兵以及大批逃亡等事件。原来已经归降后金的很多汉官,也因此时的错误政策而受到打击和排斥,迫使其中的许多人怀疑后金能否在辽东站住脚,因而多与明朝边官私通声气,寻找退路,伺机叛逃。这一时期,大大小小的叛逃,几乎无日不有。到天命十年,反叛愈演愈烈,已经动摇后金的统治了。
西南有明朝这个强敌,北有始终与后金为敌的强大的察哈尔蒙古,东面朝鲜是明朝的属国,东南海上又有明朝大将毛文龙据守的皮岛,后金处在腹背受敌的包围之中。
四境逼处、内外交患,这才是努尔哈赤再次迁都的真正原因。之所以选择沈阳,是因为在这里建都,既不放弃已经到手的辽沈地区,可以继续与明朝对垒,又因北接铁岭、开原、抚顺等建州女真故地、满族共同体的核心,能与后金国巩固的大后方连成一片。在这里,努尔哈赤进可攻,退可守,基础雄厚。
至于这次迁都,为什么如此匆忙、如此仓促,或许是努尔哈赤一贯的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也可能当时他感到某种突发的危机,将使局势变得十分严峻,对他形成强大的压力。不过,迁都的打算,倒不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他必定早有盘算,因为当他的大金国朝廷还在辽阳东京城办公、城内还在陆续添置新建筑的天命九年,他已经命海州工匠在沈阳为他和他的兄弟子侄们建造宫室了。据专家考证,沈阳故宫里著名的大政殿和十王亭这一组建筑,就是这时建成的。
新婚的布木布泰,也随着汗王的家眷和数十万大军急匆匆地迁到了沈阳。没想到沈阳的新居比辽阳的宫院更壮观、更宽敞:两重山门、两进院落,两院中左右有配房,第二进院正中北房是正殿,青砖青瓦红檩红檐,很是气派。
大体相同的宫院,在沈阳城里建了十四座,它们的主人分别是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皇七子阿巴泰、皇十二子阿济格、皇十四子多尔衮、皇十五子多铎,以及代善的长子岳托、代善的三子萨哈廉、阿敏之弟济尔哈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还有汗王弟弟舒尔哈齐的家人,汗王长子褚英的长子杜度。
这十四座青砖青瓦的王府,簇拥着由黄绿琉璃瓦铺顶、建在高台之上的壮观典雅的汗王宫,比辽阳东京的宫院,更显尊贵和集中。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3)
然而,这只是努尔哈赤迁都沈阳前草创的汗王宫,是他来到沈阳后的临时寝所。一到沈阳,他立刻开始大规模地拓建和修筑,拓建城区,修筑城墙、敌楼、角楼,改建城周的八个城门,同时营造正式的宫殿王府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