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汤若望对这种传统文化的美妙境界无动于衷,很难理解。传史庄骚、唐诗宋词乃至《西厢记》《牡丹亭》,对于他所具备的汉语汉文程度来说,都太艰深了。一次朝廷的大宴会之后,福临留他的玛法在宫中交谈许久。汤若望临行时,皇上拿出两把他亲手绘画的扇子,亲自按上鲜红的皇帝御印,作为礼敬赐给他的这位师友。在侧的大臣们都非常眼红,汤若望却毫无感觉,并不认为这与平常赏赐的衣物食品有什么不同。后来一位高级官员告诉他:这比二千两银子还贵重得多。如此点拨,汤若望还是不开窍。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汤若望因此又失去了一片大大的地盘。
再有,汤若望寡不敌众。福临从第一次认识禅宗佛教高僧聪性、不断召他入宫谈禅开始,临济宗的高僧及其门徒们就接力赛般陆续来到皇上身边,如浙江天目山的住持玉林通,通的弟子茆溪行森,以及木陈道。他们都以渊博的佛学和高深的传统文化素养,使福临大为倾倒。汤若望以一人之力怎么能敌得过这些高僧们的传递而进?喜新厌旧的人类通病导致了汤玛法日益受冷落。
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福临本人。他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在这一时期不断发生变故、不断受到打击,他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已经难以承受,他要寻求解脱。禅宗佛教那些圣洁的、超凡脱俗的境界,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有极强的吸引力。而在强调君主的道德、强调君主的责任的汤若望那里,他永远也找不到解脱感。
福临最终还是落到了佛教禅宗手中。
但他又不是个纯粹的佛教徒。
各种宗教争先恐后地要在年轻的皇帝脑子里打上自己的印记。福临身上于是兼而有萨满教的迷信、喇嘛教的神秘、天主教的道德观、禅宗佛教的解脱和觉悟。这些宗教对他的影响都是难以磨灭的,与他的生命相始终。这样,他对世界的认识、对自己的认识,就经常处于激烈的矛盾和深深的困惑苦恼之中。对于福临这样具有多血质气质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重灾难。
汤玛法总是责怪那帮僧徒使皇帝成为傀儡并排斥了他和他的天主教。他总以为他是有可能引导福临入教的。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白,作为有两千年不间断的传统文化的中华帝国的皇帝,福临不可能入天主教。
天主教的主要则律——教徒必须遵守的摩西十诫,除了不偷盗、不陷害人、孝敬父母、守安息日等一般性的戒律之外,最重要的有关宗教信仰方面的戒律,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皇帝,是无法遵守的。
比如第一戒,只信上帝,不信任何别的神。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逢山拜神见庙烧香。中国的仙佛神圣妖魔鬼怪,大概也算世界各国同道中一支最庞大繁盛散漫,最杂乱无章的队伍了。除了天下通行的释、道、儒三教中祖师爷和下属的数不清的神圣仙灵,又有历代忠臣良将孝子烈女死后成神,还有各地的土著神,更不用说那成千成万种精怪妖鬼。没有人能弄清它们的确切数目,因为人们随时随地地又会杜撰出一些新的神来大显灵异,招得信徒虔诚礼拜,烧香祷告。让这样一个民族抛弃陪伴了他们数千年的无数根精神支柱,只相信一个上帝,谈何容易!就是福临本人,也很难完全驱逐掉萨满教、喇嘛教和佛教对他自幼产生的影响,何况他周围是这些宗教的汪洋大海!
又如第二戒,不得崇拜偶像。
这是更难做到的事情。因为中华民族特别重视传统,祖先崇拜是非常普遍的现象。祭祖扫墓,无论贵贱老少男女都视为家族人生的大事。皇家尤其崇敬祖先,历代皇帝,也包括福临在内,无不把祖先神化、仙化,无不把祖先灵异的天子气作为自己占有江山社稷、受命于天的最有力的依据;所以,他们都会追封上三世上五世,大建祖陵。从秦始皇到汉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留下了多少皇陵?立了多少功德碑?谁肯为了入教而弃祖宗于一旦?
天主、喇嘛与禅宗(6)
还有一条叫福临难以接受的,那就是第六戒:不得邪淫。
福临与汤若望有这样一段对话,那是在汤若望向顺治帝进行宗教讲授之后。
福临问:“上帝的律则、天主教的十戒,是否要帝王们也和其他人们一样地遵守奉行呢?”
汤若望答道:“皇帝比其他人更加要遵守,因为皇帝要给他人做榜样。”
福临问:“为什么教中禁男人多娶妻妾?”
汤若望答:“这样可以使儿童得到较佳之教育,并且还可以使家庭内和睦。况且这是上帝的真意,在欧洲一夫一妻寻常所生的儿女,比这里一夫十妾所得的儿女还要多呢!”
福临着重地又问一句:“这条戒律对帝王们也有约束力吗?”
汤若望也加重语气地回答:“是的,比对其他人还要有更大的约束力,这是为了树立好榜样!”
沉默片刻,福临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了。
外国学者常常以此为证一再指出,福临沉迷于淫乐、追求肉欲,是他入教的主要障碍,更有人引申开来,以多妻制来说明东方人好色纵欲。这其实是很片面的。
在封建君主制的中国,妻妾的数量与财产的数量一样,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标志。社会等级森严,处在等级金字塔顶端的天子,才能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御妻。无论福临是不是好色纵欲,为了入教而放弃作为皇帝重要象征的妃嫔制度,放弃皇帝的特权,这是超过那个时代可能性的要求,为他自身还是为他的祖先、后代考虑,他都不可能接受。
所以,这样的结果就是历史的必然:福临如果是水,佛教禅宗如同乳,可以达到水乳交融;汤若望的天主教则是油,尽管和水倒在一个杯子里,却仍然水是水,油是油。
顺治出家之谜(二)
众里觅她千百度(1)
性情热烈、急躁火暴的福临,是不是如汤若望所称的肉感肉欲的性癖特别发达,并在太监们的引诱下过一种放纵淫逸的生活呢?
在封建君主制社会里,处在权力尖顶的皇帝,最关心的事情无过于后继有人,无过于确保江山社稷永远属于他的子子孙孙。为了有更保险的皇嗣,就必须多生儿子;为了多生儿子,就必须多娶老婆;要多娶老婆,就得有相应的妃嫔制度。古老的三宫六院制度其实就在培养君主纵欲。
福临也不能例外,何况他性情热烈、易于冲动,又正值青春猖獗的时期?
明朝末年的社会风气原本淫靡,前明留下来的太监,势必用明宫里骄奢淫逸的故事来迎合年轻的新主子,以达到固宠的目的。福临惑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隐秘,时不时沉迷放纵怕是难免。但至少,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勤学苦读和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上面,能够接受皇太后的管教,也听得进汤玛法的直言谏正,由此可知福临自己还足够聪明。在这方面,他算不上荒淫无道,但也远不是圣贤。
国家规定的宫廷制度给他娶了一大堆妻妾,按官修史书和皇室谱系记载,她们是:世祖废后,博尔济锦氏,科尔沁亲王吴克善女;孝惠章皇后,博尔济锦氏,科尔沁贝勒绰尔济女;孝献端敬皇后,董鄂氏,内大臣鄂硕女,子一,早殇;孝康章皇后,佟佳氏,固山额真佟图赖女,子一,玄烨;恪妃,石氏,滦州人,吏部侍郎石申女;贞妃,董鄂氏,一等阿达哈哈番巴度女;悼妃,博尔济锦氏;淑惠妃,博尔济锦氏,孝惠皇后之妹;恭靖妃,浩齐特博尔济锦氏;端顺妃,阿霸垓博尔济锦氏;宁妃,董鄂氏,子一,福全;庶妃,巴氏,子一,牛钮,早殇,女二,均早殇;庶妃,穆克图氏,子一,永,早殇;庶妃,陈氏,子一,常宁,女一,早殇;庶妃,唐氏,子一,奇授,早殇;庶妃,钮氏,子一,隆禧;庶妃,杨氏,女一,下嫁纳尔杜;庶妃,乌苏氏,女一,早殇;庶妃,那拉氏,女一,早殇;庶妃,王氏,女一,早殇。
其中,因生有子女才留下记载的九名庶妃,出身、种族、父母、年龄、入宫时间和生卒年月等都无考。没有子女的庶妃还有多少?只有一夜情、一时情的未得封号的宫中女子还有多少?不得而知。
庶妃大多是在福临亲政前或大婚前进宫的。也就是说,福临十一二岁还在儿童期,就处在一群巴望得到他宠幸的女人之中,就已经开始性生活了。这很有害,非但他不可能有健康的性心理,后代的成活率也很低。
福临的长子牛钮,出生在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十一月初一,做了父亲的福临此时才十三岁。牛钮只活了不到三个月,次年正月三十日,正逢皇上的万寿节,小生命就凋谢了。
据上述史料计算,有四名皇子和六名格格早殇,实际上恐怕远远不止。
河北省遵化马兰峪清东陵里,顺治帝及其后妃葬在孝陵和孝东陵。陵寝内葬记载提供了又一组数字:孝陵内葬一帝二后,即世祖章皇帝年号顺治,孝康章皇后,孝献端敬皇后;孝东陵内葬一后七妃四福晋和十七个格格,是顺治帝的后妃女儿。
后妃的记载与官书出入不大,多出来的四名福晋不载史册,由其称呼可见清初宫廷制度不完备不规范。至于十七个格格,都是福临夭折的女儿——京及格格、捏及呢格格、赛宝格格、迈及呢格格、厄音珠格格、额伦珠格格、梅格格、兰格格、明珠格格、芦耶格格、布三珠格格、阿母巴偏五格格、阿几格偏五格格、丹姐格格、秋格格、瑞格格、朱乃格格。她们的母亲是谁,孩子的生卒年月也无法考证,总之都没有活到出嫁年龄的十二岁。
宫廷制度如此,皇帝的好色淫乱岂不是合理又合法?
亲政之初的福临,只是个不具备自我克制能力的十三岁少年,一旦摆脱了摄政王的压力和威胁,骤然间成了真正的至尊,行为不免过分,甚或尝试着猎取男色。
这样,有关小皇帝失德的传闻成了公开的秘密,连远离宫廷、住在宣武门教堂馆舍的汤若望都知道了,并特意为此正而八经地上了谏书,使顺治帝的放荡有所收敛和节制。
皇太后毕竟棋高一着,决定为儿子操办大婚,要用皇帝的正妻、尊贵的皇后来拢住福临野马一样的心。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八月,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大婚礼,皇后的凤舆从大清门入,历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等各道中门,抬进了紫禁城乾清门,入坤宁宫成礼。大清于是有了一位国母,她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当年布木布泰远嫁皇太极的送亲哥哥吴克善的女儿,福临的表姐,也就是当初三位满洲妇人到汤若望处请他给治病的那位郡主。
对这门亲事,福临打心眼儿里不乐意。因为这是多尔衮在世时为他订的婚。无论多尔衮是不是想要篡夺皇位,维持满蒙联姻以巩固大清统治都是一项传统的重要的国策;无论多尔衮是否娶了布木布泰,讨皇太后欢心、挑她娘家的格格做皇后也是他必然的选择。福临出于对这位皇父摄政王的极度仇恨,对他的一切都进行毁灭性打击,但凡跟他沾边,在福临心里都会引起极端的排斥感,此事也不例外。正月里,吴克善亲送女儿至京,诸王贝勒大臣奏请于二月举行大婚礼时,顺治帝却断然不准,竟说此事不可遽议!
众里觅她千百度(2)
碰了一个钉子的未婚妻,只好暂住她的姑妈皇太后宫中,受皇太后监护和教养。
对福临说来,这也是个难题,投鼠忌器,他不能因此伤了母亲的面子;为江山社稷着想,也不敢贸然在亲密的满蒙关系中制造裂痕;在每日往母亲处问安时,也常见到这位表姐,她的秀丽聪慧和高贵气度,也多少软化了福临的心。福临让步了,承认了这门亲事,终于在推延半年之后不无委屈地当了新郎官。
帝后关系不融洽,原在意料之中。如果福临仅是追求性的满足,在皇后那里得不到的可以在众多妃嫔处得到。福临对自己的配偶正妻却非常重视,于是,便有了福临所独有的惊世骇俗之举。
大婚后的第三年,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八月二十四日,皇上突然命内院查检历代废除皇后的事例向他回奏。这立刻在内院引起轩然大波,大学士们纷纷上奏谏阻,请皇上深思详虑,慎重举动。
顺治帝给了大学士们一顿斥责,他传旨说:“皇后乃六宫之主,关系后宫法度,正位非轻,所以要废掉无能之人。你们身为大臣,反于无益之处上奏以沽名钓誉,甚属不合,着严饬行!”
大臣们不敢吭声了。福临紧接着在八月二十六日下旨礼部说:“现在的皇后是睿亲王在朕幼年时因亲戚关系而定婚的,未经朕自己选择。从册立之日起,就与朕志意不相协和,宫参商已历三载。此人事上御下,都难以期望有淑贤善良之心,实不足以仰承宗庙之重。所以,已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闻皇太后,降其为静妃,改居侧宫。”
明朝的大臣,向来以气节相尚,对争正统、争大礼等皇家事务非常起劲,虽受杖责、流放的羞辱却仍以为荣。清朝的汉大臣们,也想承袭这一传统,正像福临斥责的那样,沽名钓誉,想要博得直谏名臣的声望。况且,福临废后已既成事实,才来补告众臣,也使他们大不痛快。所以,八月二十七日,礼部尚书再次上奏谏劝,还提出应由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并禀告天地宗庙。
其中最起劲的是一个叫孔允樾的礼部员外郎,他奏言说:“皇后正位三年,未闻显有失德之处,仅以无能二字定废谪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他并提议:“如果皇后实在不合圣意,可以效法旧制,选立东西二宫,共理内治。”言外之意是皇后万万不能废!
在这些大臣们眼中,感情不合和无能,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婚姻破裂的原因,只有失德,才能休妻废后。所谓失德,必须是谋弑夫君、秽乱宫廷乃至里通外朝等类祸国殃民的大罪。孔允樾一带头,朝臣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出风头。于是,八月二十九日,在福临已经同意礼部的提议,谕命议政诸王贝勒大臣及内三院、九卿、詹事科道各官会议具奏的情况下,宗敦一等十多名御史又合疏上奏说:“皇后未闻失德,忽尔见废,非所以昭示风化也。伏乞皇上收回成命。”
福临大为恼火,下旨斥责说:“宗敦一等人明知朕已有旨令诸王众官会议,仍然渎奏沽名,着下有司议处!”
朝廷里沸沸扬扬,直闹到九月初一日,诸王贝勒大臣等遵旨会议后,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请福临仍以皇后正位中宫,再另立东西两宫。
这个折中,福临不接受,再传旨说:“朕自纳后以来,因志意不协,另居侧宫已经三载。古来因废后而遭后世议论,朕也熟知,但势难容忍,故有此举。”因为会议结果基本上是孔允樾的意见,福临又把矛头对准了他。先责备规谏的诸汉官说:“进谏者必须真闻确见,事果可行,朕自然听从;若全无闻见,以必不可从之事揣摩进奏,欲朕必从”,不但无理,也不是为臣之道。然后指说孔允樾奏本中有“不知母(指皇后)过何事”等语,如果你孔允樾知道皇后的无过失之处,就指实了再奏上来!
孔允樾吓坏了,不敢再充直臣,赶紧在九月初四日奉旨回奏说:“皇后居深宫之中,其有过无过,非惟人臣不及知,亦人臣不敢知。”并再三表白说,上次奏疏中提到不知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