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于是在金銮殿上摆开了盛宴,家族亲戚欢聚一堂,歌吹响亮,舞队翩翩,欢快达于顶点时,在筵席间打起了莽式,这满洲传统的粗犷又豪放的舞蹈,几乎把所有的宾客都卷进了欢乐的旋风之中。皇太极宴前申明:大家都要尽欢!
皇后哲哲依在母亲科尔沁大福晋、和硕福妃身边;宸妃海兰珠和庄妃布木布泰姐儿俩依在她们的母亲科尔沁小福晋寨桑之妻身边。一后两妃都因娘家得到皇上如此的恩宠而感激谢恩,但谁的心里都明明亮亮,这一切,只是为了讨得脸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宸妃的欢心。
宸妃海兰珠的美丽眼睛里始终充满泪水。眼前的欢乐景象,让她联想起一年前的今天。皇太极追封祖父莽古思为和硕福亲王,立碑于墓前,封祖母为和硕福妃,是大学士范文程奉诏亲自前往科尔沁草原册诰的。那时祖母、母亲和哥哥为此特地来盛京朝见谢封,丈夫也如今天一样远迎、一样盛宴款待、一样歌舞欢庆,不过那时是为了她的儿子的诞生,为了大清国有了一位皇嗣,如今呢?……海兰珠不禁潸然泪下。
不几天,皇太极又诏封海兰珠和布木布泰的母亲科尔沁小福晋为贤妃,并赐给仪仗。这可是非同一般的极大荣宠,可算是爱新觉罗氏家族之外的独此一家了。然而人人都明白,这完全是为了宽慰宸妃,布木布泰,甚至皇后哲哲也不过沾光而已。
要说皇太极的爱心完全在海兰珠的身上,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其实,崇德改元建大清以后,皇太极的国事家事都兴旺发达,蒸蒸日上,确实到达他一生的最高峰。
他的宏伟大业此时真称得上是一日千里。
漠北蒙古喀尔喀三部的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和车臣汗,在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遣使来朝归附,皇太极给他们规定了每年各部奉献一匹白驼八匹白马的九白之贡,从此喀尔喀三部与清朝建立了臣属关系。漠南、漠北蒙古的广大地区,都成了清朝的势力范围。从此后,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兵团,就将成为皇太极进攻明朝的重要力量。
与此同时,皇太极继承努尔哈赤的遗志,继续进行对黑龙江流域的统一。崇德二年(公元1637年),黑龙江上游南北两岸索伦部落各城各屯都来归附,鄂嫩河、尼布楚一带的蒙古部落和贝加尔湖以东的使鹿部落等,也都先后归附。到了崇德六年(公元1641年),北方地区从鄂霍次克海到贝加尔湖的广袤无际的原野山林,都成为清朝的属地。皇太极在这些地区设姓长、乡长,分户管辖,把当地居民都编入旗籍,称之为“新满洲”,同样隶属各旗,披甲出征,成为满八旗的组成部分。
这时候,原来是重大威胁的蒙古、朝鲜,都已成了满洲的大后方,历年派大军入塞中原,大肆抢掠烧杀的所谓“掏心战”,也都很见成效,壮大了国力和兵力,带来了一批又一批治国统兵人才。时机已经成熟,皇太极将倾全力攻击最后的对手明朝,要跟朱元璋的后代争天下了。
遗憾的是,在皇太极的国事热火朝天的时候,他的家事却过早地越过了高峰。谁也想不到,那个来到人世只有六个月的小生命,竟会引发这样可怕的连锁反应,带来这样多的不幸,以至差一点断送了大清国锦绣也似的前程。
皇太子没有来得及命名就死了,做母亲的宸妃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不管皇太极如何施恩赐物,不管皇太极用怎样的怜爱去抚慰,去宽解,宸妃海兰珠仍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崇德六年(公元1641年)九月,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十三万大军前来援救关外重镇锦州。皇太极御驾亲征,九日率军扎宫在松山城西北十里处。十二日,从盛京来到的官员向皇上奏言关睢宫宸妃得病。时值两军对垒的严重时刻,皇太极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及各固山额真,命他们固守杏山、高桥,随后,十三日一大早,皇太极就车驾起行,赶回盛京。
十七日,皇太极抵达旧边界驻跸。当夜一更时分,盛京遣使来奏报宸妃病危,皇太极闻讯立即拔营,连夜赶奔,并遣大学士希福、刚林及冷僧机、索尼等急驰前往候问病势来报。希福等人五更赶到盛京,方入大清门、至内门击云板叫门时,宫内传出一片哭声,宸妃正于此刻薨逝,没有等到与心爱的丈夫最后再见一面。冷僧机和索尼不顾人马劳乏,汗湿淋淋,立刻回马急奔,在盛京城外遇到圣驾,便以宸妃已逝奏闻。
皇太极犹如五雷轰顶,登时恸哭失声,飞马驰入大清门,直扑关睢宫,直扑到海兰珠的遗体上,恸哭不止,捶胸顿足。皇后与众妃力劝、诸王贝勒跪求,都不能阻止他如流泉一样的热泪。他下令宸妃丧殓之礼一切从厚,甚至元旦佳节也免去朝贺、停止筵宴乐舞,等同于国丧。他自己身离宫院,独居御幄,朝夕悲痛,竟至六天六夜不饮不食,终于导致昏迷休克,吓得后妃及诸王大臣设祭物于神前祈祷。
凤凰楼下五大福晋(6)
其时,都察院参政等人谏劝说:“天佑皇上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今天威所临,功成大捷,松山锦州克取在指顾间,此正我国兴隆、明国败坏之时,皇上宜仰体天意,自保圣躬,可为情率而不自爱乎?”
也许是英雄志终于克服了儿女情,皇太极终于有所醒悟,表示今后要善自排遣。但实际上,他仍是难以自拔。他为宸妃频繁地举行各种祭奠:初祭、月祭、大祭、冬至节令祭、岁暮祭等等。重要的祭祀,皇太极都亲率王公大臣、后妃福晋等参与典礼,宣谕祭文,献茶献酒;还召喇嘛、僧、道等讽诵经文,使宸妃早生福地;在宸妃丧期内作乐的官吏和宗室,都召来皇太极的暴怒,被一一革职禁锢。这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国丧,连外藩蒙古、朝鲜等都遣专使来朝吊祭。十月里,宸妃海兰珠受册谥为敏惠恭和元妃。终年三十二岁。
后来为了恢复衰弱的身体,排遣忧心,皇太极每月出猎郊原;但每一出猎必定过宸妃茔墓,皇太极必定又恸哭一场,并必定与同行的皇后诸妃奠茶奠酒。自他闻宸妃病的消息从前线赶回盛京后,就再也没有重返松锦战场,从而也就结束了他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他的身体虽也有见起色的时候,但元气已伤,已无完全恢复的可能了。
在皇太极悲悼海兰珠不能自已的时候,伤心怀抱别有人,那是庄妃布木布泰。
哲哲是中宫皇后,尊贵可以减轻冷遇所造成的伤害;麟趾宫贵妃和衍庆宫淑妃新来乍到,失宠的感受还不会很深切;惟有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入宫已经十六年,曾经是皇太极最心爱的小福晋,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天聪六年(公元1632年)降到第三位,可以解释为没有生儿子来自我安慰;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降到第五位,无疑已是失宠;好不容易生了儿子,而且是在皇嗣死后立刻出生、正足以补缺的皇子,却仍然不能挽回丈夫的心!皇太极的爱恋、皇太极的情意,海兰珠生时由她全部领受、死后由她全部带走,这难道不是比海兰珠年轻漂亮、比海兰珠聪明颖慧的布木布泰最大的悲哀吗?
布木布泰多少次对孤灯、守空帏,多少次见花落泪、对月伤怀,又有多少次紧紧搂抱着幼小的儿子幽咽暗泣,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健康美丽,出生在科尔沁大草原,血脉里流动的是蒙古民族豪放粗犷的热血。虽然皇太极称帝以后,模仿汉家皇帝严格了内外,加强了宫禁,但男女配合是天赋权利的蒙古传统观念,并没有在她心里死绝,宫墙禁令,只禁得住身体和行动,永远禁不住思想和感情。
在被丈夫冷落的时候,她移情别恋,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移情的对象,只能是那位与她自幼时就志趣相投,又因政治需要和姻亲关系而接触最多,已经日渐成长得智勇双全、威武英俊的睿亲王多尔衮。
多尔衮对布木布泰,多年来也一直怀有爱慕倾倒之心。但他们只是相互引为知己而已,一种精神上的爱恋,彼此心照不宣。当时的条件,只给了他们家庭宴会、祭祀、多尔衮进宫请安等等一般的相见机会,使他们很难如一些野史传说中的那样真的达到私通的程度。
布木布泰也还在努力挽回丈夫的心,积极参与丈夫的政事。崇德七年(公元1642年)松锦大战奏捷,俘获了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布木布泰仰体皇太极的圣意,配合大学士范文程,以自己的美色和温存软化了洪承畴的敌意,用参汤救活了绝食将死的洪承畴的生命,终于使这位明朝辽东战场的总指挥、对大清来说十分难得的高级人才诚心归顺了皇太极。
松锦大捷,举国欢庆,可是连崇政殿里举行的庆祝胜利的盛大宴会,皇太极也没有参加。他怕新降的洪承畴生疑,特作解释说,是因为关睢宫敏惠恭和元妃丧期未过的缘故。不知他是否向布木布泰和其他后妃作同样的解释。因为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不管怎么说,布木布泰心又凉了半截。
她的努力又白费了。
共定风波(1)
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初九日深夜,盛京皇宫宫门云板传出哀音,大清宽温仁圣皇帝皇太极,在清宁宫端坐而崩。享年五十二岁。
皇太极在位十七年,上承努尔哈赤开国之伟业,下启清代一统之宏图,有豁达的胸襟,又不乏春风和畅的气度,目光远大,知人善任,是既有大志,又具备雄才大略的素质很高的政治家。高明的政治家做皇帝,本色当行,自然轻车熟路,驾驭自如。他壮年而逝,实在是满民族的重大损失。
皇太极在八月初九日的上午还到崇政殿办公,当夜却突然去世。据当时记载的各种迹象来看,他像是因脑血栓引起了脑溢血,死亡极快,没有痛苦。正因为如此,他没有留下遗嘱;在宸妃所生之皇嗣夭折后,他也没有再指定继承人。于是,皇位继承再一次成为一个爆炸性问题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皇帝猝然死亡,使得大清王朝的权力结构突然间就失去了平衡。受到激烈震动的统治层内部意识到,他们将要面临诸王兄弟为窥伺帝位而相争为乱的局面。当时在盛京的朝鲜使臣也看出,因为国本未定,而诸王各分其党,必有争夺之事,竟也幸灾乐祸地奏报他们的国王说:“汗死,则国必乱矣!”
国会不会乱,取决于继位问题能不能妥善解决。
妥善解决此事的关键,在于推举出一个令诸王大臣都口服心服的皇位继承人。
谁来继承皇位?
这是悬在立国未久的大清王朝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此刻,各派政治力量都在积极活动,努力争夺自己的权益。盛京城内空气分外紧张,就如夏日暴风雨来临之前那么阴霾、那么令人窒息,翻滚的浓厚乌云中,不时传来隐隐雷声、灼灼闪电,使得所有的人,不论有关还是无关,都异常焦躁不安。
既有夺位实力,又有继位权利的,当属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和睿亲王多尔衮。
我们分别看看这三位的条件。
第一位,礼亲王代善。
礼亲王代善曾经被努尔哈赤立为皇太子,努尔哈赤逝世后,本以长子当立,他却出于种种考虑,让位于皇太极。如今皇太极又去了,论尊、论长,都非代善莫属;论实力,他掌握着两红旗,当初仅次于手握上三旗的皇帝本人。看来他似乎应是继位人的首选了。
然而,代善这年已经六十三岁了,多年的征战消耗了他的体力,年事渐高,也使他越来越保守,特别是政坛上的风风雨雨,更消磨掉了他对朝政的兴趣。
当年他身为皇太子时,正在三十岁左右,未尝没有一番雄心壮志。天命五年(公元1620年)被废,给了他极大的打击,若不是他乖巧地杀妻认错谢罪,他也会像他的哥哥褚英一样被父汗所杀。由此,他深切地认识了政治的险恶、皇家的冷酷无情。
他既不是皇太极的对手,让位就是十分明智之举了。
皇太极取得汗位以后,对代善格外礼敬,常赐给良马金帛等物,常召请他到清宁宫行家庭礼,举行家宴,元旦时还命中宫皇后及众妃向代善拜贺节庆等等,比对待其他兄弟都要优厚。代善在总体上说,也是支持皇太极的。无论在对阿敏和莽古尔泰的处理上,还是在由四大贝勒并坐受朝变为皇太极独坐南面的改革中,代善都是站在皇太极一边的。其间与皇太极在战事的进退等一般性细节上小有矛盾,也都能顺利解决。问题是,阿敏和莽古尔泰被除去以后,原来的四大贝勒就余下了代善和皇太极,无论怎么说,代善仍然是对汗权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威胁。代善本人又毛病不少,很容易被善于等待时机的皇太极抓住。
皇太极只要抓住,就不会轻易放过。
还是回到天聪九年(公元1635年)征服察哈尔蒙古的巨大胜利之后吧。当皇太极命诸贝勒在前来归附的察哈尔蒙古贵妇中挑选中意之人时,代善看中了富有而美貌的苏泰太后。但因苏泰太后是济尔哈朗的妻妹,皇太极已先许给济尔哈朗而不能答应代善,便退一步让他娶囊囊太后。代善却嫌囊囊太后穷,娶了有钱的察哈尔汗女泰松格格。事情本该就此告一段落,代善却不肯罢休,仗着自己是皇太极之兄,是国中大贝勒,此后又多次提出要强娶苏泰太后为妻,皇太极一直不准,代善于是耿耿于怀。
这不满很快勾起了代善多年埋藏在心里的怨恨,有怨恨就得找出气口,出气的机会说来就来,几乎就在同时。
诸贝勒选娶察哈尔蒙古贵妇时,豪格娶了伯奇福晋,这一下惹恼了他的岳母大人——哈达公主莽古济。
莽古济是努尔哈赤与继福晋富察氏衮代所生的女儿,是莽古尔泰的同母妹、德格类的同母姐,皇太极的同父异母姊。初嫁哈达贝勒武尔古岱,所以人称哈达公主;天命末年夫死,后嫁蒙古敖汉部琐诺木杜棱。莽古济与前夫所生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岳托,一个嫁给豪格。她一听说豪格又娶一蒙古贵妇,便生气地说:“我女儿还在,为何又令豪格娶妻?”她一向与皇太极关系不好,此时更迁怒于他,满怀愤恨,不经皇太极同意,就从远迎凯旋大军的阳石木河擅自回家。这一行动,是明明白白地向皇太极示怨示威。看来,她和莽古尔泰、德格类都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暴烈如火的性格,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只会落个悲剧下场。
共定风波(2)
代善对待哈达公主,一向与皇太极步调一致,长期不和睦。但此时,当莽古济回家途中路过代善营前时,代善竟一反常态,和他的大福晋一起,把莽古济迎进大帐,设大宴款待,并赠以名马财帛——自然是因为同病相怜。
得知此事,皇太极非常生气,不但遣人去责问代善是何用心,而且盛怒之下,撇下众贝勒,独自先回盛京,进了宫后就紧闭宫门,不上朝也不许诸贝勒大臣进见。这行为简直如同小孩子赌气,却把诸贝勒大臣吓坏了,全都跪在宫门,恳请汗王临朝,并立刻对此事立案审理。
皇太极的要挟成功了。次日,他在内殿召集诸贝勒大臣,声色俱厉、长篇大论地训斥代善有六项罪行,其中心意思是指斥代善的离心倾向。诸贝勒大臣议拟革除代善大贝勒名号,削和硕贝勒爵,夺十牛录属人,罚银万两。莽古济革除公主名号,夺其所属满洲牛录并罚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