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默从。
如此一站,八抬的位置只剩一席。
一席,却有两个待选人选。
左一个赵纪青,声称八岁时初到无双城,曾经受到老夫人的恩惠。如今老夫人过世,他理应恭送一程。
右一人赵齐仁,坚持以长婿的身份压棺,但被艳无双一口回绝。于是,退而求其次,求个抬棺的位置。
“无双,你坚持自己压棺我不反对,但右前方的位置必须是我。”赵齐仁边说边把袍角掖到腰带,并不觉得自己会收到同意之外的意见,“祖母突然过世,你心情不好,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我都谅解并接受。但是,抬棺的事必须由我来。我是你明天就会行礼的未婚夫婿。”
肯定的口气,刻意放大的音量,话声一落,周围的议论顿时哄起。
——“听说没,明天的大婚照旧。”
——“听说了听说了,你别说这赵家还真够意思。”
——“够意思什么,那是你傻。现在娶艳无双,就相当于娶进了一座金山,要你,你不想娶?”
——“不是不想娶,是不敢娶啊,我怕我没命活到金山归我的时候。”
……
艳无双举手压压被风吹起的长发,他今天来她不惊讶,他主动要求压棺她也不惊讶。因为在上一世,就是他以长婿的身份为祖母压的棺送的殡,结果让她感动的更加义无反顾地于第二日就披白嫁入赵家……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态度。他一向是清高而骄傲的,如果她有公事要谈,他从来不屑参加,对“铜臭”两个字的鄙视那是从头到脚;两个人偶尔意见分歧,也一定是她先低头赔罪,他的“男人为纲”思想不会因为她事业有成而消退半分。
昨天,她不留丝毫情面地先后赶走了他和他的妹妹,按照以往的惯例,如果她没有登门赔礼道歉他怎么可能再次登门?就算再次登门了,又怎么可能一丝不情愿的情绪都没有?
艳无双微垂眼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恍悟的眸底深幽,这只能说明,她的艳氏诱饵足够肥美,他的“母亲说”足够权威,而他能够接受并实行又是如何的心机深沉!
赵纪青站在右前方的位置波澜不惊,比赵齐仁早到一步的先机决定了他目前暂时“稳定”的位置。而他也不多说,只把长长的眸子斜向艳无双的方向。
昨天午饭时曾有闲谈,谈的是老夫人早些年的恩惠,煞是投机。而根据他的观察,这位艳当家对待她那位既定的未婚夫婿好像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惟命是从。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赵齐仁来晚了。如果他早一些来,在自己还未想起帮忙抬棺的时候就先抢下抬棺的位置。那么他一定不“夺人所爱”。
可是,自己先来了,他再来就代表着要从自己的手中抢,这就是原则的问题了。
而他,赵纪青,做事只有一个原则,到手的东西,只有不要,没有不让。
阿布站在主子的身后,一手习惯性地扶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来时义父特意叮嘱,再不能发生昨天那样让主子陷于劣势的情况,否则他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从主到仆,都毫无退让的意思。
四周再次哗然。
——“哎,难道东城的赵大当家也有意一争金山?”
——“你不知道,昨天赵大少爷就被艳无双当着赵大当家的面给赶了出来,听说,原来给赵大少爷的衣服还转送给了赵大当家的。”
——“什么,难道就是赵大当家今天穿的这件吗?”
——“是呀是呀,听说那腰带上还绣着赵大当家的名字呢。”
赵纪青的耳朵动了动,状似不经意地弯身整理靴子,腰带后方一侧的绣字大大方方地进入到了公众的视线。
纪青。无赵。
眼尖地立刻叫起,“看,快看,那上面绣的当真是赵大当家的名号,而且只是亲密的‘纪青’二字。”
“哇,真的!难道这衣袍其实是艳无双特意做给赵大当家的?”
此时,已经走到赵纪青旁边准备接替位置的赵齐仁顿时脸色铁青,明明老孙头传话过来说是因为七七扑坏了赵纪青的衣服才临时决定把衣服暂“借”赵纪青的,怎么现在连名字都绣上了?还“纪青”?她昨天连一声“齐仁”都不曾唤,今日就把“纪青”二字绣在了原本属于他的衣服上?他的衣服,他的离日丝……
“艳,无,双!”赵齐仁恼怒出声,一字一顿,字字是压抑了一天之后的憋闷和不甘。
☆、015 暗斗
赵齐仁的声音不小,周围看客都听得一清二楚,视线也跟着赵齐仁一起转到了艳无双的身上。
听说,能让艳无双静下来听话的除了前天故去的赵老夫人,便是眼前的这位赵大少爷了。
听说,艳无双曾在祖母过世的头天晚上几度萌生轻生的念头,是在众人频提赵大少爷之后才退去轻生念头的。
听说,艳无双不怕和男人抢生意,不怕谈生意谈到百花楼,反而最怕未婚夫婿赵大少爷生气。
那么,现在赵大少爷的怒气如此显而易见,艳无双当如何?
齐唰唰的目光,承载了各方猜测,过重的分量让七七都不耐烦地刨了刨爪下的积雪。
胆小的后退一步,但因为七七从未伤人的历史也让他们没有继续向后。
胆大的趁机前进一步,明日午后的茶馆有的唠了。
艳无双却毫不所觉,心思还留在刚才的无意一瞥中。
昨日午饭后,赵纪青坚决要求她把他的名字绣在腰带外侧,而且不带“赵”字,说什么“赵”字已经绣在里侧还是别另外麻烦了。虽然她颇为疑惑他的用意,但她还是秉持着顾客至上的原则以及对他平日里爱显摆之个性的了解,一一照做了。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今天他也不请自到了,到就到了还自请压棺,压棺就压棺吧,还堂而皇之地把腰带上的绣字展露无余。他到底想做什么?以目前的时间来看,他和她在争夺百花楼的订单不假,半月前还因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过。
如今,他上门祭奠亲自压棺,她刚刚理解为是他想提前示好;现在,他就在众人面前为她再添话题。难道他是想以可畏的人言令她无心再与他争夺?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可真是想错了。她艳无双最不怕的就是人言!祖母曾经教导,如果你能在千夫所指的情况下依然高昂你的下巴,那么你就成了!
艳无双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昂了昂下巴。
“小姐,小姐——”孙姨从后面走过来提醒,“时辰快到了,这最后一抬?”
孙姨没有说完,目光依次掠过眼前的赵纪青和赵齐仁。
赵纪青,年方十八,独自成家立业,家中上无老下无小中无姬妾,如果谁能嫁过去,那绝对是一方独大的当家主母。可是,该人行为太过不羁,风流韵事也是屡见不鲜,听说百花楼的花魁花香香就养在他的名下。如此的人,如何配得上她家小姐考虑?
再看赵齐仁,年方十五,虽然暂时无功名无事业,但是系出名门。听说祖上也曾出过尚书,还听说正准备参加明年开春的科考。如果婚约照旧,那么主子在将来很有可能就是状元夫人,也就可以自然洗涮掉外人眼中所谓的“铜臭味”。再加上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加上这次主动压棺迎娶如约的表现,这位真的不弱她们私底下称之为“赵姑爷”的盛情。
孙姨拿手肘轻轻拱拱主子,目光清楚地落在赵齐仁的身上,虽然前天未在第一时间就来祭奠,但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人家正在准备的红事也是为了自家的小姐。
艳无双的目光随着孙姨一同落在赵齐仁的身上。
赵齐仁背手而立,虽然眼中怒气不减,但仍然自信而坚定。无双性子硬,他比谁都清楚,在外如此,在家里也不会变。但是她有一条,那就是在公众面前,她永远会给自己留一份面子。尤其是自三年前那场意外之后,她甚至再也没有在公众面前反驳过他一句话。
当然,她前天也驳了他的面子,但他经过一夜的消化以后将之归因于祖母猝然过世一时受打击太大而情绪反常的过度表现。如今,他不计前嫌主动前来抬棺,已是给足了她面子。这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母亲说,她一定会一改那日的不良情绪。
所以,他不急,即使在看到赵纪青依然穿着昨天的衣服甚至腰带上绣上了亲密称呼的字迹时,恼怒也是一晃而过。赵纪青无理搅三分的名声在外,他猜,是因为七七扑人在先,无双理亏不得已才一退再退。只是,搭上了他的离日丝……
赵齐仁压下不甘,回给艳无双一个理解的微笑,只要你今天选了我,那么我愿意原谅你这两天所有的不端行为。
艳无双暗暗咬牙,他刚刚昙花一现的愤怒丝毫不亚于三年前被七七一吼吓晕后醒来时面对她的情况。三年前,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她把七七关起,把西城挨着他家的旧宅免费送给他家开米铺,又为他在艳氏衣坊安了个只领俸不上工的肥差,他才在一个月后重新对她露出笑脸。
如今,他确定不用她再做什么补偿就不追究?
可是,她想追究。
艳无双的目光一扫而过,无意与他眼神交流,转而去看赵纪青。
此时的赵纪青已经直起身,银色的竹形袍角随风自舞。他表情淡淡,似笑非笑,眼底如无底洞般幽暗,有着她辨不清的深邃,还有着形露于外的邪气。
邪气很明显,但她却知道那不是他的全部。与他合作几年,他的商德有目共睹,签合约时是三成的价格就三成的价格,即使布料价格上涨,只要合约在手,他就永远不会以什么无力承担之类的借口私自提价。
他虽频频约她在百花楼会面,但他的身上从来不沾脂粉靡气。她的马车到达百花楼,他一定在门前等候为她亲自掀帘引路;会谈结束,他一定亲自送她到回到马车上。外面说他擅长讨好任意身份任意年龄段的女子,祖母却说那是对女子的尊重。外人传他和她外表合作内里不净,他邪邪扬眉浑不在意,她兀自清高不屑解释。
祖母曾在某日失眠后跟她深谈过,我们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在外抛头露面的孤身女子,如果有人不因我们的性别而置疑我们的生活,那么这个人一定有着极其善良的内里。
“麻烦赵当家了。”艳无双目光转暖,拢袖对着赵纪青盈盈一拜。
再起身,恢复肃面冷眸,“孙姨,准备起棺!”
☆、016 母亲说
这第八抬稳落赵当家。
赵纪青敛笑回礼,郑重而恭敬。
阿布挺起胸脯,骄傲!
赵齐仁顿时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四周再次哗然。
——有钱新贵赵当家不用一词轻易击败昔日竹马赵少爷!
孙姨呆住,老夫人一去,没了压制小姐的人,小姐的脾气又见长了!这可如何是好?明天的嫁娶一事怎么办?这样的小姐如何当人儿媳?
六月眸光忽闪,难道要开始适应新主子?
艳无双半蹲下身子,将扛木挑上肩,“孙姨,起棺!”
与她同一根扛木的赵纪青,斜跨一步,蹲身曲肘,扛木上肩的同时,也把站到外侧的赵齐仁挤到了更外面。
赵齐仁还沉浸在刚才一声不吭就把他摒除在外的艳无双持续冷对待中,一时不察险些被挤倒。
贴身小厮招福赶忙扶住,对着赵纪青就要声讨,却见阿布的拳头一晃,他立刻闭上了大张的嘴空吞下一口冷气。阿布曾经为了护主一拳打死一匹奔跑中的烈马,他自问自己比不上那匹烈马的承受力。
前两抬准备完毕,后六抬同样弯身准备。
孙姨瞄一眼一脸不容反驳的主子,只得先压下劝解的想法,张嘴开始喊口号,“一,二,三,起——”
“且慢。”
孙姨的“棺”字被突然乍起的“且慢”一声顶了回去。
孙姨寻声而去,只见人群之后,赵家长房夫人赵齐仁的母亲徐氏急步而到。
黑色衣裙,发髻素净,行来优雅,未语先泪,“无双——”
艳无双应声直身,全身的毛孔自动收紧,每一根汗毛都乍然而立。“母亲说”的来源到了!这位以温柔大度著称平均每半年为丈夫换一位侍妾的赵家当家夫人徐氏,在她还想着最早要在晚饭之前才能见到的徐氏居然提前露面了。
“徐,伯母。”本想直喊徐夫人的念头临时更改,她西城的旧宅还未收回,婚约还未失效,还有她的罔死……
徐氏一把扑过来拉住艳无双的手,“好孩子,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出生时,祖父过世;三岁时,父母双亡;如今刚过及笄,祖母又撒手离去……哦,无双,我的无双,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人群中小声议起,“那是命苦吗?那是命硬!”
徐氏吸吸鼻子,“无双,你放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赵家的人了,只要有伯母在的一天,伯母就会当亲生女儿一样的疼你。”
人群中小声再起,“赵家的当家夫人果然像传说中的一样温柔可亲。”
徐氏空出一只手拭干脸上的眼泪,“无双,伯母知道你心情不好,没关系,你尽可以撒在齐仁身上。既然他是你的未婚夫婿,自然悲喜与共。”
人群中小声三起,“他倒是想共,也得人家让他共啊。”
徐氏一瞪眼珠,“齐仁,他人呢,这时候他不来压棺,他在干什么?怎么能让一个弱女子压棺?太不像话了,这时候还在闹什么少爷脾气!”
赵齐仁低着头应声,“母亲,齐仁在呢。”
徐氏的目光越过赵纪青,直接落到外侧的赵齐仁身上,“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赵家的家教让你吃肚里了吗?无双心情不好,你就不知道哄着点,怎么能任由她赌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相干的人呢!快过来,明天都要成亲的两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吵架,真是不知羞。”
招福用肩膀一挤阿布,把少爷送了过来。
阿布刚要反击,赵纪青冲他递个眼色,阿布闪身遁入人群中。
赵齐仁走到艳无双的身边,怯生生地拿眼角去瞟艳无双,“无双,母亲既然说了,你……”
艳无双险些失笑。
曾经,他一口一个“母亲说”,她理解为,百善孝为先。一个时时遵从母亲的指点,事事遵照母亲的意愿的人,一定会是一个以家为重的好相公。祖父为她定下的这桩婚事不冤。
奈何,三年后,他娶平妻害她命也仅仅是因为“母亲说”。因为母亲说,他娶了她;又因为母亲说,他弃了她。他和她十几年的所谓青梅竹马的情分,到底算什么?
赵齐仁见艳无双看着他不说话,以为是默许,伸手便要去接艳无双手里的扛木。心中升起一丝小得意,这是压棺的位置,他赵纪青却只能是抬棺。
可是,他去接,艳无双却没有松手。
“无双?”赵齐仁惊讶,难道她还能在众人面前无视母亲的面子?
徐氏眼睛一眯,随即浅笑,“无双,伯母先给你赔不是,这事你先记着。只是,这送棺的时辰眼看就要到了,再晚可就不吉利了。咱先把老夫人平安送走,其他的回来再谈,如何?”
脂粉未施的脸上皱纹慈爱的明显,扬起的嘴角恰当地介于安慰和示好之间。
艳无双突然思绪飘远,如果自己没有死过那一回,自己还是会把她当成亲娘一样的尊敬和喜欢。
这位妇人,在家中翌日即将有红事的前一天,愿意素衣出席白事的送殡场合,如果是外人一定会高度赞扬其知大局识大体。可是,她不该在自己的面前引导大家回想自己的身世。在自己有了一世的记忆之后,她再那样说,无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