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赵纪青笑得灿烂。
灿烂得如初升的冬阳,温暖明丽。万里无云的天空,青鸟飞过,瞬间高远。覆盖原野的积雪,在普照无声的招唤下甘愿寸寸消融。
小五口水流下,肚子好饿……
六月撇开头,没出息!
孙姨暗叹,小主子何时才能有如此开怀的笑容?
石城黝黑的国字脸颊泛起红晕。
阿布得意地挺挺胸脯,骄傲!
艳无双黑线,他家主子又不是卖笑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下一瞬,众人眼睛爆突。
因为赵纪青突然脸色发白,眼睛半眯,无力地歪向身后的阿布,“啊,我胸痛,心痛,全身都痛……”
阿布身体一僵,随即接住,“嗯,那个……一定是,刚刚……受伤了……”话是如此说,眼睛却看向上方的房梁。他的主子又想……丢人啊……
吸——小五吸回口水,抹一把站回原位,顺便带走了七七。
六月握拳,半月之后又见无耻!
艳无双艰难地扯扯嘴角,唱词太单调,表情太夸张,目的——太明显。
想讹她的七七!
石城前跨一步,拱手请命,“我去请大夫。”
赵纪青一抚额头,阿布眼角余光瞥见,再次以望天的姿势开口,“不,不必了,只要以七……”
“西城赵大少爷到!”前院门房突然传来的高声唱礼打断了阿布的话。这位老孙头也知道刚来了一位赵少爷,依照惯例这次理应加上名头让主人分辨。
阿布悄呼出一口气,他都觉得这样做有些过分的无耻了,还好有人打断了。
小五拉着七七脖颈绳索的手顿时收紧,这次可得看好了。
孙姨难抑眼中的笑意,姑爷来了。她却忘了,她家主子就在刚才还是在误认为屋内的人是这位姑爷的情况下才下令放七七的。
六月绷紧神经,昨天为什么没来?
石城后退几步,来到了艳无双的身后,脸沉四海。
艳无双看戏的心情突然消失殆尽,这次是正主来了?
赵纪青虽半闭着眼睛也没有错过一声“西城赵大少爷到”后,屋内众人骤然而变的神情动作。
艳无双拢拢衣袖站起,“六月,请赵当家到成衣厅换身衣服。”
“是。”六月领命出来,“赵当家请。”
“哦?好。”赵纪青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自然地站起,扫一眼莫名冷然的艳无双后无异义地跟着六月走出前堂,浑然忘了刚才还在假装受伤。
“孙姨,收拾一下。”艳无双理理髻角。
“是,小姐。”孙姨欣然应声,看吧,小姐还是在乎姑爷的。这不,不只整理自己,还整理周围。她得招几个下人进来帮忙,希望赶在姑爷进门之前整理完毕。别弱了小姐的面子才好……孙姨急匆匆奔向后门。
“石城,把门清走。”艳无双举步向外,“小五,七七,跟上。”
现在她才想来,记忆中,这位赵齐仁少爷确实是在赵纪青来了之后才来的。只不过上一次,赵纪青是由孙姨接待的,而那时,她正在屋内哭着等赵齐仁的到来。
门前廊下,艳无双冷然而立。
迎面,赵齐仁缓缓而来。
黑色长袍,同色披风,面容肃穆,目露哀伤。
艳无双不禁眼色迷蒙,比她大半年的赵齐仁如今已显温文儒雅的俊俏公子样。她还记得,半年前他的生日礼上,上门提亲的几乎踩平他家高一尺的门槛。
可是,他当时就全部拒绝了,更在半年后向她迎亲时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做聘礼。那时,无双城的女子哪个不嫉妒她?
谁知,不过三年,一代佳人变死人,当年佳话变笑话!
“无双,你怎么又把七七放出来了!”赵齐仁冲着艳无双微一点头直接向里走,“门没了,是七七干的吧?”
他从前门进去,下人们刚好从后门退下,但不妨碍他自行推测。
“这棉帘子是新挂的吧,折痕那么明显!这茶壶茶碗也是新摆上的吧?一闻这味就知道了。”赵齐仁站在大堂中央,不赞同地看向跟进来的艳无双,“一想就知道是七七干的!”
七七低声咆哮。
赵齐仁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三年不见,七七又见凶猛。
小五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绳索不敢松开半分,赵少爷哪都好,就是和七七不对眼。
赵齐仁瞄一眼艳无双强自镇定后,一脸不耐地瞪向七七,“小五,把七七关回去。祖母刚刚过世,这灵堂是一畜生能来的地方吗?”
“小五,给赵大少爷上香。”
就在赵齐仁发号施令的同时,艳无双也开口了。同样是针对小五。
小五抓抓头,两个都是主子,听谁的?
赵齐仁不由错愕,“无双?”相识十五年来,今天是第一次称他为赵大少爷,第一次公然反驳他的话……她怎么了?
艳无双旁若无人走到椅凳上坐下,茶腕一扣,“七七。”
七七一拨楞大脑袋,绳索从小五的手中挣脱,小五一愣,七七已经窜到艳无双的脚下趴伏。
赵齐仁无意识地轻问出声,“怎么了,无双?”
艳无双不抬眼皮,她也想问问她是怎么了。
这人来了不先祭拜,不来安慰,反而以主人的口吻振振有辞。如果他当自己也是艳府可以随意差遣下人的主子之一,又为什么在祖母过世一天之后才登门?而她到底是有多傻多天真才在死过一次之后才发现他是如此的目中无她?
“赵大少爷,香。”小五送上寿香,她就算脑子再不好使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听谁的。
“呃,好。”赵齐仁接过寿香,燃起上拜,本来决定深鞠一躬的想法临时更改。
棺前的软垫上,赵齐仁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小五由下向上偷偷去瞄自家小姐的脸色,赵大少爷虽然已经被她们这此下人私自称为了赵姑爷,但是毕竟还不是。可是,人家今天来了,还以至亲之礼祭拜了,至少她目前觉得还是很够意思的。
艳无双却想起他在棺前发下的三年洁身守孝的誓言,三年后,誓言变谎言。
“无双,你在生我的气?”赵齐仁自行起身走到艳无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眉头稍稍纠结,白面书生的脸顿染轻愁,“在气我昨天未到?”
☆、008 誓言
艳无双侧头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乍一看平静无波,细一品却又像是暗藏汹涌的压抑。
“真的在气我昨天未到?”赵齐仁心中惊讶,面上却表情不变,小心翼翼地自动解释道,“昨天是你的及笄大礼,我作为你的未婚夫按规矩自是不能到场。更何况,两日之后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按礼数来说,这成亲前的一个月我们都是不能见面的。”
“昨天祖母突然过世,于情,我应该来,更应该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赶过来。可是,这于礼不合。你也知道,我赵家在无双城立足上百年,素来以礼教严谨著称。今日前来也是我向族内的各个长辈们依次请示过以后才获准出行的,而我坚持要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祖母泉下有知,我赵齐仁一定不负艳无双。”
艳无双掀开茶盖,抿一口凉却的茶水,冰冷入心。
“小姐,换杯热的吧。”再度回来的孙姨从后门进来,赶紧为艳无双换下了端着不放的冷茶。
艳无双却没有接过热茶,任孙姨将茶碗放在了桌几上。
“无双,你就别气了。”赵齐仁捧着热茶用来暖手,“这大冷天气的,我又为了你不顾礼数地登门祭拜,你就别斤斤计较了。”
声音听起来极度绵软,态度看起来也是分外诚恳,轻轻蹙起的眉头更是可怜与乞求兼备。
艳无双直盯着他默不作声,想,如果他不是急着用热茶暖手,应该更有说服性。
“无双——”赵齐仁伸手搭在邻座艳无双的手腕上,“别气了,好不好?你看你脸色白的?刚才还听老孙头说你昨天哭昏了过去今早才醒来,现在好些了吗?吃过早饭了吗?”
艳无双的视线落在腕间的衣袖上,他的五指纤细而笔直,简直不输于她身为女子的手,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手常年拨算珠,指腹间的茧子即使有修剪仍旧边缘发黄发硬。而他,只拿毛笔,却因姿态良好而没有生出一点怪异。
这双手,第一次学写字,为她,写的是“艳无双”;同样,这双手最后一次写字,还是为她,写下的却是“休书”。
“让赵大少爷挂心了。”艳无双状似无意地撤回衣袖,这是为祖母穿的孝衣,弄脏了不好。
“什么赵大少爷?”赵齐仁嗔怪地看过来,“还在生气是不是?连齐仁都不肯再唤一声了?”说着,伸长手臂就欲攀上艳无双的肩膀。
艳无双飘然站起,走向灵柩,“赵少爷刚才所言极是,这礼数什么的还是应该要注意的。”
纸钱一串串地扔进铜盆,黑烟不断,气味刺鼻。
艳无双认直跪下,“祖母在世时,虽已经三年不管事,但对我也是颇多庇佑。纵使无双在外频频为艳氏引发不良话题,祖母也不闻不问,永远站在无双这一边。如今祖母一朝离去,徒留一个艳氏给无双,无双如果不规范自己的言行,如何对得起祖母的厚爱?”
旁边赵齐仁同样跪下,艳无双看也没看他,“昨日一昏,无双突然明白,过去是无双仗着祖母的庇佑太过肆意妄为了。是无双的错,无双今日醒来已经决定要改。刚才赵大少爷一番言辞也是合情合理,无双深表赞同。”
落到身上的目光不用回看就能清楚感受到深深的疑惑与难以置信,艳无双低眉顺目,平静地看不出一丝意气用事,“赵大少爷还是请回吧,无双不愿意因为祖母的事就害赵大少爷背负不守礼教的指责。”
她在赶他走?!
赵齐仁这回彻底惊呆了,原本想跪下来说些好话的开口姿态如今只剩傻傻地张着了,但一肚子早已准备好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大约一个月前,为了准备成亲礼,他和她曾见过最后一面,那时她一见到他就双腮泛红。同去的嫡妹清雅不只一次借此调笑未来的嫂嫂,明明无双城尽传艳无双为人强势作风生猛,为什么一碰到哥哥就完全变了样?他暗中得意地想起,因为三年前的一场意外,她甚至把曾经的最爱七七都关到了后院再不唤出。
一月不见,他谨遵其礼。她则不管不顾地几次差人请他见面,如果不是他数次拿书信交于招福传递安抚,她怎么可能忍得了一个月不见他?
今天,他来之前母亲直接嘱咐她,两日之后的成亲礼不变,赵家长辈允他弃红披白迎娶,允他以孙婿的身份为过世的赵老夫人三年洁身守孝。听此,他自是高兴异常,一路马不停蹄,从西城到东城,他一心念的是如果无双得知此消息,那么她因祖母过世而悲伤的心情也能好一些吧?
谁知,一进院,先是看到了三年后再次出现的七七,再就看到了七七已经造成的破坏,还有她,艳无双,一没有笑脸迎接二没有羞涩红腮。
他先是惊讶,随后理解,家中突然遭此巨变,性格一时反常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装作不知直接进门,谁知几番对话下来,他居然连一声“齐仁”也没有听到,更是在现在听到了请他出门的逐客令。
这如何不让他疑惑兼难以接受!他自认为自己的解释合情合理,态度也柔软得非常得当。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无双——”赵齐仁再度放柔声音,“你因为昨天我没有到的事情而赌气进而生气,我不怪你。可是这祖母的奠礼,我却是一定要为你守的。而且不只今天,包括明天的出殡,我也一样愿意以艳氏孙婿的身份为祖母扛棺。”
艳无双忽然歪头看过去,赵齐仁心中一喜,连忙接着说道,“两日后的成亲礼也不变,无论你艳无双如何被外人传成命硬克亲的命数,我赵齐仁一样会迎娶进门。”
赵齐仁竖起三指举到头侧,认真地向灵柩起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赵齐仁,在祖母棺前起誓,只要无双依约嫁我,我愿意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永不负。”
艳无双眼眶湿润。
赵齐仁转向她,字字郑重,“只要无双嫁我,赵齐仁愿意为祖母三年洁身守孝!”
☆、009 两赵对对碰
黑色素袍的文弱男子,笔直跪在棺前,一脸正经,眼神坚定。
孙姨的眼泪夺眶而出,老夫人,您可以放心走了。
小五偷偷靠向七七,是因为师兄还没把新门装回吗?怎么突然感觉好冷……
赵齐仁举着发誓的手势不变,目光殷殷地等待,无双,还不满意?
艳无双眼睛一眨,泪意消失,“赵大少爷,无双祖母刚刚过世,按礼数现在不宜谈论嫁娶事宜,还请赵大少爷见谅。”
还是不行?赵齐仁心中一慌,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今日无双的表现和母亲提前猜测的一点也不一样?
艳无双跪地未起,沉声招唤,“小五,送赵少爷!”
还真的要赶他走?赵齐仁力持镇定,抬眼看向孙姨,“孙姨?”
孙姨微微点头安抚,上前一步附耳在艳无双的颈侧,“小姐,你忘了早晨嬷嬷跟你说的话了?如果两日之后不嫁,按礼数我们要等三年的?可三年之后,你可就……”
“孙姨,”艳无双突然打断孙姨的话,“去催石城装新门板。”
“呃——”命令的语气让孙姨噎住,浓密的完全掩盖住眼底神色的睫毛也让孙姨妄想窥测的念头无法得以实现。孙姨愣了一下,只得退下,“是,小姐。”
赵齐仁以眼神挽留,孙姨——
孙姨摇摇头,示意无能为力,今日的小姐理智是恢复了,但好像更气势迫人了,她奶娘的身份也不是每次都有用。
七七左抓挠右抓,她都听明白了,如果这些人类还听不明白,她愿意无偿“解释”一二。
小五抓抓发尾,为难但坚定地上前,“那个,赵大少爷,请吧——”小姐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揣测小姐的心思是六月的强项。
“无双!”赵齐仁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脸上也挂上了不悦,她不知道她今后的日子只能靠他了吗?
艳无双以跪着的姿势偏头浅浅行礼,“恕不远送。”
“你——”赵齐仁气急,很想扭头就走,可是,母亲在他临行之前说过,一定要得到艳无双对于两日后成亲礼的同意。
艳无双不再开口,低头认真地给祖母烧纸。
小五躬身等在一侧,难得用次脑子,小姐说的是送,不是赶,她不能出手“催促”。
七七右抓挠左抓,如果她越级行事,主子会不会再次关回她?
“哎,赵大少爷?”后门口,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众人抬头,是赵纪青走了进来,六月和阿布跟在后面。
“赵当家?”赵齐仁对于这个东城区与他同姓齐“名”的人也不陌生,看到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从后门进来当然会小小惊讶一下。而当他看到这位赵当家身上的衣服时,就不只是惊讶了。
“艳无双!”赵齐仁双目几乎喷火,“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他身上穿的是两日后要送与我的白色锦袍?”
艳氏衣坊,只做成衣销售,也擅作成衣销售。那么艳氏当家的出嫁,其嫁妆当然更多的是成衣。
早在半年前,艳无双就开始亲自为赵齐仁设计婚后的衣服款式,每一个成或不成的设计图案都会先以图纸的方式拿给赵齐仁过目,在得到赵齐仁的同意之后,她才会亲手缝制。
而眼前,这位赵纪青当家的身上,穿的正是他曾经看过而且最为期待的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