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了收拾。
我看了一眼小羽,掩着嘴巴轻咳了一声低声说:“皇帝说话太重了,怎么说,这都是你皇姐他们的家事。你硬要搀和就算了,明明知道娜娜心里委屈,你还可劲儿的气她?”
小羽白了我一眼说:“要是真放着不管的话,还不知道他们会冷战到哪个年月呢?”说着伸手过来掰着我的脑袋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说:“儿子看母后您也没几根白头发呀?怎么就开始糊涂了?”
我十分气愤的拍掉他的手,再十分气愤的拍了一下桌子看着他说:“真是越大越皮了!看看你我就觉得你皇姐说的没错!都怪我一直惯着你,才把你养的这么没大没小的!”
小羽耸了耸肩摊手说:“母后您就承认吧,您没有养孩子的资质。如若您果真按照皇姐的法子来养儿子,指不定就养出一个满腔恨天下的东西了呢!”
……
对于小羽,我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最近几年在我的观察下,我越来越觉得小羽说不定就是乐正浓投胎的!因为他不屑我的表情,跟小时候的乐正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在我二十八岁这一年才弄明白了为什么乐正浓死活都不愿意当我干爹了,原来,原来是他想当我的儿子!
我瞪着小羽瞪了一会儿,自己先没了底气,弱弱的开口说:“你今年都十岁了,也能自己独立了!本宫要出家!你们谁都别想拦着我了!”
小羽噗一声笑出来,颤抖着肩膀指着我笑了一会儿说:“别的暂且不说,就单单要把头发剃了这一项,母后您舍得吗?”
“……”我再次没了声音,小羽他总是知道我的死穴在哪里,这让我大为光火!
“不过。”小羽顿了顿说:“让儿子给您在宫里头造一座佛庵出来,倒不是问题,只要潜心向佛,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完自顾自的沉默着,手指在桌子上踩着节奏缓缓的敲着,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不如就把长乐宫给改了吧!儿子觉得那里的怨气挺大的,母后若是能把哪里的怨气化解化解,也是功德一件哦。”
在一个阳光温润的下午,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本来以为那些陈年旧事,过去了就是真的过去了。谁知多年之后,伴随着自己再次踏进那一方天地的还有阳光,时光的尘埃一霎那全都消弭不见。当年的一点一滴全都历历在目,鲜活的仿佛是昨日旧事那般让人心悸。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天之后又过了五天,尹刁和尹小刁回来了,两个人在府外整整守了一天,许娜娜派了贴身丫鬟把小刁接回去了,把尹刁一个人晾在外面。
这一晾,就是两天一夜。
我本来觉得如果不是尹刁在外头守的时候昏倒在外面被人扎了一刀的话,估计许娜娜也不会这么早低头。可是小羽私下里跟我说,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国师那是装的呢,苦肉计知道吗?母后您知道什么是苦肉计吧?
后来我去看望尹刁,结果他咧着嘴巴,偷偷跟我说:“我下手有分寸呢。”说着,迅速的撩起衣摆,指了指腹部一个地方说:“看着流血挺多怪吓人的,其实一点儿事都没呢!”
我当时完全震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觉得我好像真的老了。自己一辈子活过来,仔细想想确实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回忆里头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死了,头先几年想起来的时候心就剜着疼,两眼发黑就犯病。可是这么一年一年的过下来,慢慢的,再想起当年的事都没滋没味的。
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药材。
它可以包治百病。
小羽把长乐宫里里外外全都重新给粉了一遍,金光闪闪的佛像请了几座放在大殿里头,乍一看去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有些难受,这种感觉好多年不曾有了。这长乐宫给我的也只有痛苦而已,可是为什么还会感到难过呢?多年之后,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座活地狱了,大家会慢慢的忘记这里的曾经,和曾经这里的人。
比死去更让人难过的,是被人遗忘。
我最近快要连乐正浓的脸都记不得了,也鲜少做梦。那些人曾经在我生命里留下刻骨的痕迹也全都随着他们的消亡而消亡了,果然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了,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对了。
头开始的几年我还能三五个月见到西西,每次都央求他变成谁谁谁的样子给我看看,他每次都不答应。后来,也渐渐的消失了。
所有的人全都在大步向前走,唯独我落在后面。明明已经拼了命在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慢慢的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连小黑点都消失了。
就比如当年罗烨发狠的踩烂我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发誓,决定会记恨他一辈子,日日夜夜的诅咒他什么的。可是后来他杀了乐正浓,结下了莫大的仇恨的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如此,就莫说是恩情了,不管那个人对你做过了什么,随着他的死亡,最终这些东西就全都会消失。
当年周复满听了我的话躲到了关外去,就算当年罗烨篡位对外宣布我殉葬了,他都没有回来,只是因为我跟他说如果不是我喊他,那么所有的消息就全都是假的。而后我便因为小羽的事情疲于奔命,丝毫都顾不得他,只是在心里想着,等安定下来了,就叫他回来。
等安定下来了……等小羽再大一些……等这件事情过去了……
可是周复满他不等了,毫无声息的就死了。
等我见到他的时候,多年来的镇定全都分崩离析,心里头像是被掏空了一眼,心尖痛的都麻木了,可是却一滴泪都哭不出来。攒了多年的心酸还一点儿都没有跟你说呢!我所有的心迹你还全都不知道!你还没有补偿过我年少时缺失的爱呢!你怎么就死了呢?你说你怎么就死了呢?我身边明明都没剩几个人了。
周复满的遗言只有一句话,要把他的遗体送回平城跟我娘合葬在一起。余下的便是一叠地契房契银票之类的东西。
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我,却将他毕生得到的全部留下了。果然当年乐正浓给我分析的都是错的,周复满他果然还是爱我的。
我果然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
接着送周复满回乡,我也跟着回了一趟平城。十余年再回首,平城居然变得我一点儿都认不出了,繁华的让我惊诧不已,这里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家乡,这里再也没有了我所熟悉的人了,大家都在向前走,向前跑。
几个梳着童子头的孩子围着我转悠,嘴巴里齐声唱着一首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我被几个孩子推搡的站不住,耳朵里听着熟悉的童谣,眼睛酸涩难忍,忍不住抬手遮了眼睛,颤声道:“今天,今天的太阳可刺眼啊。”
三十有四
小羽十三岁那年,我开始着手给他选妃,结果被许娜娜要死要活的给挡了一年。结果第二年又赶上北方闹饥荒,小羽已经执政两年有余,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大事他就不得不披挂上阵,这一耽误就又是两年,一拖就拖到了十六岁。
我心里边一直记着当年那个什么活到四十岁的狗屁命格,开始和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惦记着抱孙子,希望能见到新生命的降生。但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跟小羽说这方面的事情,本来我寥寥无几的经验还是全都来自于罗凌,我还没有脸皮厚到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的儿子……
想了想,我决定把这个光荣而重大的任务交给罗誉。
结果罗誉拼了命的拒绝我。
我和罗誉两个人就差争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小羽十分有出息的,自己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无师自通的。
往深里问了才知道,这姑娘是小羽捡回来的。我知道了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而且,她还会武功。
于是我陷入了更加巨大的恐慌。
自□之后立刻着手调查这个钟晓的身世,偷偷摸摸的调查了半个月才发现情报有误,钟晓她不是会武功,她会的是法术,是个神棍。
真相更加让我接受不了。
可是我还没动手做什么呢,小羽就已经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了,质问我为什么要调查他的女人,并且说,朕的女人朕自己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母后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也该歇歇了!哦对了母后,魏言魏将军战功赫赫的,也该是时候把人从边关叫回来了,老人家手里一直握着重兵会很累。
许娜娜安慰我说那是小羽的青春期到了,我搞不懂青春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罗翌伤透了我的心,臭孩子越长大就越不听话。一看到他跟那个神棍在宫里头胡闹我就闹心,索性把手里的东西该交出去的交出去,该藏起来的藏起来,之后挪到远远的护国寺住下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跟在我身边的丫头还是当年罗凌安排给我的小玉,这么多年她还果真没有嫁人,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耽误了一个姑娘的大好年华,不管怎么说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
可是对于这些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干看着。有的时候夜里睡不着起来晃悠,山风嗖嗖的吹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心里总是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觉得我自己太自私,明明知道别人过的不顺畅可是也就是想想就算了,从没有什么实际的。
“娘娘。”小玉抱着一袭披风出来披在我身上,皱眉口气有些责怪的意思:“您怎么又大晚上的跑出来啦,山里头不比上京的,您也要着紧身子些。”
我揉揉脑门,就着凳子坐下,看着天空里寥寥几颗星星低声道:“本宫也不是故意睡不着的啊,本宫这心里头也烦着呢。”
小玉倒了一杯参茶给我,斟酌着问:“娘娘是想念皇帝陛下了吧?不如咱们回去……”
“胡说八道!”心里头莫名其妙的起了一股火,强压下去,瞥了她一眼说:“本宫知道山里头苦了些,你这孩子偏偏不听话,趁现在年纪也不大赶紧找了人家嫁了才是正经。本宫真的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你没个仰仗的,可怎么办?”
小玉没有说话,无声的抗拒着我。
我胸中升起一股无力感,这些人,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一个我都管不了啦!
……
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负面情绪怎么都掩盖不住,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先想到坏事,悲观的又想上吊自杀,但是潜意识里觉得我也许真的在四十岁以前死不了,所以就没有折腾自己。很快的,我找到一件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人只要忙活起来了,就没时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这个注意转移法是许娜娜教给我的,她在信中充分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之情,表示她要来一趟,希望我能做好准备迎接她。
原话是这样的:我亲自过去一趟,列队欢迎就不用了,最起码干娘您得亲自的去接我。
我想了想,打发小玉带了一群随从列队欢迎她去了。然后那丫头嘴巴咧的几乎要绕着脑袋的回来,连着说:“这次真是倍儿有面子!倍儿有面子!我两辈子加起来也就今天这么有面子!”
我和蔼又慈祥的摸着她的脑袋说:“别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我看不出来,说吧,上京到底怎么了?瞧你这一上来就往死里头给我灌迷魂汤的。”
“没啊!”许娜娜迅速的摇头一本正经的说:“能有什么事儿啊!啥也没!您别瞎猜!大家都好着呢。”
我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许娜娜笑着摸了摸鼻子说:“嘿嘿,干娘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看了不要太激动哦,要不您先猜猜是什么?”
我抬眼看了一下她捏在手里的匣子,闭了眼睛靠进椅子里漫声道:“画像?”
“哇!干娘您好聪明!”许娜娜夸张的跳了一下,窜过来把献宝似的把匣子递给我:“您看看,我画了快一年了呢!”
我示意小玉打开给我看,结果小玉的手还没碰到匣子呢就被许娜娜拦了回去,一脸庄重的对我说:“干娘,这个礼物我希望您能亲手打开看。”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坐直身子慢慢的抽出静静的躺在匣子里的画轴,不知道是不是受许娜娜影响了的,我居然有些紧张起来。稳了稳心思,慢慢的摊开那幅画,看到了乐正浓的脸。
这幅画很长很长,全部展开才窥到全部面目,是乐正浓的等身画像。
那眉那眼就像是真的一样,好像下一刻就能从画里面走出来。我心里头正感概,却有两滴莹润落在纸上,很快融入画中,伸手在眼睛上一抹居然抹出一把老泪来,我心头疑惑:“怎么就流眼泪了呢,难道真是老了?”
“干娘不老。”许娜娜低着头,肩膀有些微颤,双手撑在我的膝上,像是跟谁较劲一样低声反驳道:“干娘怎么会老呢?不老不老……”说着说着,忍不住抚在我膝上低低的哭起来。
我匆匆收了画像,腾出手拍拍许娜娜的肩膀,手忙脚乱的安慰她:“别哭别哭,这孩子怎么地就说哭就哭了呢?快别哭啦,叫国师知道了又该笑话你啦。”
许娜娜摇摇头,直起身子反手抹了把眼泪故作轻松的说道:“国师他已经答应我辞官了,这么多年都憋在上京里头,我都快长蘑菇了真的,想跟国师两个人天南海北的走走,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哈哈哈哈……”
她笑的让我心里头一惊,下意识的捏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是不是谁给你什么委屈受了?嗯?跟干娘说,干娘给你做主。”
许娜娜一个劲的摇头,连着又甩出几串泪珠子,哑着声音说:“没呢,这些愚蠢的古代人谁能给我气受啊!我就是总觉得以后见不着您了,心里头难受。”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像是落水之人抓着浮木那般抓着我的手说:“干娘您也跟着我们出去看看吧?啊?别老呆在这里荒山野岭的,看不惯谁咱不看就行了啊,别委屈自个儿……”
我一直觉得许娜娜这次很不对劲,但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忽然茅塞顿开,柳暗花明的窥到了一角光亮:“是不是钟晓……”
“没有!”许娜娜不等我说完就急忙开口堵我:“什么都没有!贵妃她好好的呢!您别瞎想……”
“娜娜,你跟我说实话。”我认真的看着许娜娜,一字一句的问:“钟晓干什么了?”
许娜娜缄口不言。
“说!”我站起身子,厉声道:“你若是还认本宫这个干娘就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一字一句的说出来。”
许娜娜像是被我吓到,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了我好久,忽然低下头不敢再看我:“乐正大人的坟墓被挖开了。”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极轻,似乎要低到尘埃里去。但是我却神奇的听清楚了,一字一句听的清清楚楚,如雷贯耳。
我跌坐回凳子里,身子内里像是被掏空了,整个人成了一副破落浮萍,我听到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好好的,好好的挖他的坟做什么?到底是要折腾什么!?他坟里头能有什么啊,一个衣冠冢……死了都不让人安生,怎么就,怎么就这么心狠呢?”
眼睛里源源不断的有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我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闷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伤心失意是什么感觉我还真是不知道,只是觉得多年前心头上被捅出的口子还没长好呢,就又被人照着原来的伤口戳,戳一下还不满意,戳了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