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何方?
这是在问郭嘉是不是有心篡夺江山了。
荀彧闭目长叹,轻声道:“奉孝之志,所在天下太平。”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
郭嘉与荀彧相距天涯,却彼此神交。
天下不会有超过十个人能够如同荀彧这般意简言骇地说出郭嘉的志向。
天下太平。
只要天下太平,江山属谁,皇帝谁当,郭嘉都不在乎。
可是荀彧在乎,荀家世代汉臣,世食汉禄,他的人生理想也是天下太平,男儿立志治国平天下,没有错,只是荀彧执着的是要匡扶汉室正统而已。
从本质上看,郭嘉与荀彧是殊途同归,志向相同,但在实行的路线上却产生了分歧,就是这样的分歧,他们虽是知己,却不免会有敌对的一天。
钟繇听出了荀彧的弦外之音,沉吟半晌后,疑虑地问道:“若郭奉孝真有此志,为何不效忠陛下?若他投诚,天下十年可定。”
郭嘉已经从叛逆上升到了汉臣,却是虚有其名的汉臣,实际上与袁绍,刘表,吕布,袁术等等诸侯一样,顶着汉臣的头衔,做着割据自立的事实。
许都朝廷的文武自然是将这些诸侯视为叛逆。
如果郭嘉愿意效忠天子,与曹操东西合力,关西眨眼可定,伐荆州,攻河北,都能事半功倍,天下,十年可定,钟繇所言,不是无的放矢。
荀彧略显自嘲地轻笑一声,摇头道;“天下可定,不代表天下太平。”
国家统一,只是表象,人民能否安居乐业,恐怕才是太平的标准。
荀彧选择了曹操,郭嘉当初也打算选择曹操,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发展到今天的形势,郭嘉已经不能再投靠别人,只能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且撞上了也只能头破血流继续走下去。
曹操此时给人印象忠勇无畏,是忠臣的形象,钟繇看得出曹操是有魄力有能力的雄主,如果曹操不能还天下太平,当世,还能有谁能做到?
钟繇行礼拜别荀彧,满怀不解地离去。
郭嘉北进关中已经表明了态度,他是要逐鹿天下,可他如果不是为了自已的帝王霸业,不是为了自已挥戈问鼎,何不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英雄?
现在的郭嘉,是一个变数的存在,只要他投效许昌朝廷,与曹操联手,天下形势即将会变得清晰。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等曹操曝露野心后才会浮出水面。
回到府中的荀彧被妻室唐氏迎上,为荀彧拍去灰尘,唐氏低声对荀彧说道:“夫君,曹公在书房等候半日了。”
荀彧面露诧异之色,曹操近日不上朝,都是在军营中治军练兵,突然造访家中,定是有要事相商。
匆忙来到府中书房,荀彧叩门而入,恰好见到曹操背对着他手捧书卷,表情平静地阅览着。
“拜见主公。”
荀彧急忙行了一礼。
曹操放下竹简,爽朗一笑,扶住荀彧道:“文若就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了,操不请自来,唐突之处,是操考虑不周呢。”
荀彧挺起身子,静待曹操道明来意。
他是一个被人赞为“王佐之才”的男人,是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男人,曹操对他的厚待,远超旁人,在曹操这里,荀彧是居中持重的顶梁柱,委以重任的同时,也是曹操器重他的体现,甚至曹操还用上了联姻手段,他的女儿,后来被封为安阳公主,已经许配给了荀彧的长子,只待曹操之女及笄之后便完婚。
无事不登三宝殿,曹操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探望荀彧,此时曹操表情严酷,向荀彧问道:“文若,操此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主公请问。”
荀彧发觉今日似乎气氛不寻常,与钟繇先前的谈话,仿佛只是前兆,而曹操上门,才是正题。
曹操凝视荀彧,沉声问道:“依你之见,郭嘉是否会成为操将来的大敌?”
也许曹操应该先考虑袁绍,可与袁绍之间终会有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曹操心知肚明,现在,他的目光不仅仅是眼前,还有更长远的未来。
荀彧面无表情,心中却微微一叹。
天下形势在郭嘉北进关中后,波澜骤起。
如果郭嘉死守益州,那郭嘉也就是第二个刘表,坐以待毙之人罢了。
夺取关中后的郭嘉,忽然成了有志天下诸侯眼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关东军与董卓对峙时,郭嘉趁虚而入夺得益州,李傕郭汜出三辅与匈奴交锋时,郭嘉又趁机攻占了关中,郭嘉之所以强盛,有三,其一,人和,郭嘉善待百姓,群民悦服,太平军战力远胜其他诸侯。其二,天时,无论夺益州还是取关中,郭嘉都抓住了稍纵即逝的良机,若有第三次机会摆在他的眼前,他必定不会错失。其三,人谋,太平军中文武辈出,皆世间难得的谋臣武将,夺取关中,太平军损耗几乎可忽略不计,由此可见,再给郭嘉五年,十年的时间,待中原群雄征伐疲惫时,郭嘉即可坐收渔利。秦灭六国,高祖称帝,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荀彧微微垂首,神色淡漠。
既然与郭嘉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私交就不能左右公事。
这一番剖析算是将郭嘉崛起之路以及日后争雄天下的道路洞察无遗。
不论是秦国一统还是刘邦问鼎天下,实际上前期都是在关西休养生息,待关东各路枭雄兵疲马乏后逐个击破,策略上是远交近攻。
正因如此,郭嘉三番五次结好袁绍,却始终对曹操保持中立,因为袁绍远,曹操近。
袁绍强,曹操弱,袁绍要打曹操的时候,郭嘉必定会伺机再从中得利。
曹操听罢荀彧的话,面露凝重,继续问道:“文若,郭嘉此时最想要什么?”
荀彧立即回道:“想要有三,割据关中的官职,休养生息的时间,攻伐诸侯的大义。”
过去几年的休养生息,致使郭嘉兵强马壮,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将关中拿下。
现在,郭嘉占据关中,名义上他只是益州牧,朝廷一日不给他官职,他就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他迫切想要的。
关中凋敝,第二轮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是郭嘉所需要的,只要关中恢复生产,郭嘉就能招募更多的军队,制造更多的兵器铠甲,军事力量再上一层楼,到时就算与袁绍相比,也不落下风。
如果刘表不是汉室宗亲,刘表不是仁义之君,郭嘉要取荆州,易如反掌。
但他不能无缘无故攻打荆州,好不容易洗脱了逆贼的身份,若是向刘表发难,会使郭嘉成为众矢之的,逐鹿天下的前途会暗淡无光,所以,郭嘉要扩张,还是需要一份大义。
曹操听完荀彧的话,书房内陷入了沉寂之中。
实际上,郭嘉想要的,曹操都可以给郭嘉。
官职,以天子名义敕封郭嘉轻而易举。
时间,只要袁绍和曹操都不对关中用兵就行。
大义,曹操可以刁难刘表,只要刘表不服,便可下诏给郭嘉,让郭嘉去打刘表。
但是,这三样是郭嘉想要的,也是曹操能给的,后果却对曹操没有半点儿好处
既然已经将郭嘉列为日后大患,那么郭嘉想要的,曹操不但不给,还要反其道而行
不能让郭嘉如愿以偿,必须遏制郭嘉的发展势头。
“听文若一席话,操受益匪浅。呵呵,时候不早,操告辞了。”
曹操忽然面带微笑,拱手告辞。
送曹操出府后返回家中,荀彧在院中驻足,昂首望天,眼神复杂。
“奉孝,兵戎相见时,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第三十三章 后院家事
寒冬腊月,皑皑白雪铺满北方各地。
当雪漫长安时,百名士兵护卫着一行车队进入焕然一新的长安城。
天寒地冻,郭嘉在府中教着郭烨下棋,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其乐融融。
穿着厚实的貂蝉推门而入,来到郭嘉面前说道:“夫人到了。”
郭嘉还没什么反应,手捏着棋子的郭烨却喜出望外,站起身表情急切地望着郭嘉,等他发话。
一颗一颗将棋子从棋盘上收起来,郭嘉微笑着对郭烨说道:“你去迎接吧。”
略显激动的郭烨给郭嘉和貂蝉行了一礼后就趋步离去。
收拾好棋,郭嘉站起身,貂蝉拿过一件大氅为他披上,又细心地来到郭嘉正面,帮他抚平衣裳边幅。
“怎么了?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郭嘉捏起她的下巴,柔声问道。
虽然衣着多厚,可仍旧难以掩饰貂蝉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此时心中忐忑,有种无颜面对夫人的心理,同时,也是对郭嘉感到不舍。
“妾身不想离开夫君半步。”
娇弱轻柔的语气,撩人心扉。
郭嘉见她垂首丧气的模样,将她搂入怀中,抚着她的背部,柔声道:“长安这里要什么缺什么,你身怀六甲,还是回成都养胎吧,你留在我身边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动手,难道就不怕腹中胎儿有个闪失?”
貂蝉欲言又止,仰起的脸最终还是失落地低下。
“夫君还是快去府外迎接夫人吧。”
貂蝉催促起来。
实际上郭嘉不去迎,也没什么,不过不能给人留下喜新厌旧的印象,所以他还是要亲自出府。
来到府外,尽管清晨已经扫过一次雪,但中间又落下一阵小雪,府门外的道路再次被霜雪覆盖。
进了城的车队早已停下,郭嘉站在府门外望着从远处走来的佳人,浮现一抹温馨笑意。
雪白大氅披在身上,蔡琰手牵着口若悬河为她讲述长安见闻的郭烨,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来,莲步生花,款款动人。
来到府门前,郭嘉仿佛无动于衷似的沉默以对,蔡琰也静静地望着郭嘉不发一言,倒是貂蝉局促不安地给蔡琰行礼问候,连直视蔡琰的勇气都没有。
“蔡夫人,奴婢……”
尽管嫁给郭嘉做妾已近半年,可貂蝉看见蔡琰后就心生怯意,不是蔡琰凶猛,而是她总觉得她嫁给郭嘉的时机不对,趁虚而入。
“貂蝉,你该唤我一声姐姐。”
蔡琰表情温婉,显得慈眉善目,只是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貂蝉手足无措,扭捏半晌后才低声叫了她一声姐姐。
“进去吧,屋里暖和。”
郭嘉转身朝府内走去。
因貂蝉有孕,郭嘉打算让她返回成都去安胎,蔡琰又因半年没见郭烨,心中异常思念,前来长安,一方面是接替貂蝉照顾郭嘉起居,另一方面就是母子团聚。
进了屋后四人坐下,郭烨挨着蔡琰,看得出他十分高兴,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外人眼中如何早熟沉稳,在母亲面前,终究还是什么都藏不住。
天下最难割舍的便是骨肉亲情。
气氛有些沉闷,貂蝉不敢去看蔡琰,蔡琰雍容端庄,瞧瞧郭嘉,瞧瞧貂蝉,神情颇为玩味。
“烨儿,今日还不曾去先生那里听教吧?”
郭嘉挑了个话头。
郭烨闻言,面露难色,瞅了眼母亲后失落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去?”
按捺住心中母子团聚的欣喜,郭烨无精打采地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后,郭嘉也伸了伸懒腰,起身朝外走去。
“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
刚才还在下棋,现在却说要处理公务,郭嘉的借口别说貂蝉能看穿,蔡琰也不信。
只不过现在需要给貂蝉和蔡琰一个空间。
有些事,男人开不了口,就算开口也收效甚微。
近半年来,郭嘉一直在开导貂蝉,让她不要介怀,可貂蝉心中始终有愧,郁结更重。
蔡琰虽然不是郭嘉正式娶进门的第一位老婆,可实际上却是郭嘉的第一个女人,她是妾,甄姜是妻,可二人在郭嘉后院中的地位不相伯仲。
原因很简单,蔡琰是最早跟着郭嘉的人,跟着郭嘉一同在太行山捱苦。
后世这种小三和原配的关系纠葛,正主男人是解不开的,现在,郭嘉将这个问题抛给蔡琰,让她来处理,郭嘉也相信蔡琰能够妥善处置。
一妻多妾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个背景下,男人肯定更喜欢大度的女人,善妒的女人再有姿色与才华,也不会得到长久的垂爱。
郭嘉并不将这种后院家事当做小事来看,女人之间明争暗斗,互相排挤,争宠生非或许都是私事,可是她们的争斗会影响到下一代。
譬如袁绍的几个儿子已经在争夺世子大位,撇开袁绍崇尚制衡的权谋之道,袁绍的妻妾不和也有很大原因。
在书房中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郭嘉看书打发时间,关中的治理与益州如出一辙,他只在整体布局上定下方略,具体措施和政令都交给了手下的谋士,每隔一段时间他审查政务,发现问题后再追究具体的责任。
这样的话,工作出了纰漏,有责可追,有人可罚,不会出现追究问题根源也糊里糊涂的局面。
既然分工明细,工作摊派后,郭嘉肩上的重担就轻松了许多。
他始终提醒着自已:你是人主,统领全局。
像诸葛亮那种事无巨细身体力行的做法,郭嘉并不认同。
如果他把工作都做了,要手下这帮人吃闲饭吗?
他们既然是人才,就要最大限度地发掘和发挥他们的才能
临近傍晚,书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郭嘉迷迷糊糊趴在桌上小睡,被吵醒后揉着眼睛抬起头,望见蔡琰朝他走来。
绕到郭嘉身后,蔡琰的葱葱玉手按在郭嘉双肩上,娴熟地揉捏起来。
“谈完了?”
郭嘉叹了口气。
蔡琰笑道:“嗯,貂蝉哭了很久,回房休息了。”
郭嘉一怔,随即了然。
详情他不细问,大概能猜透。
无非就是蔡琰和貂蝉倾心相谈,貂蝉被接纳后喜极而泣或感动流泪。
按住蔡琰的手将她拉到怀中,郭嘉抱着她丰腴的娇躯,问道:“家中可好?”
靠在郭嘉肩头的蔡琰想起一事,笑得合不拢嘴。
“一切安好,只是我爹收瑾儿为徒,对瑾儿十分满意,时常挂在嘴边称日后瑾儿定能成为一代大儒。”
郭嘉表情诧异,十分精彩。
以前郭烨也跟着蔡邕学过一段时间,但是蔡邕对郭烨顶多只有爷孙之情,从未开口夸赞过郭烨一句。
正因如此,郭嘉认为蔡邕可能仍旧对他有意见,所以对他的孩子,没什么好感。
原来不是这个原因,问题出在郭烨身上,是郭烨对蔡邕的教导不感兴趣吧。
或许在文学资质上,郭瑾的确比郭烨有天赋也说不定。
“瑾儿还不到四岁,你爹还真敢夸下海口,兴许等瑾儿再长大几岁,哼哼,到时候你爹可别哭。”
郭嘉嘴上和心里都不安好心。
孩子大多都是这样,小时候懵懂听话,等到了贪玩的年龄后,大人想管也管不住。
“嘿,这可说不准,要不是姐姐拦着,我爹早就把瑾儿留在他身边,寝食不离。”
蔡琰颇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益州上至官员,下到士子,对郭嘉和蔡邕面和心不合的关系心知肚明。
说到底蔡邕只是和荀彧的出发点一样,都是要保大汉江山而已。
在郭嘉没有正式扯起大旗要推翻汉室江山时,二人不会正式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就和董卓乱政一样,董卓一日不废刘协自已称帝,蔡邕只能委曲求全在董卓手下做官。
郭嘉不强迫蔡邕出仕,所以蔡邕可以自由地在百家学堂担任儒学讲师。
这些年,蔡琰也彻彻底底摸清了郭嘉的脾性,他虽然杀伐果决,终究还是会顾念情理,就算有一日与蔡邕决裂,郭嘉充其量就是将蔡邕软禁,绝不会痛下杀手。
“夫君,乔家姐妹可是在成都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哪,夫君承诺过迎娶她们,如今可是食言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