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上帝就照护保守她,治愈了她的乳房肿瘤,只留下淡淡的疤痕。教会对肉体的鄙视越演越烈,到了中世纪早期的艺术,男人与女人的身体几无区分,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多数教堂外墙的雕像或浮雕完全缺乏成年男女凹凸分明的体态,女人的胸部和男人一样平坦。
这个时期的艺术里,如果女人裸露乳房,一定代表不好的意思。许多罗马式、哥特式教堂正门上方的绘画,可以看到赤身露体的男女被赶入地狱,而身着长衣遮蔽性感部位的男女则被带进天堂。法国亚尔比的圣西里(Sainte…Cécile d‘Albi)教堂壁画里,男魔鬼身长巨大乳房,以象征它的腐化本质。远古时代里,乳房一度是神圣的象征,基督教艺术却暗示“少了乳房”更接近神圣。
这时期,描绘肉体罪恶的艺术经常以袒胸女人做象征,肢残女人乳房则是惩罚手段。淫欲是七大罪之一,女人是引诱人们犯下此大罪的元凶,惩罚手段便应针对犯罪的器官——女人的乳房与阴部。法国塔文(Tavant)教堂里一幅中世纪初期的壁画,便以一名手持尖矛穿胸的女子象征淫欲。布鲁塞尔画家柯提(Colyn de Coter)为科隆的圣艾班(Saint-Alban)教堂绘制的末日审判图,淫欲的象征是一名打人地狱的女人,胸前有一只蟾蜍,阴部烧着熊熊火焰。
这个时期的艺术也描绘殉道圣者的肉身受虐过程,往往,殉道者所受的肢体伤害和后来被赋予的神迹能力息息相关,3世纪时西西里的传奇处女圣阿格莎(Saint Agatha)便是一例。她拒绝异教徒统治者的性要求,也不愿信奉祭祀罗马神抵,而被割掉了双乳,后来被天主教会追谧为圣人。透过宗教故事的传诵,圣阿格莎成为母亲与奶妈的守护圣人,信徒向她祈求健康的乳房与丰盛的乳汁。2月5日圣阿格莎节时,在西西里省的卡塔尼亚(Catania)与巴伐利亚某些地区,还会烘焙一种特别的面包,在面包店里举行加福仪式,然后分送给乳房有病的女人。
17世纪西班牙画家梭巴兰(Fracisco de Zurbarán,1598-1664)笔下的圣阿格莎叫人瞳目结舌,她手捧托盘,上面摆着两个乳房。20世纪法国诗人梵乐希(Paul Valéry,1871-1945)曾兴奋地品评此画为表现“痛苦的喜悦”、“世俗形象乳房的美丽”,虽然梵乐希用词典雅美丽,但他的同辈女诗人可能没有同感。
3世纪时,处女殉道者圣雷帕蕾塔(Santa Reparata)也被罗马士兵用烙铁灼伤双乳,到了5世纪时,她已变成佛罗伦斯的守护圣者,教会为她盖了一座纪念教堂,后来成为现址大教堂的一部分。意大利的教堂博物馆里收藏有一幅15世纪的画,生动勾勒圣雷帕蕾塔殉道的场景。有关女性殉道的画作,不管其原始教诲动机为何,总是可以让艺术家借着残损女性乳房,宣泄自己的虐待倾向。
不过一幅中世纪圣像却反其道而行,乳房变成祈求怜悯的工具,和希腊高级妓女费蕊茵的故事类似,动机却更高尚。这幅画出现在英格兰沙福克郡(Suffolk)北湾(North Cove)一座教堂的墙壁上,主题是末日审判,圣母玛利亚裸露乳房,企图为一群即将被打人地狱的人求情。画中,玛利亚头戴镶满珠宝的后冠,像14世纪的皇后,紧身褡将优美的乳房托得高高的,她高举双手向耶稣乞怜。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即便是耶稣,看到母亲的胸部也会迟疑一下吧。
阶级差异打从出生后第一滴奶便开始
绘画艺术并不能尽述当时的乳房形象,如果我们参考当时的文学作品,便会发现乳房有着复杂的意义,巩固了母职观念。中古世纪社会里,乳房只有一种功能,那就是母子联系,象征阶级、财富、道德责任的代代传递。13世纪时,巴托罗穆(Bartholomew the Englishman)写了一篇论文,将母亲定义为:“捧着乳房哺育小孩的人。”(同时,我们看看中文的“母”字,不就是两个方形的奶叠在一起?)
当时的上流社会,许多母亲已不再亲自哺乳,但授乳仍被视为最重要的母职。不管乳汁来自母亲或奶妈,在封建社会里,它都等同于家庭血脉,合法子嗣(尤其是男性继承人)有权享用最好的乳汁,因为他是世袭名位的继承者。
12世纪末,诗人玛丽·德·法朗士(Marie de France)曾在《米龙诗歌))(Lai Miion)中描绘奶妈哺育小孩的情形,上流人家的婴儿每天被送往奶妈家喂奶七次,每次喂完后,奶妈会换下他的襁褓,换上干净的新包布。
但不是所有婴儿都能得到这样细心的照顾,农家小孩应该庆幸母亲在农忙时还抽空喂奶,忙不过来,就得用牛奶代替。《流氓露斯帝蒙》(L’Oustillement le Vilain)一书,胪列出农夫结婚前必须做的准备:“准备一条母牛,随时可以满足婴儿的食欲。如果婴儿缺乏足够的奶水,便会整夜啼哭,让大人无法安眠。”换言之,中古世纪里,穷人小孩喝牛乳,有钱人家的小孩喝奶妈的奶,阶级差异打从出生后的第一滴奶便开始。一位中古史专家曾分析过1150年到1300年间的法国故事,发现母亲如果亲自哺乳,或者为了孩子的健康让奶妈授乳,都会被认为是“好母亲”;反之,如果母亲纯粹只是为了摆脱孩子的羁绊、享受自由生活,而将孩子送给奶妈哺乳,便会遭到指责。当时婴儿不是送去奶妈家喂奶(后来才流行如此),而是让奶妈住到主人家中,有时奶妈一请就是两三个。这些奶妈都是精挑细选,出身良好,颇受尊敬,也与主人家维持深厚的感情。不管是母亲或奶妈授乳,当地的人已经知道婴儿长大后,会和哺乳者产生强烈的心理联系。
有些故事描绘母亲担心奶妈的乳汁不够好,坚持亲自授乳,比如《纳提尔的克里斯东》(Tristan de Nanteuil)故事里,母亲克拉韩德(Clarinde)不愿孩子喝旁人的乳,坚持亲自温柔哺育孩子。后来,她带着孩子坐船逃难,两天没进食,乳房干涸、不再分泌乳汁,克拉韩德担心孩子性命不保,祈求上帝与圣母玛利亚降下奇迹,一会儿后,她的乳汁开始如喷泉般涌出,几乎淹没了小船。
这种糅合奇迹幻想与写实的故事提供了一种类型,让虔诚的母亲得以将自身经验内化到圣母玛利亚的神迹中,母乳因此成为物质与心灵的滋养物,母亲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嘴中,喂哺给孩子的不仅是乳汁,还有她自己的宗教道德信念。
从这个角度观之,我们便会发现14世纪一部手稿插图很有意思。图中,一位母亲正在哺乳手拿习字板的幼儿,这个小孩年约3岁,正是开始学习字母的年纪。对图中的小孩来说,学习字母是件充满“口欲”之事,如果表现良好,母亲就会奖赏他,可能让他吸吮乳汁,或者吃蜂蜜等甜食。乳房变成学习的甜头、通往知识的大门,母亲因而成为滋养孩子肉体与心灵的人。
谈情说爱的领域里,没有哺乳的份
与圣母玛利亚紧紧相连的乳房形象,慢慢地,必须和求爱风潮竞争;谈情说爱的领域里,可是没有哺乳的份。12世纪,法国故事《洛西兰的嘉汗》(Garin le Loherain)与《丹麦的欧吉叶))(Ogier le Danois)开始歌颂“小而美”的乳房,描写它们坚挺、雪白,像两粒苹果。《欧卡兴与尼柯莱特》(Aucassin et Nicolette)的作者喜爱更小的乳房,他笔下的女主角有着金黄秀发、笑意盈盈的双眸、樱桃小嘴、编贝牙齿,以及“小而坚实的乳房,像两颗圆圆的核桃般撑起衣裳。”
根据罗马诗人奥维德《爱的艺术》(Art of Love)改写而成的《爱情之钥》(La Clef D‘Amors)是一本求爱手册,作者建议:“如果你有美丽的胸部与颈子,不要遮掩它们,而应穿着低胸衣服,让所有人惊讶盯视。”14世纪的诗人德尚(Eustache Deschamps)喜欢女人穿低胸、紧身、开高衩的衣服,他说:“如此一来,乳房与颈部才能清晰可见。”对于松垮下垂的胸部,他建议:“在衣服胸口处内里缝制两个衬垫口袋,将乳房紧紧向上及往外托起。”
上述蛛丝马迹显示中世纪服装有了极大变革。以前,男人与女人多半穿着不分性别的长衣,到了14世纪初期,大部分欧洲地区的男人都放弃了长衣,改穿长度仅及大腿一半的短上衣,女人虽然还是穿着及地长衣,但是胸口开得极低,以强调乳房。
有人认为衣着如此暴露,无疑是鼓励男人逾矩,在拉图蓝卓(Chevalier de La Tour Landry)所写的庭训中,他忠告女儿不得裸露颈部、胸部或身体任何部分,他嘲笑新式衣裳是将胸前与背后的布料,全部拿来做长长的裙摆,裙摆却毫无保暖功能。相对于轻挑女子随意暴露身体,拉图蓝卓极力赞美以圣母玛利亚为榜样的女性美德,包括谦恭、温顺、服从、耐心与慈悲等。
最重要的,女人应当服从丈夫,即使丈夫有时必须以暴力教会妻子服从。一个好妻子应当提供丈夫“甜美的乳汁,以象征婚姻的甜蜜”。对拉图蓝卓而言,只有在婚姻关系里,乳房才有意义,不应当为流行而露,或随意展露给陌生人或情人看。
同时间,意大利的但丁也对衣着暴露的佛罗伦斯妇女大加抨击,他在《神曲》中预言教会将发出禁令,不准“厚颜无耻的佛罗伦斯女人,尽情卖弄一无遮掩的乳房与乳头。”但是禁欲的中世纪毕竟还是迈进了文艺复兴初期,人道思想萌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诞生了以下的惊人艺术作品。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缺乏母爱
14世纪初期,意大利托斯卡尼地区的油画家开始流行绘画圣母乳子图。其实早从公元2世纪开始,基督教艺术便有圣母授乳图,但却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才大为风行,蔚为特殊现象,持续成为西方艺术创作的重要主题,时间长达数百年。
14世纪,无数圣母乳子图或雕像都拥有相同特色,圣母玛利亚裸露一只小而浑圆的乳房让耶稣吸吮,另一只乳房藏在衣服下。裸露的那只乳房看起来非常不真实,突兀地粘在圣母的胸前,就像柠檬、苹果或番石榴等小粒水果,不小心掉到画布上一样。
12世纪的人看过太多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法兰德斯的圣母乳子像,无法理解它当年所造成的冲击。现在让我们假想自己是生活在中世纪的意大利人,他们多数是文盲,第一次看到圣母和凡女一样给儿子喂奶,他们的反应会是觉得震惊、亵渎、恐怖,还是愉悦?我们要记住在这之前,圣母玛利亚的形象都是超越凡人的,她不是像拜占庭女皇般闪耀着金黄色光芒,就是像女神朱诺般被圣者与天使环绕,再不然,也是呈现圣母聆报(annunciation,译注:圣母领报是指玛利亚聆听天使加百利报告她即将产下耶稣)的贞静自持。之前的宗教画像,圣母手中如果抱着耶稣,通常它的长相都是“男人”,只是形体如婴儿大小,直挺挺躺在母亲怀中,有时望着母亲的眼睛,有时握着宗教象征,但从来不会吸吮母亲的乳头!
后来的圣母乳子像中,玛利亚的乳房似乎也和身体无关,画家以这种手法来表达圣母的暖昧本质:她既是个女人,又不是一般凡女;她的乳房(至少其中一个)的确含有乳汁,可以哺育小孩,但形状却和所有女人的乳房大不相同。
14世纪意大利为何会盛行圣母乳子像?或许和当时佛罗伦斯粮食短缺,许多女人乳汁不足有关,她们经历了粮食歉收与瘟疫肆虐,看到胖嘟嘟的耶稣畅吮圣母的乳汁,心中大概也觉得安慰吧?
也有可能圣母乳子像的风行和奶妈有关。14世纪开始,意大利中产阶级人家便流行在孩子受洗后,如果母亲不愿或无法亲自哺乳,就找贝拉(bália,即奶妈)代劳,通常是由孩子的父亲和贝拉签约,保证她替孩子哺乳直到2岁断奶为。不过,孩子在断奶之前换过两三个乳母,也是很正常的事。下面这首乡间歌谣便生动描绘奶妈的自我推销:
我们来了!
我们是来自卡萨廷诺的奶妈,
每个人照顾一个孩子。
我们是这行的项尖,
技术精良;
只要孩子啼哭,
乳汁便开始泉涌。
另外一首歌则唱道:
装满着好奶水,
我们的乳房饱涨。
不必怀疑,
你可以请医师来检查。
当时的人普遍相信孩子喝谁的奶,就会遗传到谁的体魄与心智特征,因此挑选奶妈特别小心,不希望孩子得到不好的素质。神职人员与卫道人士不断强调奶妈出身贫寒、习惯肮脏,抨击最厉的是西恩纳(Siena)的传道者柏纳迪诺(San Bernardino)。事实上,奶妈不可能像上述歌谣吹擂的那么好,也不像卫道者抨击的那么差,应当是居于两者之间吧。
由于14世纪时佛罗伦斯盛行奶妈,生活史研究者遂质疑: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斯的艺术创作常以母子亲情做主题,究竟代表了什么?圣母哺乳形象和现实生活又有何差距?一位历史学家质疑“是否这些画家自幼欠缺母子亲密关系,这些宗教绘画只是表现出他们与宗教性无关的欲望与幻想?”
证诸科学家对幼年欠缺母爱者的研究,上述的历史心理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文艺复兴时期,城市中产阶级将小孩送去给奶妈扶养,有些孩子长大后变成画家、雕刻家,他们自小被剥夺了母子亲密感,便在作品中流露出内在渴望,将圣母玛利亚当成母亲的替代品,将授乳提升为神圣之举,弥补他们那一代人在现实中的缺憾。圣母玛利亚因而成为“梦想的母亲……神圣至善的乳房永不枯竭,汩汩流出我们童年时渴望得到的乳汁。
奇怪的是,基督教神学里的母亲授乳形象并非始自圣母玛利亚,早在12世纪,人们便常将教会比喻为母亲,哺育信众宗教奶水。1310年,意大利雕刻家皮萨诺(Giovanni Pisano)为比萨大教堂雕刻大理石讲道台,将教会塑造为皇后般的贵妇,双峰各自哺乳一个基督徒。碧宁(Carolyn Bynum)在《圣日与圣斋戒》(Holy Feast and Holy Fast)一书中以此为例,指出宗教与文学经常使用哺育形象,耶稣胸前流出的血与圣母玛利亚流出的乳汁,两者在意象上颇有相通之处。
意大利圣者——西恩纳的凯萨琳(Catherine of Sierra,1347…1380),生前以极端虔诚与热心济贫闻名,死后留下《与上帝对话》(Dialogue with God)与382封书信,充斥着乳房的意象。她在《与上帝对话》中将上帝、耶稣、圣灵、教会与慈悲比喻为“救苦救难的乳房”,说:“十字架上受难的耶鱿是我的所爱,我的灵魂在它的胸膛上休息,吸吮美德的乳汁……灵魂得以在如此慷慨的胸膛休息,多么狂喜,它的嘴将不再离开耶稣的乳房,而耶稣的乳汁也必不干涸。”。
虽然凯萨琳7岁时便宣誓守贞,不曾做过母亲,却懂得巧妙地将灵魂的满足比喻成是婴儿吸吮乳汁。
在英国,也有诺威治的圣女朱丽安(Julian of Norwich)将耶稣比喻为母亲,以伤口流出的血液哺育信众,她写道:“凡人母亲将孩子温柔地放在胸前,我们的母亲耶稣却以甜蜜的双臂将我们揽进它的胸怀。”一直到16世纪末,上帝的形象之一仍是哺育众生的母亲,圣德瑞莎在《完美的道路》(Way of Perfection)中说:“灵魂就像依在母亲胸前的婴儿,上帝的喜悦在众生只吸饮天父赐给他们的奶水,享受它的甜美。”这段神秘的文字描绘了天父的胸膛与凡人的灵魂间有一种互惠关系,授乳与吸吮都是喜悦经验,即便是现代的怀疑论者,也不禁会勾起幼时吸乳之乐的回忆。
整个中世纪时代,母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