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床榻前的洛浦蓦然回头,与门前站着的结衣四目相对,烦乱了一天的心口,倏然宁静。
结衣,结衣,光是想到她,便像是咬着一瓣花,口齿噙香。如今,她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一点儿事都没有,真是——太好了。
结衣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冷冰冰地对长诫说,“这我不答应,不要你的人情了。”
她扭身欲走,胳膊被长诫紧紧掐住,拽进了屋子。一屋子道士窃窃私语,有认得结衣的,往洛浦的方向瞅一眼,不屑地转过眼。
病榻上一口气长一口气短的青云观掌门勉强睁开眼,只看到大弟子模糊的身影走过来,旁边踉踉跄跄跟着一个红衣姑娘。他却是心神颓 废,连艳鬼都没认出来,就转过了头。喘着气吩咐大徒弟,“长诫,你来啦。你师弟长休脾气倔,本事却是真的好,他日当了掌门,你 要多辅助,不要——不要和弟子们一起忤逆他。”
洛浦沉着眉,一声不吭。那目光,自结衣进来,就停在她面上。可惜姑娘不领情,别过了头,不与他对视。他也不恼,想着自己之前做 的那个梦,松口抿笑,竟是大大舒了气。
结衣没有在他面前消失,她和离去时没有区别,如花似玉,没有比这更好了。
长诫恭敬地向师父问安,与洛浦目光对在一处。洛浦对他点点头,他才对师父低声道,“师父,长休师弟违逆道家规矩,不能做掌门。 ”
“你、你,”掌门气虚,疲累地瞪着自己一向孝顺的大徒弟,满心失望,“连你也排斥自己的师弟,想做掌门?!逆徒!”
长诫跪下,“并非如此。只是长休师弟已经不算道门子弟了,做掌门,大家都要不服的。”他拉过结衣,往师父眼皮下凑,“这位姑娘 ,在长休在山下化名洛浦游历时,遇到的。二人情投意合,共同行走。师弟已经破了**,实在不能再入我门。”
“……孽徒啊!”掌门大受打击,连因病而半垂的眼皮也抬起,震怒地转眼看洛浦,见他沉默不语,心里已经相信了七分,不觉老泪纵 横。但细细想来,却还是觉得不像。自己早年时收徒,一直知道洛浦爱玩,先时也教育,但发现他并未破戒,才不了了之。可话说起来 ——洛浦一直在山下游历,惹上情事,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但自己这个徒弟道法出众,虽修行观念与大家都不同,假以时日定成大业,他绝对不能接受洛浦就这么给毁了。
这般想着,就怀了一丝希望,颤颤地问那位面容模糊的红衣姑娘,“洛浦年少不经事,惹了姑娘,做师父的替他道歉。但他是道士,不 能娶姑娘啊……姑娘当真那么喜欢他,非他不嫁?”
结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到现在才明白了一二分,心中恍然。听到快入土的老道士提问,便甜甜一笑,冰雪般的眼眸看向洛浦, “老道士放心,你家大徒弟和二徒弟合伙诳你呢,奴家压根就不喜欢你家二徒弟——一丁点儿都没有。”
洛浦容色僵住,猛然抬头看她。她笑得那般妩媚,眼中却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说话一点儿余地也没有,让他心口像是炸雷响起,炸得自 己大脑空白。
她眼中一点儿嘲讽,一点儿冷漠,却始终没有他想看到的方小说西。他视线下移,看到她身上仍穿着走之前的大红嫁衣,那是她没办法 脱去,并不是她不想脱去……
长诫面色冷寒,一句话不说,趁着师父年老体衰看不真切,数道金光向跪在一旁的结衣身上打去。结衣一口血从嘴角溢出,却还是笑笑 的,硬是不改口。
掌门满意了,含笑闭目。他总算没有错怪徒弟啊,想到日后青云观有那么一位道法高超的掌门,实在没什么遗憾的了。于是魂魄刚离开 身体,便已经向外面飘去了。
屋内的徒弟们还在震惊中,看到师父仙逝,纷纷跪地痛哭,并要按规矩迎接新掌门。但洛浦与他们一起跪在地上,压根不理会众人的跪 拜,无形中又得罪了不少人。
长诫心中有怒气,转身扬袖,一道凌寒凛冽的掌风从头顶向结衣劈下去,手心金光辉映,“妖女!”
另一道金色光与他相抗,洛浦白袖甩动,将结衣护在身后,迫得长诫不得不收掌。听到洛浦冷冰冰的声音,“我最厌恶的,就是你们滥 杀无辜。结衣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
长诫失笑,几分诧异地扬眉,“这个掌门,你不是也不愿意么?我们计划就被她一个人打断,她不该死?!”手指向洛浦身后的结衣, 目光真像要杀了她。
结衣擦去嘴角的血,体内气血翻涌,却一点儿也不着急,突然扳过洛浦的肩头,让他与自己脸对脸。淡淡启唇,一字一句,“卿结衣不 喜欢洛浦,你让我再说十遍,我的答案还是不会变。”
洛浦面色煞白,惯常的笑无法继续,茫茫然地看着她。她还嘲讽地眨眨眼,问他,“我说的对不对?这可是长休道长一直以来的期望啊 。”
是啊……这不就是他一直以为的期望么?
希望她躲他躲得远远的,希望她不要追着他……这,一直都是他的期望啊。
长诫面露不耐烦,率先站起来,“好了,师父已经去了,你即刻就是青云观……”
“慢着,师兄,”洛浦缓缓打断他的话,目光对着结衣,说出的话却是对着长诫,“不就是掌门么?我现在就把掌门位置传给师兄,长 休实在难以堪当大任。”
众道士沉默,反应快的小声道,“那也要有个理由啊。”掌门哪是随随便便传来传去的。
洛浦露出一个淡笑,看着结衣,轻声,“结衣,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这样,也算破戒了。”
结衣皱眉,目中光芒闪烁。他出手钳住自己的手腕,把自己往他怀中拉去。结衣尚来不及反应,当着所有人的面,洛浦吻上她的唇瓣, 淡定自若。
众人吸气,瞪着惊世骇俗、败坏师门的洛浦,齐齐扭头,不忍目睹。
贴着她的唇瓣,他眼中恍然有着极淡的温柔之色,气息喷在她面上,喃声阖目,“对不起。结衣,是我喜欢你,不是你喜欢我。”
因为他,让她错过了那么多。
她追着他大江南北地走,为了和他在一起,女儿家什么脸皮统统不顾。后来心冷了,他又想一句话挽回,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么?
可是啊,这样好容貌的公子,自己为他又哭又笑又闹,曾经那么的喜欢过……
结衣因他一句话,眼中的泪突然掉下来。她猛然挣开他的钳制,跪着往后退,直到背部抵在榻角避无可避,才强笑道,“先前我是说谎 来着,你也不用欺骗大家了。你洛浦,是不可能喜欢上艳鬼结衣的。”
洛浦双唇微动,想要说什么。
但被结衣很快接下去,声调娇脆清朗,落在每个人心上,“纵是你真对我有情,结衣也要对天立誓,永不会和你在一起。”转头看他苍 白的脸,站起身,火红嫁衣裹着娇躯,像是火花飞溅,烈焰高燃,她骄傲地站着,目空一切。
茫茫然然地笑,目中又冰寒万分,“逃婚的人,怎么可以得到原谅?”
59.晚晴
青云观掌门仙逝,大弟子长诫继任掌门之位。这么多年游离在外,洛浦也终于做了一回孝顺徒弟,准备等到头七结束再离开。反正青云 观的人都不待见他,师父不在了,他也算彻底与这里撇开了关系。
默默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扔着纸钱。后面弟子们隐忍的哭声,给观中添了悲凉感。是啊,他们都是修行之人,集大成者如先掌门,尚 且去世,他们这些人,又能活多久呢?
洛浦心情不好,独自出了灵堂透气,在园子里随便走着。桥上伫立着一个红衣姑娘,倚着桥栏往下看,破冰的春水碧绿清澈,在一片冰 中缓缓流淌。结衣回头,额发拂动,看见了他,就直起了身子。
先前,在师父病逝的榻前,他们曾闹得很不愉快。这几天观中事忙,结衣也并不离开,看来……还是在等着他了。
洛浦走过去,对她隐隐勾起嘴角,故作自然地与她说话,“好歹你在他床榻前跪过,不去拜一拜吗?”
结衣歪头看他,手往前一伸,嘴角半翘,“不去!还我方小说西来。”
洛浦诧异,失笑,“我何曾拿过你方小说西?结衣,要不要这样不讲理?”
“我的结心司南佩,被我不小心扔了,”结衣补充,目光盯着他,“你还来,我就走,不碍你的眼。”
洛浦后退两步,心中五味杂陈。他衣襟贴胸的地方,确实有一块玉佩,还没有来得及去修。原来结衣千里迢迢找他,并不是想念他,而 是为了那玉佩。那是不是等她拿了玉佩,人就要走了?
他抿嘴,低下眉眼,“不在我身上。”
结衣瞪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洛浦,不要这么没有风度,这是你教给我的。我知道玉佩在你身上,你一定要还给我。”
洛浦不言,在情感面前,风度算什么呢?总之他性格不好,没风度也没人会理会。
便还是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角光晕斜飞,流光溢彩若勾引,“我真不记得你的玉佩了,要是不信,可以来搜啊。”
结衣岂会怕他,伸手就往他胸口摸去。却突然想到大庭广众的,这样不好。但她又不是人,怕那些人言做什么?几番一犹豫,果断伸出 的手就在半空中停住了,往回缩去。
洛浦已经伸手,紧紧抓住她手腕,喊了她一声,“结衣。”
那声音寥寥寡淡,像是寒江浮冰,秋风落叶。几分压抑的火光,烧在他漆黑的眼瞳中。结衣怔住,像是被烫了般往后躲,他却不容她往 后躲。拉拉扯扯半天,站在桥头上倒像是闹脾气的小两口。
到后来,他干脆将她搂抱在怀中,不容挣脱。滚烫的呼吸喷在结衣耳垂上,酥麻一股股圈开。他的手放在她腰上,慢慢摩挲。这番无赖 的样子,多像在金陵的时候啊。
结衣晃神,又命令自己清醒:这是青云观,不是金陵。
结衣气得眼红,狠狠跺脚,“你放开我的手!”
“……等离开青云观,我陪你一起走吧,左右也无事可做。”洛浦低声,用商量的口吻说着不容置疑的话,“我知道你心中怪我,那无 妨。往后的时日很多,我任你发泄。只是结衣,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他总是做着梦,一次次看着她在地牢里,落寞地伴灯长眠。灯火熄灭了,她睡熟了,像是孩子一样。然后,春花落满肩的时候,他眼睁 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迎着阳光的方向。他从梦中惊醒,拥着衾被一头冷汗。那感觉太真实,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发生,每次都让他 痛得挖骨割心。
结衣是有多么恨他,才会选择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他无数次揣摩着她的心情,想着她的寂寞,她的怨恨。想着她在面前哭泣,他还一直觉得她在矫情胡闹。他望着她的眉她的眼,所有的 顾忌都不想管了,只想把她紧紧抱入怀中。
他本是怕她在自己离开后孤独,才一直拒绝。可后来,他才明白,孤独算什么呢?结衣本来就很孤独。她离开他,得不到庇护。那他想 尽办法,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直庇护她。
洛浦那般心思,结衣怎么会懂?
她打又打不过他,骂又没有用,拿明亮而冷淡的眼睛望他,水光朦胧,粘在卷翘的眼睫上。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眼泪往下掉,沙哑着声 音道,“道歉,就有用了么?补偿,就能补偿过么?”
“道歉有用的话,我怎么还那么讨厌苏慕清?补偿有用的话,卿婳儿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她不受他的妥协,拼力甩开他的手,往后倒 退,“我向天发誓,绝不和你在一起。你想要我食言么?”
“……”洛浦欲说话,被她伸手打断。
她冷笑连连,更像是哭,“我差点忘了,在你洛浦心中,誓言誓言,有口无心,你根本不在乎……我跟你不一样,我说的话,绝对算数 。”
洛浦木然,他伸出手,感觉她那样远,还在越来越远。他才想到,自己伤他这样深。涩然自嘲道,“你对苏慕清,尚且追了一千年。对 我,短短几天,就放弃了么?”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空中响起。洛浦愕然,脸偏向一片,白皙如玉的面上迅速通红,根本没想到结衣会打他。他神色冷厉,才抬 头,又碰上她的眼睛,那冷,便消失匿迹,只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要和苏慕清比一比?”结衣笑,眼中含泪,满心失望,“他让我痛了一千年,你也要让我痛一千年,是不是?”
洛浦无言以对,站在寒风中,才觉得自己好混蛋。
结衣用手背捂着嘴,喃喃低声,“我短短几天,就放弃了你么?你扪心自问,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洛浦,我跟了你三四年! 四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让你爱上我,让你怜惜我。我自认我待你的心,不比世间任何女子少!是你太心狠,却来怪我心狠!”
她之前,总是觉得,结衣和洛浦是一类的,会走到一起的。新婚那日,他留她一个人站在雨中,让她明白,他们还是差的太远。他是一 池碧水,一榭春花,一窗明月,她却是水中的浮尸,花后的青冢,月光下的白骨。
那结衣为什么要给自己希望呢?
若是从来不会期望,便从来就不会失望了。她早就说过,她再不会痴心妄想了。
洛浦看到她的脸色,想到自己果真说错了话,心中一慌,便想补救,“是我说错了……结衣,你待我,是极好的。”
结衣心中落败,无声盯着他看了好久。转身离开,他不曾追过来,她才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到,“我早和你说过,我什么都不怕,最怕 被人抛弃。最恨被人抛弃。我可以原谅你啊……但我已经害怕了。你怎样,才能让我不怕呢?”
她能原谅苏慕清,因为她再也不爱他了。
洛浦,你也要我原谅……你可知道,我怕极了你的反复无常。我虽然总觉得我很好,但我未必有我想的那样好。我真是害怕啊,你能丢 下结衣一次,自然能丢下第二次、第三次。
我看到你的脸,就想到你抛下我的时候,那么可怕,天都塌了。纵然你真的不丢下我,我也一直活在害怕的阴影中。
洛浦站在原地,听着她散在空气中的声音,“从你抛下我,让我一个人站在雨中做傻新娘开始,我就发誓,再不原谅你。我离开你,一 个人游荡,也在心中发誓,把你忘掉。现在,我还是发誓,再不和你在一起。我虽然总是骗人,可偏偏这誓言,都是我最诚心的时候发 的。若有违誓,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若有违誓,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一字一句敲在他心口,洛浦踉跄后退,跪倒在桥头。他用袖子盖住脸,挡住头顶的日光,惶惶笑了声,比哭还要凄然。他怎舍得、怎舍 得……让她魂飞魄散呢?
她绝了自己的后路,不回头,也不让他回头。她便要这样结局,两两相忘——好狠的女子啊。
他眼睁睁看着结衣走出去,红衣慢慢地黯淡下去。从未有过的绝望涌上心田,让他喉口涩甜,吐出血来。好像这一刻,他才真的觉得, 结衣要走出他的生命……天地,都失了颜色,万物再也没有声音。
不是说到了春天么,怎么还是那样的冷?
青云观丧事办得潦倒,因为山下有村民来求助,有一个恶鬼作怪,请观中人去收服。长诫派弟子去下山,回来十人九伤,说是千年艳鬼 作恶,法力高强。
彼时结衣倚在门上,所有人齐齐往她望来。结衣一怔,嘲讽笑,“那不是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