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口是心非,哼。
红衣女鬼吊着雪白的赤足,在衣纱下晃来晃去。一会儿才想起,去找洛浦。她行走无声,悄然穿过禅房,出了门。一径向洛浦屋子找去 ,却在后院里,看到了石桌前谈心的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夜色宁静,无名大师和洛公子在月下饮茶,惬意得很。
结衣美目一转,往树后躲了身子,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哼,一个道士,却和一个和尚唧唧歪歪,等她日后来嘲笑他。心念只来得及在 胸口转了一圈,耳边听清了他们在谈些什么,一张脸,已经白了下去。
无名大师道,“长休道长,不知几时离开?”
“等结衣身体好一些,我就走。”洛浦漫声回答,目光凝在石桌上的青玉杯盏,寻思,这寺庙香火果然很盛,吃茶都用的是上等器具。
“道长,那艳鬼野性难驯、又灵力不济……道长真的要带她一起上路吗?”无名大师问得含蓄而迟疑,在他看来,这对男女关系暧昧。
洛浦手肘撑在桌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衣角的皱褶,“谁说要带她一起了?大师这里人杰地灵,灵气充沛。我正想留下她在这里修炼 ,偶尔听一听大师的佛法教诲,总是比跟着我好。”
无名大师惊愕一番,然后抚须点头,建议,“如此甚好。”
他们三言两语,便把结衣以后的去处给定了。结衣发怔,看着树叶遮挡的阴影下,一眨不眨地盯着白衣公子清寡的俊美侧容,突然有种 凉入骨髓的寒意。
昔日的情景,一遍遍在她头脑中回放。
“洛公子,我只是好害怕,再丢下我一个。我受够了独自一个的世界!”滚烫的泪,流进脖颈,湿润潮热,传递着心酸和无助。
他微笑着,把她往怀中一带,“好吧,若我这次不死,便带你走遍天涯。你且应我,不许打扰凡人的生活。”
那时,他眼中噙笑。现在,他眼底依然是满满的笑。
……似乎从头到尾,洛浦都是这个样子,没有改变。
可是那么好的诺言,却改变了。为什么当初明明说的那么好听,过后却总是不记得?
草木沾了夜中寒气,一滴露水从树上掉下来,滴落在结衣眉心。顺着血红的朱砂痣掉下去,在雪白的面上擦过。结衣愣神,心中只是微 凉片刻,便升起怨气:洛浦,你以为诺言是随便说一说的么?!我便是拼尽全力,也要让你守诺!你敢负我,你胆敢负我,我让你生死 无能!
话说,无名大师和洛浦还在说话,便突觉周围气氛有变。树间虫鸟扑腾翅膀,空气阴冷五分。一道纤细而柔婉的女声轻轻唤,“洛浦。 ”
那蚀骨的媚语无孔不钻,铺天盖地。一瞬间回头,似乎整个世界都淡了下去,露水忘了滴,枝叶忘了摇,人忘了自己。只看到红衣娉娉 袅袅地走过来,衣袂翩飞,身形妖娆。那一双秋水眸子弯弯,像在轻笑。
洛浦像是看定了,目光绕在她面上,迟迟不动。
结衣没有骨头似的歪进洛浦怀中,手垂在他肩上,一声嗔笑,俏脸娇容,却总是透着苍凉之感。无名大师重重咳嗽两声,洛浦才像是回 过了神。
他盯着怀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女子,瞳眸幽暗深沉,恍然笑了一声,没说话。
结衣被他一笑,心中咯噔,唯恐被发现什么,凑身子扑到他怀中,娇滴滴在他耳边喊,“我昏迷了那么久,你也不肯进屋看看,这样的 没心肝哟。”
洛浦低着眉眼,看她漆黑的发顶。眼中腾起重重雾色迷茫,只是不吭声。
无名大师还在重重咳嗽,一张老脸也被他们的无视被弄红了,“二位,注意一下形象。”
结衣“呀”一声,吃惊地扭头看过去,满脸的疑问:你这个老和尚,怎么还在这里啊?
无名大师嘴角抽搐两下,听到结衣又扭过身子,仰头娇声如同撒娇,“我们回屋去睡,好不好?”
月光,照在矜淡清朗的眉目间,洛浦凤眼轻轻挑起,冲她微微地笑了,可能他自己压根不知道,这样的笑,好看到让结衣看得呆住。
一笑万木春,像是夜下昙花无声绽放,转眼凋谢,令人绝望的美。
下一瞬,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句,“好。”
一起站起来,相携走向院子后面。徒留无名大师一个人摇头坐在石桌前,叹息,“年轻人啊。”果然还是受不了美色诱惑啊。
而只是站在了门口,结衣就紧紧扑在洛浦身上,把他抱住。洛浦眉头稍皱,才挣扎,碰上她妖冶的眼眸,又笑了笑,没动。
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好久,也忘了推开。
日后,洛浦大概是被结衣磨怕了吧,天天在屋中照顾着她。端茶递水,那份温柔宠溺,几乎就是对着最亲爱的情人了。结衣无视那些僧 人们的鄙视,安心享用,快快乐乐地养身子。
她对坐在床前的洛浦道,“我想喝粥,你去膳房给我偷些来吧。”
洛浦嘴角半抿,起身,“好。”
结衣抬手拦了他,不满皱眉,“你应该说,‘结衣,你又没有味觉,喝什么粥啊’。”
洛浦从善如流,“结衣,你又没有味觉,喝什么粥啊。”
结衣仰着头,看他淡淡的表情,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怎么她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她涩涩问,“让我走,好不好?”
洛浦还在笑,就站在她床前,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好。”
眼眶突然红起来,结衣从床上蹲起,抱住他的腰,哑声,“我知道,你要说,我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不需要对我太好。但是洛浦,你 再不会遇到第二个我了啊……请你抱抱我,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好好待我,好好珍惜我。”
她搂着他的腰,双臂颤抖。她觉得自己在抱着生命中最珍贵的方小说西,可这太珍贵,她又怕自己亲手毁了……得与不得,到底要如何 自处呢?
洛浦眼中浮起怜惜之情,向窗外的晴空看了看。隔了一小会儿,胳膊拢上来,把她满满抱住,才轻声,“……好。”
怀中的姑娘听到他的话,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抱他抱得更加紧,手紧紧掐进他腰间的肉里,也听不到男人一个声音。这份安静,让结衣 更加绝望,更加悲伤。
……洛浦洛浦……我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等她修养好了以后,去和无名大师说离开这里。无名大师看着一人一鬼站在面前,疑惑的目光看向洛浦。
洛浦沉默以对,风华灼灼。
无名大师无奈,只好点头,顺便嘱咐结衣,“倒是可以离开,只有一点,艳鬼,你入了尘世,万万不能伤人了。”
结衣点头,牵着洛浦的手,笑容十分好看,“我知道。”
他们两个一路下了山,无名大师一直在背后看着,远远叹出一口气,摇头唱佛号。
他身后两步远的关门弟子疑虑,“师父,长休道长被那艳鬼下了‘失魂咒’,才会跟着艳鬼走。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为什么不阻止? 艳鬼要加害道长怎么办?”
无名大师的金黄袈裟在地上拖过瘦长的影子,声调苍老,“长休道长都不阻止,贫僧何苦自作多情呢?”
这世间儿女的情仇,你来我往,执迷不悟,外人又如何能勘破?又为何要勘破?
再说洛浦和结衣下了山,远行了十几里路,才进了一个小城镇。一切都似曾相识,尘嚣气息扑面而来,结衣好久没有感受这样轻松的时 刻了。
她拉着洛浦的手,小孩子一般兴奋地穿梭,指给他看一串糖葫芦,“那个你以前买给我吃过,很甜。”
洛浦微笑,掏钱,小贩的糖葫芦到了结衣手中。
再走两步,结衣又叫道,“那个羊肉胡卜……看起来很好吃啊。”
洛浦继续保持着笑脸,带着她进去,坐在油腻腻的桌前,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胡卜。
结衣掰着筷子,失神般地看着他,先前的欢乐全部沉静,柔声,“你待我真好啊。”
小二上了胡卜,看这对情人一样的男女,男的气质飘然若仙,女的清新朴质。不由笑,“两位穿着不俗,又这么亲密,怕是私奔吧?”
结衣面红,挪个位置,离洛浦更近,摇着情人的胳膊,却歪头笑眯眯地看小二,“我们看上去像情人吗?”
小二愣住,甩着白色毛巾的手僵住,“二位这样亲密,不会是兄妹吧?”
结衣脸上的笑马上不见了,一拍桌子,怒气汹涌,“你说谁是兄妹?!”
一双筷子夹着软面到她唇边,洛浦笑容浅淡,温雅如玉,他不说话,只拿一双乌黑的眸子看她。
结衣的怒气立马消了,赶紧凑过去吃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一口,结巴道,“你真好。”而那位被她吓住的小二,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在这城镇一角,结衣和洛浦静静吃着饭,像这尘世间的所有男女般自然。
明明这么温馨,却又这么悲凉。情意空虚,他们本来一无所有。
53.可嫁
青灯下,红衣女鬼坐在妆镜前,长发垂落像上好的丝绸,铜镜边缘雕琢着花鸟祥纹,镜面剔透晕黄,照得她的面孔也晕黄一片。她身后 ,端端站着白衣公子,修长稳重的手拿羊角梳,穿梭在她发间,眼睛也定格在她发上。
这么长的头发,打理起来也不容易。他动作很缓很悠然,专注得如同对待一件艺术书。他嘴角一抹模糊的笑意,略有略无。一只翠翘插 在她发端,明光夭夭。
很久以前,洛浦便答应结衣,等有时间了为她梳发,只不过机缘不凑巧,那个时间,一直拖到了现在。
结衣从镜中看到他的模样,仙骨姿容,却像雾里看花,怎么也不能透心凉,透心亮。她微微发笑,慢慢回身,抓住他的手腕,仰头对视 他莫测疏远的墨色瞳子,“洛浦,你不要怪我对你下咒。我拼尽灵力不过换你几天时光,你便吃亏一些又如何呢?你不过给我几天快乐 的时光,我再不会缠着你。等我……不在了,你还是高高在上的修道中人,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洛浦回视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伸手到她眼下,在她出神中,接住了一滴眼泪。冰凉的,转瞬就化成了雾气消失。他眉头攒高,疑 惑问道,“为什么哭?”
结衣道,“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你抱一抱我,我就心情好了,就不哭了。”
洛浦沉默,一动不动。结衣气恼,抬臂搂住他,“抱!你连‘抱’都不知道……”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
白衣公子迷惘的眼中晃过笑,手指一松,随手就扔了梳子,弯腰搂她,嘴角一撇,“不过是抱一抱。”
结衣仰头,手摸上他细瓷般白皙如玉的面孔,笑着眨掉眼中的泪,附和,“就是,不过是抱一抱,又不会少块肉。”她拥进他怀中,看 到墙上映着的,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影子,眼眸中的笑慢慢暗了下去。
……如果,可以活着,就好了。
洛浦的手挡在她眼皮上,遮住了光明。她恍恍惚惚地问他,“你知道怎么能让我复活,不以害人为代价么,洛浦?”
那是一个多美的梦啊,她不知晓他的眼眸光芒闪烁不定,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感到心里难过。小风吹打窗子,啪嗒啪嗒的响 声,烛火黯淡一时,碰的爆一声,更加亮了。
灯花爆,喜事到。什么样的喜事,对她才是好的呢?
此时此刻,情至深处,荒凉感无迹可寻,无缝不钻。她被他搂进怀中,眼皮变得沉重,便被抱上了床,听那人恍恍惚惚说了什么,也不 太记得。
只隐隐约约听到“帮你”“轮回”“无所谓”之类的字眼。
院中,虞美人悄然绽放,花容冷艳,是细微浅薄的橘红。风一吹,妖娆的花瓣朵朵纷飞,在暗蓝色的天边飞落。
她心中很累,紧紧圈着他的腰不放手,忘记了自己其实不用睡觉的。那正常人类的生活,已经远离她很久了。
后来,当她走遍天涯太辛苦的时候,便总是做着这样一个梦,在绿水迢迢的石边,在风雪遮天的山中,在人迹荒荒的古漠,她一直被轻 轻搂抱着,翻过许多山岭走过许多泥沼,陷入一个好美的梦境。
和他看山看水,那总是她的愿望。
她一直很后悔,没有早早明白他的心意。
第二日,已经忘了前一天的怅然,一人一鬼继续行路。离开了这座小城镇,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下一座城池。远处战火燎原,这里却还很 安然。
结衣牵着洛浦的手,在人堆里走过,在鬼火中穿行,她赤脚红衣,伴着他永远的白衣飒飒。昼夜春夏,年华如水,每每看上去不一样, 但摘下冰冷的面具,后面的风景,还是一样的。
他嘴角有春光一现的笑,往往引得路边女子丢花示爱。她心底,还是无端的快活,这说明自家男人有魅力,自家挑男人的眼光好。只是 偶尔看到手腕肌肤在十八少女和八十老妇转变时,才会忧郁一下。
坐在小客栈里吃饭,结衣撕下一小块包子,喜滋滋地喂给旁边的白衣公子吃。她托着腮看他咀嚼的优雅动作,也觉得无比好看。男人皱 一下眉,她都要问是不是太烫了。
端茶的小二眼皮抽动,光天化日的,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腻歪?那男人又不是手脚断了……
旁边也有人窃窃私语,结衣美目勾魂般地一横,便没有人敢插话了。偶尔有不识好歹的纨绔子弟贼兮兮地赔笑,想摸摸美人的小手,只 看到美人笑一下,那魂就跟掉了似的,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结衣很享受彼此相处的美好气氛,依然撕着包子喂男人吃。看他吃,比她自己有味道多了。却是一不小心,洛浦咬到嘴边的包子,舌尖 若有若无地轻轻一舔,吮过结衣的手指。
灼烫的酥麻感从指间传过,心口都被熨得飘飘欲仙。结衣脸色突红,躲开白衣公子若有所思的漆黑目光。她眼珠在眼眶中乱飞,看天看 地。
当然,你如果指望一只艳鬼来害羞,那是真的大错特错了。
下一刻,结衣挪动臀下的板凳,坐得离他再近一些,把手指伸到男人嘴边,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再舔舔。”
“……”众人黑线,好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他们在闹着,客栈门口一声娇脆呼唤,“洛浦!洛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一阵风刮来,淡绿绸衫的绝美姑娘闯进来,身上珠玉乱撞,亲切地拉住洛浦的手,“呜呜呜……太感动了,终于遇到了一个熟人。”
结衣郁闷,拿手指头戳戳美丽的姑娘,“抱歉啊,名草有主了。”
那姑娘终于转脸看她,一时双方都吃了惊,握住彼此的手,激动。
“结衣姑娘!”
“青容姑娘!”
这时,距离上次不告而别,已经过了三年。结衣还是少女美如初见,靑容风华绝代的面容却添了风尘倦倦。
在这重逢喜悦的时刻,靑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公子,一遍遍催问,“青容姑娘,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
“……”结衣思忖,她该说些什么来应景呢?
这边镇定的,只剩下洛浦。他慢吞吞地吃着饭,周围环境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靑容喊了他几遍,他都不理。靑容犹犹豫豫地咬唇瞥结衣,不得不怀疑,“洛浦傻了?”
结衣尴尬羞窘,“没有……不过是他受了点儿创伤,现在只能听到我一个人的话。”
靑容惊叹,身后那位公子继续轰炸,“青容姑娘,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
结衣转眸,唇红齿白的少年,眼巴巴地盯着靑容,学着风雅的人手里一把折扇,现在却殷勤地为靑容扇着风,锦衣华服,看来家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