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衣看洛浦冷淡的神情,料得他对此无兴趣,便提意见,“我们离开这里罢,好不好?”
“舍不得看旧情人迎娶新人了?”洛浦说话实在刻薄无力,逼得结衣竖起柳眉翘着杏眼瞪他,他才哈哈笑两声,随口道,“中秋过后,你要挨得过,咱们就走吧。”
结衣掰着手指头算半天,不就是六天以后嘛。
夏家父母来了后的当天晚上,夏之湄陪父母逗笑说话,两位老人睡了后,她才闭门离去,回自己屋中睡觉。结衣料想她会出什么纰漏,便要跟踪去寻个究竟。路上偶遇自称“看月亮”的洛浦,一人一鬼一同前往。
屋里灯火不点,黑漆漆一片。夏之湄在黑暗中坐很久,对着铜镜梳自己的一头长发。她手素白,腕上系着铃铛,映衬着黑如绸的青丝,颇有夜雪清冷的感觉。
白衣鬼影飘飘进了屋子,结衣心弦一绷,要加以阻拦,嘴被洛浦捂住。
她“呜呜呜”哀叫,洛浦只贴着她耳朵,笑着道一句,“不要多管闲事。”
结衣使劲掰开他的手,跳脚,压低声音,“才不是呢!夏之昕出了事,洛衍和你的仇就更深了……他,”偷偷从眼角看洛浦脸色,不似生气,才继续道,“你中了他的毒呢。”
洛浦刻薄,眼眸望着那屋子,嘴上还是原先几个字眼重组一遍,“关你甚事。”
再话说屋中,夏之昕一飘进来,夏之湄手腕上的铃铛就开始沙沙响了。小姑娘看着手中铃铛不动自响,嘴角向上勾起,天真粲烂的明眸还看着镜子上空无一人的身后,“姐姐,是你来了吗?”
夏之昕不语,只是望着妹妹手腕间的“噬魂铃”,失神。
没听到声音,夏之湄笑道,“你上了我好几次身,我二人又有血脉关系,再加上洛公子给我施了咒语……姐姐,你说话吧,我能听得到。”
“小湄……你真能听到我说话吗?”夏之昕眼中有了情潮流动,清冷而略带激动的声音响起来。本人更是向前飘去,落在夏之湄一步之外的距离。
夏之湄想到是自己姐姐,可当她真的听到了声音,手臂上还是升起了鸡皮疙瘩。这效果震得她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镜中,屋外的月华隐现,身后家具被镀上柔黄色,可除了她,什么也没有。
“小湄,你放心,我来这里,不是想害你。”夏之昕看着妹妹手上的铃铛,心头有倦倦之感,幽叹,“我就要走了——其实只是想问一问你,这些年,爹娘还好么?”
夏之湄嘴角讽刺上弯,砰地扔下手中木梳,站起身,“你跟我来看一看,便知道他们好不好了。”她一步不顿地往外走去,相信自己那个早已死去的姐姐总会跟上。
夏之昕果然不犹豫,跟着妹妹出去。她自然看到了屋外躲在暗处的洛浦和结衣,但那没什么,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她随着夏之湄穿廊过厅,绕过假山楼阁,眼看前面景象越来越熟悉,心头也涌上艰涩之感……
结衣指给洛浦看,“我记得这里,夏之昕在这里跳河而死。”
夏之湄的声音跟她重合,朗朗道,“十年前,你在这里跳河而死。”
夏家父母穿好衣服,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的小女儿脱掉鞋袜,缓慢地走进水中。随后的苏慕清身子一颤,洛衍只是眯了眯眼眸,没说话。
“之昕!不要死!”是夏夫人声嘶力竭的喊声,扑过去就紧紧抱住小女儿的身体,“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能保护你……之昕,想嫁谁就嫁谁,想跟谁就跟谁。妈妈再不强迫你了,好不好?”
像许多次那般,母亲想到的,总是姐姐,一直是姐姐。明明,活着的人,是她啊。
夏之湄一动不动,眼中聚起泪光。她眨眨眼,泪水滑过白皙的面颊,滴在紧咬的唇瓣上。
“夫人,夫人,这是小湄……”夏老爷跟着淌进水里,抱住神情癫狂的妻子,声音也跟着颤抖,“不是之昕……不是之昕……”
夏之昕漂浮在半空中,望着下面年老的父母。一汪清水在眼中隐忍,她白衣落在水面上,凄凄站在母亲身后,喊道,“妈妈。”
夏夫人眼中落泪,狠狠抱着小女儿,还在喃喃,“之昕,之昕,是妈妈不好……不要嫁了……”
“妈妈……”夏之昕伸手,想去为母亲拭泪。但她的手穿过夏夫人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
一瞬间,悲伤涌上心头。她一遍遍地抬起手,只是轻轻挨着夏夫人的脸颊,再靠近,手便穿梭过去了。终于,她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一样。
夏夫人猛地推开小女儿,拉着夏之湄的手腕,往四周快速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目标,脸上现出喜色,不由分说地便牵着夏之湄过去,对洛衍情深意切道,“洛公子,你娶了之昕吧!你娶了她吧!你好好待之昕,好好和她在一起。”
夏之昕也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当年的少年身形抽长,面容在灯火摇晃中失真。
洛衍低着头,看夏夫人脸上的眼泪纵横,心念沉沉,看月光下闪着清波的湖水,道,“夏夫人,夏之昕已经死了。”
晴天里一道霹雳!劈的整个世界就此崩溃。
夏夫人傻傻看着他的脸,再看看夏之湄,一步步后退,“你胡说!胡说!我的之昕,明明好好的……她说要出去玩,她要去找你……洛衍,你怎么能咒她!你怎么能咒她!”
那一天,她看到之昕从后花园里溜出去,转头和丈夫说笑,之昕真是小孩子脾气。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为什么要说之昕已经死了呢?
苏慕清在后面看了许久,终于上前,和夏老爷一道,搀扶着哭得快断气的夏夫人。
下一瞬,夏夫人又像是醒过神来,抱紧夏之湄,“小湄,小湄!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和人吵架?外面都是坏人,小湄,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夏之湄脸上的泪不曾断,听到母亲终于想到了自己,她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张臂回报母亲,乖顺地安慰,“妈妈,我好好的,都听你的话,我不出门。”
夏夫人抖着嘴角,疯狂地摸着她的脸,哭道,“不要出门啊,之昕,外面都是外人……小湄,你要好好的……”
洛衍伸手,点了夏夫人的睡穴。夏夫人晕睡过去,夏老爷忙抱着她离开。苏慕清走之前,复杂的眼光看向出手的洛衍,“多谢洛大人。”
洛衍扯动嘴角,与黑暗中的洛浦遥遥相望。
洛浦身边有结衣相陪,清新妩媚,临水照花般的惊艳迷人。
洛衍再看看自己身边空荡荡的,报应一般的结局。他有很多手段去逼洛浦,但他又太了解他那个固执的哥哥——事已至此,他一点儿手段也没用。
闹剧结束了,夏之湄送夏夫人回房休息,临去前,低声对着空气笑道,“你现在知道,十年来,我们过得是怎么的日子了吧?”
所有人都退场,夏之昕看着洛衍走远的身影,痴痴落泪。等到结衣站到她身后恻然,“你别伤心了,这是你妹妹故意报复你的。”
夏之昕白渺的身影,静静地照在水上,空无一物。她疲惫空茫的声音,在夜中飘荡,“如果我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逃出家,不去小巷口,不去和一个冷漠的少年说话。如果我能选择,我一定不和洛衍相识。”
如果她能回去,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久远的往事扑面而来,悲痛感沁湿双眼。杳渺水烟中,她渐渐隐去。
人生如此惨淡,好像金乌西坠的残景。她始信,有些爱,是阻滞。有些人,从一开始,相遇便是错误。
此后几日,结衣再不曾见到夏之昕。她央求洛浦施法寻找,洛浦却说万物有缘法,不可破坏。
中秋那日,众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结衣跟着一同消失了。
洛浦在饮酒,沭阳走过来,对他道,“夏之昕被鬼差抓走了,结衣追着去了。”
四周寂静,洛浦扶额,怒气腾腾地卷袍站起,“……那个疯子!”众人不知,他口中的“疯子”,指的是谁。
他转身离去,洛衍却勾起自己的酒杯,突然发出一笑。
被请来做客的青容问道,“为什么笑?”
“我想起前几日,结衣寻我说过话。”洛衍道。
结衣说,“那日夏夫人……的时候,夏之昕就站在你身后。”
洛衍不答。
结衣目光放在平静秦淮水上,轻声,“她说,不想与你好。”
此时想来,早有先兆。洛衍手撑着头,缓缓发笑。十年一觉,他在醒来,她却要离开了。
薄命如花,暗香如故。原来这人世哀苦,冉冉光阴催人老,大抵是永远无从话起的。
——上卷完——
32.寒时
结衣生平最厌恶两个地方,一是密林雪地,二是浓雾鬼域。这两个地方都给她留下创伤,她再不想回那里。但此时,她正是朝着鬼域的方向而去。你倘若问她,为什么要追出去,她必是没有答案的。
那时前院笑语晏晏,人家是天伦之乐,她却觉得心里惶惶。去了后院就看到夏之昕站在湖水边,纤尘不染罗袜生尘,随时准备羽化登仙的样子。夏之昕侧目,也看到了结衣站在后面。
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但又同为男人伤透心。如今更深雾重,隔着红楼怅然对望,结衣升起几分感慨。
她和苏慕清的故事,明明是独一无二的,但偏偏又因惨淡结局而和别的故事无甚区别。便是一见夏之昕的哀愁,除了感同身受,她还有分庆幸——不曾那样一波三折过。
倘若苏慕清如同洛衍一般几次三番折磨她,她会疯了的。便是深爱又怎样?这般死生无望的爱情,还是忘了的好。改天该问问洛浦,是否找出什么药物,让洛衍忘了夏之昕。
结衣点脚尖,劝慰于她,好生纠结。
后来,天地阒静,时光静止。廊檐下闲磕牙的侍女表情停顿,湖中清波不动,虫鸣消声。就在刹那时间,万籁无声,死亡的氛围由远而近。
她看到远远飘来两个褐衣鬼差,脸容模糊。铁锁脚链往夏之昕身上一戴,木声,“逃了十年,还不走么?”
夏之昕回头看结衣一眼,冰雪面容第一次有了笑,轻轻道,“结衣,你这样勇敢,一定要比我幸福。”她不挣扎不躲避,随着两个鬼差走入了浓雾深处。
站在原地的结衣,从脚开始,升起战栗感。她看到自己的许多岁月在流光中逝去,看到黑夜像头猛兽吞噬一切,看到苏慕清淡笑的眉头,夏之昕冰冷的眼瞳,洛衍自嘲的嘴角……
下一刻万物重新苏醒过来,她却是不及想,香风一扫,使用法力追出去。
夏之昕——夏之昕——你不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故事还没有落幕,结局还没有写下,你怎么可以先走了呢?!如果你的结局这样潦草,我又怎么有信心走下去呢?
可惜她法力减弱许多,追了不足上千里,精疲力竭,还是被那两个鬼差发现了。皱眉,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你这艳鬼追了一路,莫非是要一同去鬼界?”
结衣侧头,露出自己风情万种的侧脸,娇笑,“两位大哥这是什么话?我的朋友俗事未了,我想追她回去呢。”
“既已死了,还谈什么俗事?!”其中一个喝道。
夏之昕也轻声,“结衣,这是我自愿的,你别管我。”
那个榆木疙瘩!结衣被她的死气沉沉气着,不和她相理论,只一径求着鬼差。双方不和,三言两语便打了起来。夏之昕被扔在一旁,诧异之后,一脸茫然。她想不透,结衣这么关心她的事做什么?
这时还并未到鬼界,不过是在一片荒原上,夜里无人声,便是看到了,也只是一个红衣的影子罢了。
这两个鬼差不过一般,要说打过千年修为的艳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偏偏结衣和洛浦一处后,不再食男人精血,法力变得很弱。
弱到什么程度呢?嗯,如果说结衣以前的法力是能焚尽一座城池的话,现在的她,哦,恰好能烧火做饭。
两个鬼差也是心烦气躁,本不是结衣对手,虚耗一点意义也没有。正想着折中,黑夜里走过来几个道士,顿时大喜。艳鬼不是他们收服的对象,那道士呢?
当即高声求道,“各位道长莫被这女子的外表骗了!我二人乃鬼差,来凡间收鬼回去。却碰上这等泼妇状的艳鬼!恳请道长帮忙!”
结衣心头暗惊,想偷偷退下再想别的办法,但已经被鬼差缠住,脱不开身。更何况夏之昕根本就帮不上忙,只干干在后面喊一声,“结衣小心。”
果然四个道士刚下山历练,看到一只艳鬼居然阻挠鬼差办事,当下大怒!师父教诲,见鬼就收,尤其是这种一看就勾引男人的坏坯子!当下掏出法宝,一声大喝,“艳鬼受死来!”
众人和二鬼围着她,不打不休。结衣步步后退,眉心朱砂滴血般的红,只有招架的功夫。其中一个道士闭眼捻诀,后面道士跟着布阵,抬手一推,强大的金黄法力打向她。
头上簪子叮的一声掉地,摔个粉碎。满头青丝散开,妖娆奇魅。结衣手合于胸前抵抗,周身气血翻滚,嘴角血丝淌下,曼妙的眉眼被金光映的极盛。终是脱力,身子被打的飞出去。
“结衣!”夏之昕颤抖声线,快步想奔过去。被两个鬼差一左一右制住,逃脱不得。
结衣身体受创,想着此命休矣。却是一道温煦和缓的法光从后展出,白衣凛冽,臂膀在半空中一揽,抱她入怀,并安然落地。她心头稍暖,忙回头,看到的是熟悉的眉目。
洛浦背手长立,看都不看她一眼,更没有如往前般戏谑玩笑。他寒着脸站在她身侧,凛然不可侵犯。
她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声“你怎么才来”,就听前方几个道士大喊,“长休!你这个背叛师门的劣徒!纳命来!”
洛浦淡然一笑,“我都背叛师门了,还谈什么‘劣徒’?”就着道士们迎过来的剑光,向前招去。
结衣还在愣神,那两个鬼差也重新缠著她,新一轮的纠缠开始。
结衣和洛浦背对背,看着周围围着他们的,神情严肃。结衣心头惶恐,碎发被风吹得粘在嘴边,急道,“怎么办?”她处处结仇就算了,他怎么也有仇家啊?
洛浦偏头,惆怅将她一望。完全没有玩笑的嘴脸,大义凛然道,“艳鬼,你走吧。我便是被乱箭砍死在这里,也没有拉你陪我的道理。走吧走吧,剩下的麻烦我来解决。”
“……你没事吧?”结衣发呆,为什么他如此沉痛的话,她一点儿受保护的感动也没有?
洛浦依然惆怅地瞥她一眼,让结衣心中升起几分愧疚。之后他看看天,望望地,突然眉心稍动,手上快速结阵,大力把她推出包围圈,向夏之昕的方向而去,叹气,“救你想救的人去吧。”
两个鬼差看艳鬼的方向,一使眼色,同时向结衣扑去。结衣回神一笑,便重新打了开来。
洛浦那边也斗得惊天动地,几个道士同时修行,要说法力差,能差到哪里去呢?结衣心头担心,频频回头看。一开始洛浦确实占着上风,但渐渐败退,转攻为守。
结衣急得眼中发热,想到洛浦身体还没有养好、身上还有洛衍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毒。她此时真恨自己的鲁莽,把他逼到跟她一样可怜的境地。却苦于被缠,没办法上去助他。
终于,他口吐鲜血,脱力一般地膝头软下,跪倒在地。
还有道士算有良心,收剑问他,“你可愿跟我们回山,向师父认错?”
洛浦捂着嘴咳嗽,不屑道,“便是再如何逼我斩妖除魔,那也是不可能的。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道士们冷笑,“好得很!师父也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