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桂花风情万种地看着金袋子,“我知道你这个盗马贼与别的盗马贼不同,从不吃马肉。这盆子里,是羊肉,我让银圈去买的,酒也是刚出窖的,辣了点,正合你的酒性。”金袋子端起酒碗闻了闻,笑道:“多年没喝上这么好的酒了。记得上回喝这么好的酒,也是和你在一个炕上。”
桂花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几年,你去哪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把头顶上的一根顶棍轻轻移开,抽掉顶着的一块木板,一线光亮便从上面透了下来,传来了金袋子和桂花的说话声。
显然,这上面就是金袋子住的客房。银圈取过一个磨得发亮的马腿骨,一头顶在地板下,一头顶在自己的耳朵上,偷听起来。
客房里。金袋子喝下一碗酒,抹了嘴,道:“实不相瞒,我金袋子出狱才三个月。”桂花道:“不会吧?我被远房的表哥从牢里赎了出来,打听过你,都说你没事,只要花些银子,也能出狱的,就让人给县老爷送去了五十个大洋,还有两匹好马。”金袋子道:“你我本来就没罪,不就是那县老爷要睡你,见你被我占了,你对他也是横着一根大门闩,恨上了我,也恨上了你,连瓜带秧一块给拿了。你送钱送马救我的事,我也在牢里听说了,可就在出牢那天,一个从前合伙盗过马的人在牢里认出了我,告我是盗马贼,那县老爷也就不敢再放我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在马腿骨里听着地板上传来的对话。
桂花的声音:“这么说,你在牢里又呆了三年?”
金袋子的声音:“其实只有一年,那县老爷有个弟弟是贩马的,便放我出牢,帮他弟弟盗了一年马,直到三个月前才把我腿上的铁链子给取下,放了我一条生路。”
“你帮人盗马,是戴着脚链子的?”
“他们给我戴的脚链子有一丈长,不是跟没戴一样?——桂花,你真好看,还像从前一样,一喝酒,脸上就长桃花,过来,金爷亲你一口!”
桂花娇滴滴的声音:“这几年,桂花想死你金爷了!金爷,快把猴撵到门外去,让猴坐这儿,多碍事呀!”
金袋子的声音:“巧妹子,出去一回!金爷要跟桂花说会贴己话!……这就对了,把门关上!”
响起关门声,显然,巧妹子出去了。
银圈气喘起来,踮起脚,把眼睛贴着地板缝往上看去。透过板缝,他看见一件件衣服从炕上扔了下来。
他肥厚的胸脯急剧地起伏。
他再次把眼睛贴在板缝上。他看见,桂花在炕上脱下了红抹胸,露出了一对裹在红布囊里的肥实的大奶。金袋子一把将那红布囊扯了,便有两个吊在奶头上的豆子般大的小铜铃晃动起来,像嘤嘤的虫鸣似的响开了,金袋子在这“虫鸣”声里将桂花搂在了自己毛茸茸的怀里,接着便是炕板雷动般的大响。
银圈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垂下了头。突然,他脸上浮起了杀气,把手伸向腰后,抽出一把尖刀。“夺”地一声,尖刀从他手中飞出,重重地在一堵板墙上插住了。那板墙上,一排铁勾子挂满了血衣,插着一把把磨得雪亮的肉斧与板刀。墙边的一只大木墩上,砍着一把大肉斧。不用说,这“马袋子客栈”是一家杀人夺财的黑店!而这间屋子,就是杀人之处!
地板上面传来桂花尖着嗓子的欢叫声,欢得像唱歌似的。
银圈脸色苍白,一把抓过铁勾子的血衣,走出了屋子。
他来到后院的一口枯井边,将一块压在井口的大木盖移开。井下,堆满了血衣。他把血衣扔下井,重将井盖合上,瞬间,从井下传来了空洞的回音。
皇上的宝图
自行车轮子在紫禁城宫内殿坪的砖地上颠动着。
溥仪骑着德国造的白汉堡牌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蹬着。身后,一群太监和宫女跟随着赵万鞋,满脸是汗地跑着,手里端着铜脸盆、擦脸手巾、香胰子、水罐子、大小便盆等一应杂物。十多个宫廷乐手吹打着各种乐器,也跟在自行车后头一路小跑着。赵细烛吹着黑管,已是满头大汗。
溥仪时快时慢地蹬着车,有时还故意打个趔趄,吓得赵万鞋和太监宫女们失声惊叫。溥仪看了看赵万鞋,突然将车龙头一拐,身子侧了下去。早已是跑得面无人色的赵万鞋吓得急忙趴下,用身子去垫。就在他趴倒在地的当儿,溥仪将车龙头又一拐,车拐开了,咣咣啷啷的蹬车声远去。
赵万鞋趴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半个脸。
赵细烛一怔,急忙跑出乐队,跑到赵万鞋身边,伸手去扶,惊声:“你脸上淌血了!”赵万鞋眼里闪出笑泪,道:“当奴才的不淌血,那就不是奴才了。快走,好好吹你的黑小三!今儿个,我瞅着皇上的心里挺高兴的,咱不能让皇上扫兴了。”
赵细烛看着半个脸上全是血的赵万鞋,不知所措。
“快走!”赵万鞋低吼。
赵细烛无奈地点点头,站起身,边吹着黑小三,边去追乐队了。赵万鞋看着赵细烛的背影,笑着自语:“懂事儿了。”
当晚,养心殿的盘龙灯柱上,通红的烛泪流淌着,烛光把案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也照得通红。殿门轻声响了下,赵万鞋挑着照路灯笼,轻声走了进来。“皇上,”他弓下腰,对着龙屏上的人影子低声道,“依您的吩咐,那四十头羊,送出宫去了。”
“万鞋,告诉朕,朕今年几岁了?”溥仪道。
“皇上龙龄十九了。”
“是么?有十九了么?这么说,朕三岁登基,七岁逊位,受着国民政府的恩典,才在这紫禁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头?”
“皇上,报时钟已是……”
“别打断朕的话,”龙屏里的溥仪道,“朕坐在这儿想了好半天,只想着一件事儿,想着那群送出宫去的喜羊。”赵万鞋道:“奴才知道,皇上心里是舍不得那群喜羊。……皇上在龙椅上坐了好半天了,该回坤宁宫歇歇了。奴才这就给皇上掌灯……”“万鞋,”溥仪的身影动了下,打住了赵万鞋的话,“朕每天夜里都要在养心殿坐上两个时辰,这你是知道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朕孤坐在这儿,是为着什么?”
“皇上是想着要把龙椅给坐暖和了,好上朝亲政,办理天下大事。”
“这天下,已经不是朕的天下了,也就是说,这龙椅已经不是朕的龙椅了。朕这么枯坐着,是在看一样东西。”
“皇上是在看龙案上摆着的眼镜。”
“不对,朕在看笔,看龙案上的朱笔。”溥仪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大笔,用手指舐舐干枯的笔头,凄然一笑。“这支刻着‘恩泽天下’四个字的朱笔,都说是能够定江山、开民心的。先帝们用着它,办成了那么多经天纬地的大业,直到宾天的时候,还都忘不了要对它说一声谢谢。可朕的这只手,能拿得起这支朱笔么?朕死的时候,也能对它说上一声谢谢么?看来,是不能了。……这笔,那么多年没舐过朱砂红了,你看,这笔上的毛,也像人的头发,都变枯了。”说罢,溥仪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到嘴边,用牙咬了一下,一滴血从指肉上渗了出来。
“皇上!”赵万鞋惊声,“您这是……”
溥仪没有再说话,把朱笔凑近手指,让笔尖将血珠吸了,重又将笔挂上笔架。吸了鲜血的朱笔在笔架上轻轻晃动着。
殿坪上,一群太监在扫着地。赵万鞋手里拿着一轴黄绫裹着的画,匆匆走来,喊:“赵细烛,过来!”赵细烛放下扫帚,走近赵万鞋身边:“赵公公有吩咐?”
赵万鞋把赵细烛拉到一边:“还记得那个刀子李么?”赵细烛一愣:“刀子李?您是说,住在西华门外厂子屋的那个阉治太监的刀子李?”
“就是他。”
赵细烛点头:“记得。当年,是您让我找他把祸根给阉了的。”赵万鞋道:“你出一趟宫,见他去。”“见他去?”赵细烛又一怔,“我……我不是早阉干净了么?”
中午,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赵细烛见到赵万鞋在廊影下等着他。
赵万鞋道:“前些天,皇上差人把四十头喜羊送出宫去,卖给了屠宰棚子,刀子李见了这群羊,说这些羊是皇上的喜羊,不能杀,便自己花钱把羊卖下,送回宫来了。皇上听说了此事,淌了好一会泪,说还是刀子李有良心,让我去古董房领出幅画来,送去赐他。”
赵细烛道:“您是说,让我去送画?”
赵万鞋把画轴递到赵细烛手里:“把画送到了就回宫,别出岔了,明白么?”
“明白!”赵细烛捧着画轴,道,“您放心,什么事也出不了!”
他要了一辆车,很快出了宫。
坐在车内,赵细烛的怀里紧紧抱着那轴用黄绫裹着的画。他知道,这回办差,不能再像上回卖乐器那样出事了。
赶车的是那个老差役,马鞭子打得懒懒的。赵细烛探头看看车外:“您这是把车往哪赶?”老差役道:“你不是去找刀子李么?他早不在厂子屋住了,去北城门柿子口的肉市当屠夫了。”
“刀子李当上屠夫了?”赵细烛咸到意外。
老差役道:“操的不还是老行当?都是下刀子的活。不同的只是,他当年割的是男人的祸根,如今割的是猪羊的脖子。”
马车驶出一条胡同。赵细烛朝街面看去,路面正在过兵,一队挎着长杆钢枪、挂着大砍刀的国民军骑兵在马背上挺着身板儿,威风凛凛,目不斜视,耷拉在马鞍子旁的油布卷儿和龟壳水壶一耸一耸的。赵细烛低声问老差役:“不会是又要打仗了?”“不像。”老差役勒住了马,“没瞧见马蹄子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吃布袋料、站烂泥坑的营马。”
骑兵远去,马车重又驶动。老差役发现身后的赵细烛仍在歪着脖子看着远去的骑兵,道:“看什么哪?”赵细烛笑笑:“看马。”
“你属马?”
“不,属猴。”
“那你跟马正犯着冲。猴克马,马见了顽猴,没辙。”
“我在想一件奇事儿。”
“什么奇事儿?”
赵细烛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想,那马拉了屎,又没人用纸片儿去擦它,那马屁股怎么还这么干净呢?”老差役笑了:“傻,那马尾巴一甩一甩的,不就是纸片儿么?”“这倒也是。”赵细烛摸起了头,笑道,“人要是有尾巴,也就省事多了。”老差役道:“宫里的人,都拿你叫黑小三,我看你呀,该叫傻小三才对,说出的话来,连傻子都不如。对了,上回送你去跪马庙,你硬说有人跟着车唱戏,把我也给说糊涂了!这会儿我才知道,你是个大傻子哩!”
马车来到柿子口肉市的时候,太阳已经稍稍偏西。
这是一个专卖牛羊肉的市场,人头挤挤。临街盖着的芦棚子是些斩杀牛羊的场子,门前老粗的杠子上挂着半扇半扇的红肉,抬着大秤称肉的伙计在大声吆着斤两。畜叫声、磨刀声、砍肉声、讨价还价声,算盘珠儿的啪啦声响成一片。
赵细烛抱着画,在人堆里挤着。他向人打听:“店家,刀子李在哪间棚子里干活?”“你找刀子李?”砍着一腔大羊的肉铺伙计打量着赵细烛,“找他干嘛?”
“我和他是……熟人。”
“熟人?”伙计又打量了一下赵细烛,“这么说,你是个太监了。——往西拐,过三个门脸就是!”
赵细烛按着指点进了一间敞着板门的大芦棚,推开像门帘似的挂在门前的一扇扇羊肉,走进棚来。几口大锅在烧着水,三五个壮汉围着锅台旁的案板,给那刚剥了皮子的白羊开膛,掏出的肠肠肺肺冒着热气,啪啪地往一口大筐子里扔。几条脏狗站在筐边看着,狗毛上也都沾着腥血。没人搭理进来的赵细烛。赵细烛四下瞧着,问:“刀子李呢?”
一个开着膛的壮汉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赵细烛回头看去,靠棚子后门挂着块破破烂烂的大油布,里头有些动静,他掀起油布,走了进去。
刚被宰倒的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还活着的一群羊叫唤着躲成一堆。靠芦墙的角落里,一个赤着膊的肥胖汉子弯着粗腰,在一口大瓦缸里淘捞着什么,撅着的肥臀上满是污迹。赵细烛咳了一声,肥汉抬起了腰,回过脸来。
赵细烛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四方脸红得像块猪肝,鼻子上裂着豁口,眉毛像是被火燎去,横在眼皮上的不是两道黑眉,而是两道蜈蚣般的大疤。
他从大疤上认出了刀子李:“您老人家……就是刀子李吧?”
刀子李道:“你是谁?”
赵细烛强笑着:“我就是赵细烛啊,还记得不,那年,是您给我办成那事的?”
刀子李瓮声道:“不认得你。”说罢,他把待宰的羊赶往木栏。赵细烛跟在他身边,强笑着道:“我想您老人家是认不出我了。在您的眼睛里过了那么多人,哪会记得我?”刀子李却是笑了:“你真以为我刀子李认不出你了?你不就是赵万鞋的同乡么?那年,你刚躺上我的大板凳,还没等我下刀子就晕死了过去。对了,后来是谁阉你的?”
赵细烛最怕有人提起这回事,每当有人问他当年下阉刀的事,他都会弓下身子退开,从不作答。可此时问的是刀子李,他不能不回答他,便道:“那回,在您这儿没阉成,后来我打听到住红庙口的大门牙下刀子的时候先使麻药,也就找上他了。”刀子李道:“下了麻药再阉,十有九死,你也忒胆大,敢上大门牙的棚子。今日还能见上我刀子李,是你命大。”赵细烛欠欠身:“这当年的事,我对不起您。”“别提那事了,”刀子李打断了赵细烛的话,“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他又开始宰羊。赵细烛托起手上的画轴:“赵公公让我给你您送上一幅画。”刀子李头也没抬:“送画干嘛?”赵细烛道:“皇上听说您老人家把宫里送出来的那四十头喜羊又给送回宫了,说您有良心,赏您一轴画儿。”
刀子李扔下刀,接过画,在手上掂了掂,说道:“我是个玩刀子的,要画干嘛?”将画往一堆剥下的羊皮上一扔,“你回皇上的话,真要恩赐点什么东西给刀子李,随便送个碗儿碟儿的,比画儿字儿的实用。”赵细烛道:“这话,我一准带到。可画既然送来了,您得收下,不然,我回不了话。”
刀子李从羊皮上拾起画轴,扔到赵细烛怀里:“就说我收下了。画,你带去吧,想送谁就送谁,送不了就去天桥找个地摊卖了,也好给自己买双袜子穿。”
赵细烛忙道:“不不,这画是皇上恩赐给您的,我不能要。”
刀子李眼一瞪:“要你收下你就收下!”
赵细烛想了想:“好吧,既然您不喜欢画,我代您卖了,买上几件碗碟再给您送来。”说罢,他捧着画跑出了棚子。
就像前回卖洋乐器一样,赵细烛捧着画,又来到天桥。他知道,天桥卖的是百行杂货,什么都能卖。他托着画,叫卖开了:“上好的画轴!还没拆套儿哩!谁要买嗳?”
没有人来问津。赵细烛拉住一个穿戴体面的中年人:“先生您要买画么?”中年人摇头,拨开赵细烛的手走开。一个牵着骆驼卖骆驼奶的老汉走来,赵细烛又拉住了他。老汉接过画,塞腰带里,取个瓢要去挤骆驼奶,赵细烛急忙从老汉腰里拔出画,摆着手逃开。他跑远了,才又扯起了嗓子喊:“谁要画嗳!”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木偶戏场,忽想起了什么,站在戏台前看了起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锣鼓声和唱戏声。
鬼手和跳跳爷在修着戏台棚子,几个孩童躲在布篷下偷偷玩着木偶,把丝线缠成了一团。“还想逃么?”鬼手突然出现在孩童身后,一手一个拎住了孩童的衣领,骂道,“又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