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爷又一震,猛地回过身,手里的柳叶刀一下抵到了说话人的咽喉上,大声道,“你是谁?”
刀锋抵着的人是鬼手。
“鬼手?”跳跳爷叫起来,“怎么是你?”
鬼手笑道:“放下刀!”
跳跳爷收回刀子,道:“你说话怎么像男人了?”
鬼手道:“你只知道我的名字叫鬼手,可你不知道,我鬼手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鬼喉。”
“鬼喉?”
鬼手大笑起来:“要是我只有一双鬼手,没有一副鬼喉,还能做成二鬼拍门的事么?”
“二鬼拍门?”
“咱们干的找汗血马这行当,不就是二鬼拍门的行当么?”
“你是说,”跳跳爷惊喜起来,低压嗓音,“你是说,你走了这几天,找到汗血宝马的下落了?”
鬼手道:“找是找到了一样东西,可找到的不是一匹宝马,而是一把豆壳。”
“一把豆壳?”跳跳爷不解。
鬼手对着默默站在街口的豆壳儿招了下手,大声道:“豆壳儿!你过来,认认跳跳爷!”
跳跳爷看着走来的豆壳儿,脸色变了:“是他?我可见识过此人的功夫了!”
真假白袍人
月下,跳跳爷的马车在行走着,车后捆扎着几口戏箱。
跳跳爷在一个水潭边停下了车,跳下车架,打起布帘往车厢里看了看,鬼手和豆壳儿坐在车椅上,脸和脸相抵着,昏昏沉沉地睡得死熟。
跳跳爷脸上的黑肉跳了跳,放下布帘,提着一个水桶向潭边走去。
他在水潭边的石头上坐下,从怀里取出他的柳叶刀,又掏出一块小油石,蘸了水,沙沙地磨着。刀子很快闪起了寒光。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橛子,像片罗卜皮似的只是轻轻片了一下,一片被削下的木片落了地,浑圆如鱼鳞。
跳跳爷嘿嘿嘿笑起来。
“又想片人了?”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
跳跳爷道:“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鬼手道:“想片了谁?”
跳跳爷看着漆黑的潭水:“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这个人了?”
鬼手笑道:“没有男人,我活不了。”
“我就是你男人。”
“我和你有约在先,月圆的时候,我不是你的女人。”
“今天的月亮不圆。”
“可昨天却是满月。”
“他碰过你的手了?”
“这不关你的事。”
“你去告诉他,两条路,要么现在就走人,要么等着我把他片出一盆鱼鳞来。”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走!”
“去哪?”
“地狱。”
马车车厢里,豆壳儿坐在椅上,在听着水潭边传来的对话。只听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似乎跟他毫无关系,便从怀里摸出了那双从九春院带出来的小布鞋,将两个手指插在鞋中,在手臂上一前一后地“走动”起来。也许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小鞋在臂上“走”着的时候,他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笑容。他玩得很入神,一遍遍地玩着。鬼手在朝马车走来,他没有抬头,像孩子般快乐地看着小鞋在手臂上“走”着。
车窗外,鬼手在默默地看着。渐渐的,鬼手也抬起了一条胳膊,两个细长的手指一曲,学着豆壳儿的样,“走动”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水潭边,跳跳爷手里木橛子被片成了像筷子般细小的一根木棒。“喀哧”一声,他将木棒拗断了。潭水上,浮满了片下的白色“鱼鳞”。
荒道上,鞭声在空旷的荒野一声声地响着,跳跳爷驾着马车行驶在这无人的土道上。而此时的这辆马车,竟然变成了木偶戏场!
车厢里亮着灯,豆壳儿对着窗坐着,痴呆呆地在看着窗上演着的木偶戏。
鬼手爬在车厢顶上,手指间缠着丝线,借车窗为戏台,向车厢里的豆壳儿表演着她的手指绝技,牵动在她手指上的那一匹匹木马千姿百态、鲜活异常!
跳跳爷没有为这场奇特的演出配乐,而那叭叭的鞭子声、辚辚的车轮声、嗒嗒的马蹄声、啾啾的喝马声、咴咴的马嘶声,正是为这场别出心裁的演出配上了“乐器”。鬼手的“鬼喉”也用上了,时而学马叫,时而学人吼,时而学刀啸,时而学箭鸣,时而学悲哭,时而学狂笑……每发一声竟是如此神肖!
车厢里,豆壳儿如痴如醉。
车顶上,鬼手如疯如狂。
车架上,跳跳爷如病如死。
突然,跳跳爷收住了马,马车停了下来。一切都又陷入了死寂,只有车厢里的灯在大晃着。
“怎么不走了?”许久,鬼手趴在车顶上问。
“去哪?”跳跳爷闷着声道。
“办麻大帅的事。”
“马车重了。”
“那我背着他走。”
跳跳爷沉默。鬼手从车顶上跳下,手指间挂着木偶马,对豆壳儿问道:“喜欢木偶戏么?”豆壳儿的脸在晃动的车灯光亮里明灭着:“喜欢。”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我也是跳跳爷的徒弟。”
你跟跳跳爷学什么?”
“学刀功。”
坐在车架上的跳跳爷身子一震,再一次惊呆了!
豆壳儿轻轻地笑了起来。突然,跳跳爷感觉到什么,回脸看去,鬼手已经不见。“她人哪?”跳跳爷道。
豆壳儿道:“她走了。”
“她又去哪了?”
豆壳儿一笑:“她或许改变了主意,月亮不圆的时候,也要找男人了。”天下,微残的月亮又白又亮,在云层里穿梭。
一片枯树林子前,赵细烛从树上爬了下来,怀里抱着一只抓住的鸟。风车把一只木片小风车拴在鸟尾巴上。赵细烛将鸟往空中一送,鸟飞起。木片小风车随着鸟的飞翔在空中旋转。
赵细烛道:“风筝和金袋子会看到么?”
风车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愿这只鸟儿会把宝儿的平安信带到……”
两人抬起晒得干裂的脸,久久地看着天空,目送那鸟儿远去。
在一个岔路口,两人勒马停下,认着路。“现在该往哪条路走?”赵细烛问道。风车看看天上飞着的鸟,道:“狼走小道,鸟飞大路。你看,这几只鸟是从这边飞的,咱们往这条路走,就能走上大道了。对了,把你的羊皮地图拿出来,看看这条路通往哪?”
赵细烛从怀里取出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抬起脸,道:“从这条路走,再走三百二十四里,就是武马镇!”
“武马镇?”风车一怔。
“你怎么了?”
“没什么,”风车笑了笑,取出竹片风车插头上,“金袋子说,这是必经之路。”
她策马向通往武马镇的山路驰去,赵细烛紧紧跟上。
入夜,从云里穿出来的月亮已是残缺如钩。赵细烛和风车骑着马走着。突然,宝儿和魏老板几乎同时嘶鸣了一声。前面的凉亭里,隐隐地站着一匹马,一匹骑着人的马。骑在马上的人是鬼手。
“鬼手!”赵细烛高兴地喊,“我知道你会回来!”
风车冷声:“鬼来了,就不会有好事了!”
篝火在夜幕中燃烧着,三匹马在一旁吃着草。赵细烛把烤好的麦饼递给风车,打量着四周:“鬼手呢?”
风车道:“没看见她拿着个瓦盆,找水去了?”
“不是有水在烧着了么?”
“她找水,可不是烧的,是洗的。”
“看她的样子,也是好多天没洗脸了,她也该好好把脸洗洗。”
“她洗的可不是脸。”
“这么冷的天,不会是洗澡吧?”
“女人洗什么,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赵细烛把烧开的火从铜吊子里倒进一只木头碗里:“喝吧,这水有点咸,吃饼子就不用菜了。对了,我给鬼手送点热水去,别让她洗的时候冻着了。”
“坐下,”风车道,“听着,女人用水的时候,男人都得避开。”
赵细烛不解:“为什么?”
“在宫里,你也给宫女送过水?”
赵细烛连忙摇头:“没送过,这可是犯了大禁的。”
“看来,你不糊涂。”风车道,“你坐下,我问你件事。”赵细烛坐回火堆边。风车道:“男人做了太监,真的就不能娶女人做老婆了?”
“真的不能了。”
“要是有个女人不信这个邪,一定要嫁给一个太监呢?”
赵细烛摇摇头:“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女人。”
“要是真有呢?”
“要是真有,那这个女人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疯女人。”
风车笑了:“你看我像不像疯女人?”
赵细烛道:“不像。”
“既然不像,那你咒我干嘛?”
“我咒你?”赵细烛抬起了脸,“我没咒你呀!”风车拾起一根树枝,对着赵细烛的脑袋重重打了一下:“你这个傻瓜!你难道没看听出来么,这个要做太监老婆的女人,就是我风车!”赵细烛惊得猛地站了起来,碰倒了架着的燃柴。篝火堆里顿时火星四溅。
深夜,拴在树上的三匹马在月光下站着,火仍烧得挺旺。赵细烛躺在地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借着火光在看着风车的脸。风车盘腿坐在火边,脸红朴朴的,漂亮极了。她手里在用刀子削着一块木片,刀子发出“嚓嚓”的好听的声音。
“还在削?”赵细烛坐了起来,问。
风车没抬脸:“多做几只小风车,就多了几分让风筝找到咱们的机会。”
“我帮你做吧?”
“你还是躺下说梦话吧。”
“我刚才说梦话了?”
“你说,你真后悔不该来找宝儿。”
赵细烛脸在变色:“我真……这么说了?”
“你还说,你真后悔遇上个鬼手。”
赵细烛的脸怔愣着:“这话……也是我说的?”
风车道:“你还说,骑马真累,大腿肚子都磨肿了。”
赵细烛将信将疑起来:“对呀,我从来没骑过马,骑了这么多天,大腿肚子火烧火燎的,一睡着,没准就全说出来了……”
“不,你没说梦话!”躺在一旁的鬼手突然从老羊皮里探出脸,道,“赵细烛,你别信风车,你根本就没有说梦话!”
鬼手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身朝不远的山坡看去,失声:“白袍人?”
不远处的山坡泻着一片白色月光,一匹马站在岩石边。马上骑着的是白袍人!
白袍人骑在马上,看了篝火边的三个人和那三匹马一会,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在看什么哪?”风车问鬼手。
鬼手道:“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细细一看,这人又没了。”
风车讥声:“这人长的该不是一双鬼手,是一张鬼脸吧?”
鬼手笑笑,没再接话。风车道:“对了,鬼手,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赵细烛没在说梦话?”
“我就压根儿没有睡着。”
“你打的呼噜,可比马喷鼻子的声音还响。”
鬼手坐了起来:“风车,你对赵细烛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说梦话?”
“说了!”风车大声道。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赵细烛的鞋是怎么放着的?”
风车朝赵细烛的鞋看去。两只鞋子的底都朝着天。
“什么意思?”风车问道。
鬼手道:“没听说过么?只要把男人脱下的鞋倒过来,鞋底朝天,这男人在夜里就不会说梦话了。”
“谁干的?”
“我。”鬼手一脸得意。
一夜这么闹着,天不知不觉亮了,篝火飘着余烟,人和马上了路。一株突兀的光秃秃的老树上,挂着一架新做的小风车,风车在风里哗哗地转动着叶片。这是风车留给金袋子和风筝的标志。
碎石铺成的路面上,三人牵着马行走着。鬼手边走边想着夜里见到的那个白袍人。她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那个也穿上了白袍子的人,会是谁呢?此人为什么要扮白袍人呢?”
“风车,”赵细烛的大腿骑马骑肿了,路走得像迈八字,他对风车道,“风车,当初你学骑马的时候,也是这么走路的?”
风车不作声。赵细烛看看鬼手,道:“鬼手,你学骑马的时候,也像我一样,是么?”鬼手道:“骑惯了,大腿就不痛了。”
赵细烛笑笑:“我真没出息。”
风车道:“你怎么会没有出息?你真要是没出息,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舍不得离开你,大老远的又赶来找你了?”
鬼手道:“你在是说我?”
“就是在说你!鬼手,你回答我,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不回来,是我的事。”
“赵细烛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救马的白袍人,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儿信,可现在,我不信了。”
“为什么不信了?”
风车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白袍人,那么,咱们身后跟着的那个白袍人,又会是谁呢?”
鬼手和赵细烛往身后看去。远远的,那个白袍人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随行着。突然,三匹马一起嘶叫起来。三人闻声朝坡下看去,坡道上,立着块石碑,碑上写着“武马镇”三个大字,石碑旁,立着一马一人——那个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白袍人骑在马上,领着赵细烛一行向山脚下的武马镇走去。
赵细烛一脸高兴:“没想到,这么快你又来了!你一定是怕咱们有个闪失,就赶来了?”
白袍人的声音像马嘶:“与各位分手后,得知白玉楼和朴石山在后头追着你们,我放心不下。”
风车道:“对了,那天我就想问你了,你和宝儿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帮着咱们把宝儿送回天山?”
白袍人道:“赵细烛一定是把索望驿的事告诉你了吧?”
风车道:“告诉我了!”
白袍人道:“人活于世,能为谁去死?”
风车道:“能为两种人去死,一种是亲人,一种是恩人。”
白袍人道:“还有一种人,那就是仇人。”
风车道:“仇人?为什么?”
白袍人道:“仇人之仇,必以死了决。”从马脸面具里望向一直沉默着的鬼手,“鬼手,此话对么?”
鬼手道:“你和索望驿是仇人?”
白袍人道:“而且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细烛道:“什么事让你们结了仇?”
白袍人重重地吐出了三个字:“汗血马!”
风车惊声:“莫非你也要得到汗血马,才与索望驿结了仇?”
白袍人道:“错了,我得到汗血马,是为了送还套爷!”
武马镇的镇口有一座石牌坊,白袍人停下了马,道:“我不和各位一同进镇了。”赵细烛道:“你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白袍人道:“这个故事只有最后一句话了。”
风车道:“这最后一句话,我来替你说吧。——索望驿虽然死了,可他在你心里,并没有死,你只有保护宝儿平安回到天山,才能在自己心里把他给杀了!”
白袍人透过马脸面具看着风车:“套爷有你这样的孙女,不枉为了养马人的一世英名。”
赵细烛道:“什么时候咱们还能见到你?”
白袍人道:“如果我没有说错,夺汗血马的人已经追到这儿了,今天晚上,各位要多加留心,万一遇到危险,可来这石牌坊底下见我!”
鬼手骑在马上,偷偷地看着白袍人的靴子。这是一双靴底还没有沾上多少泥的新靴子!鬼手的柳眉微微一颤。
“武马镇不是善地,千万不可多逗留。”白袍人道,“记住,汗血马就是各位的性命,告辞!”
“等一等!”鬼手突然道,“看到曲宝蟠沉下溪河去了么?”
“沉了,”白袍人道,“这等恶人,老天爷不会留他一条性命。”
“死得好!”鬼手笑了起来:“没准,这会儿,溪河里的鱼在吃着他的肉哩。”
白袍人掉过马首,闪电般地消失在一片山林里。
赵细烛、风车、鬼手目送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