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取出木片风车,插在头发上,扯了下珠绳,风车叶片飞快地转动起来。她一步三回头,牵着宝儿下了桥。
人和马谁也没有发现,穿白袍的鬼手一直在远远地看着他们。
将自己裹在白袍里的鬼手站在长满蒿草的土坡边,透过白色的马脸面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狂野的大风在掀动着她的宽大白袍。
人和马越走越远。天空时明时暗,巨大的云影在冬日枯黄色的旷野上像马群似的奔驰。
高坡草丛间,鬼手久久地目送着汗血马远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人和马的影子已经细小如豆。风在吹摇着蒿草,一条细长的人影落在草上。
鬼手也许早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身子却是一动没动,一只套着马蹄套的手摸向了腰间。
“叭!”地一声枪响,鬼手脚边的蒿草溅起一片叶屑。显然,这一枪是警告!
鬼手摸枪的手垂下了,缓缓回过身来。站在蒿草丛里开枪的人,是白玉楼!
坡边岩石后,躺在岩石下的赵细烛猛地被枪声惊起。
他惊慌地爬起身,往草外看去。
白玉楼手里拿着一支左轮手枪,枪口对着鬼手的马脸面具,道:“我已经跟踪你好久了!”
“是么?”穿着白袍的鬼手开了口,声音像马叫一样粗重而短促,“你是谁?”
白玉楼道:“你的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
“我本不是人。”
“我对你是人还是鬼,或者是马,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被一个人跟踪了那么久,而没有把这个人给杀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曲宝蟠。”
“对,是曲宝蟠!”白玉楼道,“曲宝蟠欠着我的钱,所以我一直在跟踪他,可我没有想到,这个医术高明的马郎中,竟然也在跟踪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曲宝蟠在跟踪我?”
“在马神庙,要不是你身形变得快,曲宝蟠的子弹就已经把你打成了蜂窝!”
“我不杀曲宝蟠,是因为我杀不了他。”
“不对!你能从麻大帅手里把一匹宝马给夺走,那么,这世上,你想杀谁,更是轻而易举了!”
“你确实是在跟踪我。能跟踪我这么久而没有被我发现的人,你是第一个。”
“所以这会儿你一定在想,今天该是你的死期了?”
岩石后,赵细烛看得心悬气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正相反!”鬼手道,“我不仅没有想到死,而且还想到了交上一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是说,你和我,会在这儿交上朋友?”
“这正是你的想法。”
白玉楼沉默了一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刚才这一枪,打的就不会是草了。”
白玉楼笑了起来:“男人不该死在女人的枪下。我叫白玉楼,你叫什么?”
草丛里猛地敫然有声,厉如老枭。白玉楼回脸看去,一只灰枭扑翅飞起。等她再回脸看向白袍人,却是不见了身影。
白玉楼腾身落下,身子已是稳稳地站在了白袍人面前。
“为什么不敢说出你的大名?”她冷声道。
鬼手道:“你真想知道?”
鬼手和跳跳爷
白玉楼道:“如果你是男人,就不该这么问我!”
“好吧,你听着!”鬼手道,“本人姓马,名影子。”
“马影子?”白玉楼笑了,“很好!马影子先生,能取下你脸上的面具,让本小姐看一看你的尊容么?”
“不能。”
“为什么?”
“这世上,不是每张脸都是能让人看的。”
“你很丑?”
“不丑。”
“你很漂亮?”
“很漂亮。”
白玉楼笑了一下:“如果我刚才一枪打死了你,我就能取下的面具了。”
“可你没有打死我。”鬼手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打死了我,你就不会再取下面具了。”
“这又为什么?”
“一个死人的脸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你一辈子都这么戴着面具么?”
“我会解下它的。”
“什么时候?”
“该解下的时候。”
岩石后,赵细烛在草里爬着,爬近说话的两个人,趴在深草里,侧着耳朵听下去。
“告诉我,”鬼手的眼睛深藏在面具里,“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终于这么问我了。好吧,我直说吧!我白玉楼本不是个喜欢马的人,我喜欢的是枪,可这些日子,我不能不喜欢马了。我说的当然是汗血马!麻大帅为这匹马差点疯了,曲宝蟠为这匹马也正在疯着,刚才你送走的那伙人为了这匹马不远万里跑到了北京,也是一帮子正在发疯的人!还有布无缝、索望驿、套爷,甚至还有宫里的两个太监,再外加一个天桥的小叫花子,等等等等,这一干五花八门的人物,全都为这匹马在疲以奔命,在你争我夺,在舍生忘死!这一切,就不能不让我白玉楼觉得好奇,一匹马竟然值得如此兴师动众,那么,这匹马就一定不是一匹凡马!”
鬼手道:“你说对了,它不是凡马,是天马。”
“正因为它是天马,所以你就把它交给了从天山来的人?”
“天马本来就该回到天山。”
“简而言之吧,我白玉楼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想让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得到那匹受你保护的汗血马?”
“你想得到汗血马,那很容易。”
“怎么容易法?”
“把我杀了。”
“你很痛快!”白玉楼的手枪抬了起来,对准了白袍人,“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成全你!”
岩石后,赵细烛惊得站了起来,突然,他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从岩石后头走了出来!
“放下枪!”赵细烛对着白玉楼大声道。白玉楼没想到这儿会有人,猛地回头。她的眼睛打量着赵细烛好一会,笑了:“是你!一个被人使唤着的小太监!”
赵细烛大声道:“你不该打死一个救马的人!你不该打死他!”
白玉楼冷声一笑,把枪口移了过来,对准了赵细烛的眉心:“你在宫里也是这么对主子说话的么?”
“现在不是在宫里,宫里已经没有主子了!”
“这么说,你是要救下这个穿白袍的人了?”
“是的!是这个人救下过宝儿,凭这,我也要救他!”
“就凭你手里的两块石头?”
赵细烛的脚一步步向白袍人挪去,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白袍人面前,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失望地掷了,抬起脸对白玉楼大声道:“石头救不了人,可我的脑袋能救人!告诉我,你的枪里,有几颗子弹?”
白玉楼道:“六颗。”
赵细烛道:“那就把六颗子弹全往我的脑袋里打,等你打完了子弹,我也算是把这个人给救下了!”
白玉楼笑了,道:“你的脑袋,还需要打六颗子弹么?要是你不想死,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不!”赵细烛惨白着脸道,“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没什么好怕的。”
白玉楼道:“看来,你是真的想要陪死了?”
赵细烛一脸豁出来的表情:“实话告诉你!我赵细烛没能亲自把汗血马送回家去,我就不配再做人!现在,我不仅不怕死,而且还想找死!前些日子,我让天桥的锯人箱子把我锯死,可那箱子锯不死我,我就一直耿耿于怀!你现在开枪打死我,就是在成全我!索王爷托下的事,已经有人在办了,也就是说,我赵细烛哪怕现在就死了,也不会再有半点儿抱怨了!开枪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枪里的六颗子弹全往这儿打进去!”他指着自己的眉心。
“不,”白袍人在赵细烛的身后平静地道,“她打不死你。现在,谁也不会死在她的枪下。”
白玉楼冷声:“你在小瞧我的枪法?”
“不,是有人不想让你开枪。”白袍人道。
“此人是谁?”
“你身后的人。”
白玉楼猛地回身看去,吃了一惊。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正在默默地看着她。
“邱雨浓?”她失声道。
就在这一瞬间,白袍人点了赵细烛一穴,夹起了赵细烛,飞身上了岩石,一纵身落下,落在了一匹马上。
马向着高坡下冲去!
白玉楼冷笑着看着白袍人远去。“你为什么来这儿?”她收回目光,问邱雨浓。邱雨浓扶了扶眼镜:“在问我么?”
“当然是在问你!”
“其实,你是在问我腰里的枪。”
“是的!”白玉楼厉声道:“他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枪?”
“我的枪,决不会砍向一个蒙着脸的人。”邱雨浓的西服大衣在风里掀动着。
“为什么?”
“枪射无脸之人,是枪的奇耻大辱。”
白玉楼笑了,收起枪:“看来,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喜欢你的这把知耻之枪!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邱雨浓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莫非你也要帮我夺马?”
邱雨浓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白玉楼走向自己的马,跨上鞍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邱雨浓一眼,长驰而去。
邱雨浓看着白玉楼的背影,一夹马,跟了上去。
大风从旷野吹来,坡上草浪滚滚。
白袍人夹着昏迷不醒的赵细烛进了马神庙,把赵细烛放在一堆干草上。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在冒着一缕清烟。白袍人把脸上的面具摘下,看着躺在干草上的赵细烛,看了好久,低语道:“没想到,我鬼手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救我之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
她长长吐了口气,重把面具戴上,走出了庙门。
马神菩萨的身后,站着跳跳爷。
跳跳爷终于看到了鬼手身穿白袍的样子,一脸惊色,也追了出去。
干草堆里,赵细烛醒来,猛地坐起,打量着四周,惊奇:“我怎么又回到马神庙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鞋子,急忙找起来,目光落在马神菩萨的手上。
马神菩萨的手上托着一只鞋子!赵细烛看着鞋,明白了鞋的意思,笑了:“准是白袍人让我在这儿等着赵万鞋公公!”
他跳上供台取下鞋,给自己穿上。
麻大帅军营外,一匹马驰来,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在哨卡前停住马,把一张名帖递给哨兵,大声道:“本爷是麻大帅帖请的客人!”哨兵看了名帖,敬礼放行。曲宝蟠鞭了一下马,马朝军营里驰去。
麻大帅行辕外,曲宝蟠停住了马。副官邱雨浓已在迎侯,见曲宝蟠下了马,将马靴重重一叩,行了个军礼:“副官邱雨浓!”
曲宝蟠笑起来:“哈哈!这不是雨浓老弟么?几年不见,你还是一身东洋鬼子的味儿!”邱雨浓一脸肃然:“曲王爷该这么说:雨浓这一身,不是东洋鬼子的味儿,而是陆军士官的威仪!”
两人都大笑起来。曲宝蟠道:“看来,你在麻帅手下混得不坏!瞧你这身打扮,赶得上当年袁世凯当大总统那会的一身行头了!”
邱雨浓道:“如今跟着麻大帅吃粮,图的就是这一身好料子服!——曲王爷请!”卫兵将门帘一挑,曲宝蟠随邱雨浓走进了门。
曲宝蟠打量着挂了一墙的战马图,笑道:“麻爷还好这一口?麻爷人呢?”
邱雨浓道:“麻大帅在看木偶戏,请曲爷在此稍候。”
“听说,麻爷把天桥的一个木偶班给请到军营来了,真有这回事?”
“押来好几个月了,麻大帅天天要看上一场。”
“是么?天天看上一场?可没听说木偶班的戏目折子能拉成洋片?”
“不瞒曲爷,麻大帅不看别的戏目,看的就只有一出:汗血宝马!”
曲宝蟠脸上的肌肉隐隐一抖,笑道:“不至于吧?几个月天天看同一出戏,这不成戏痴了?”
邱雨浓道:“麻爷痴的不是戏,是马。”
正如邱雨浓所说,此时的麻大帅正在军营的一间大空房里看着鬼手和跳跳爷的戏。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被他“请”进兵营来的这两个戏子,用的是什么办法悄悄地离开兵宫,又悄悄地返回兵营。
戏场设在一间大礼堂般的偌大空房里,只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只坐着麻大帅一个人,麻大帅面对的只有一块巨大的幕布。
幕布里响着一片急锣声,却是久久不启幕。从锣鼓声中可以听出,演绎的正是一场古代的马战前奏。锣鼓声突然停住,幕里传出马嘶声声。
麻大帅的手缓缓抬了起来,重重地打了个响指,顿时,大门和大窗全都乒乒乓乓地打开了,出现在门窗外的竟然是几十头肃然站立着的军马!不用说,这些军马都是麻大帅请来看戏的客人!
麻大帅击了下掌,锣鼓声又骤然响起,幕布启开。
幕里是一个搭得很精致的木偶戏台,小幕缓缓分开,一群木偶马出现在台上,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骑在马上的将军开打起来。
响起鬼手的唱声:
天山上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下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好!”麻大帅喝了一声,眼睛通红,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军刀上,手指不停地颤动着。门窗外,军马像临战一般伫立不动,抬着脸,齐齐地发出了一声嘶叫。
幕后,浑身都在奏乐的跳跳爷脸色有点难看。自从发现了鬼手的真相,他一直想当面挑破它。可又一想,鬼手这人是个人精,既然不愿把她的秘密告诉于他,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真要是冒冒失失挑破了,说不定会弄出什么红酱白蜡的事儿来。他决定把这秘密暂藏下,到该说的时候才说破也不迟。这会儿,他脸上露出笑来,对牵着丝线的鬼手低声道:“这么,不想离开这鬼地方了?”
鬼手道:“谁说不想离开?这军营里到处是枪炮,走得了么?”
跳跳爷道:“想走,就走得了。”
鬼手妩媚地一笑,踢了跳跳爷一脚:“这话,你早该说了!”
她又唱了起来: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台外传来麻大帅的喝好声和一声声马嘶。鬼手一边牵着丝绳,一边对跳跳爷低声道:“你在这兵营里还不老实,说,常一个人去哪了?”
跳跳爷动着满身乐器,回答:“反正不是找女人!”
“这儿也没女人好找!你一定是溜出军营了!”
“真想知道我去哪了?”
“说!”
“等有了机会,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一面七音锣从他的腰里掉了下来,他急忙抓住,挂回腰间的铜勾子,卖力地抖动起浑身骨头,锣鼓声大作。“呛!”他煞住了锣音。
戏演完了。
鬼手累瘫了似的松了口气,从高凳上站了起来,挂在线上的木偶马在幕布前晃动着。台外,响起声声马嘶和麻大帅一个人的掌声。
麻大帅行辕里,曲宝蟠和邱雨浓说着话。
邱雨浓道:“麻大帅好马,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可自从那回麻大帅从鲍爷手里得了匹汗血宝马,那宝马又被人给劫走了,麻大帅可真的是痴了。”
曲宝蟠道:“得马丢马的事儿,我也听说了。”
“打那天起,麻大帅派兵把天桥那演汗血宝马的木偶班给押到军营不说,还让一群军马陪着他一同看戏呢!”
“是么?”曲宝蟠笑了,“让一群军马陪着看戏,这可是大清国也好、大民国也好,从没听说过的奇人奇事儿了!”
“奇的还不是这呢!”邱雨浓低下声笑道,“那木偶班的班头,可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名叫鬼手。”
曲宝蟠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