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袋子!你站住!”传来风筝的喊声。风筝从远处跑来。风车大声道:“姐姐!让他走!没有他,咱们也能把马找到!”
风筝没理会妹妹,朝金袋子追了过去,她一把抓住金袋子手里的马缰绳,重声道:“金袋子!你还是不是人?你答应布先生帮咱姐妹俩找马的,可你现在却要扔下咱姐妹俩走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布先生了?”金袋子道
“在布先生的坟前!你难道忘了?”
“那是有八支剑对着我的脖子,我才点头的!”
“男人既然点了头,就好比断了头,是不能再后悔的!”
金袋子夺过马缰:“走开!我把你俩带到了北京,也就对得起布先生那三颗弹壳了!马,你们自己找吧,要是老天爷开恩,没准那马在给谁拉车的时候,就让你们给碰上了!”他一抬腿,跨上了马背。一阵马蹄响,马已远去。
风筝对着金袋子离去的背影,眼里浮起了泪影。
京郊圆明园废墟间狗吠声声。这是套爷曾经两次见过曲宝蟠的地方。像以往一样,流雾弥漫着这片废墟,那条游狗也像以往那样,对着怪异的行人走马发出不安的叫声。狗叫声突然停了。雾气里,出现了一匹马,一匹鞍边挂着火枪的黑马。火枪的枪口是朝后的。显然,这是套爷的那匹黑马!一匹与殉主而死的“魏老板”一模一样的“魏老板”!
黑马在断石上站停,默默地看着黑暗。
显然,它地等着谁。
两姐妹只牵着一匹马,醉醺醺地走来。两人都喝过了酒,满身的酒气,说话都大起了舌头。
“姐……我记起来,布无缝死的时候说过……在京城,会有一个人……来帮助咱们的!”
“我……不信!真要是有这个人,为……为什么还不露面?我说风车,你比姐姐……少根弦!你把男人说的话……都、都当成……真话了!记住,男人的话,十句有九句是……酒话!”
“可布无缝是临死的时候……说的!一个临死的人说下的话……就不是酒话,是实话!”
“你要是信,你就把这个人……给喊出来啊!”
“喊就喊!”风车扯开嗓子,对着黑暗大声喊了起来,“喂!谁是帮咱们的人——?你快出来——!快出来——!”
回答她的是一阵狗吠声。风筝格格地笑弯了腰:“这个能帮咱们的人……不会是条……是条狗吧?”
风车一跺脚,狠声:“这个人真要显身了……我也不认他了!姐,刚才,你……上哪去了?”
“去皇宫找……找马了!”
“找……找到了么?”
风筝从怀里摸出了那块供牌:“找……到了一块供……供牌!”
风车从姐姐手里取过供牌,看了一会,指点着念:“位……之……神……马!什么意思?”
风筝笑道:“拿……拿倒了。”风车把供牌倒过来,又指点着念:“马……神……之……位!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我知道!意思就是……就是让你我……去见马……马神!对……对不对?”
“对……去见……马神!”
两姐妹大笑起来,摇摇晃晃沿着废墟外的小路走去,直到碰上了黑马的鼻子,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匹马。两人丢下马缰,打量起眼前的马来,抚摸着马身。
风筝道:“这……这不是布先生的马么?”
风车道:“对,这是……这是布先生的马!”
“布先生……也来京城了?”
“一定是来了……要不……他的马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朝马鞍上的火枪摸去,两只手几乎同时摸到了倒着的枪口。猛地,两人几乎同时吓醒了酒,看着马,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风筝道:“布先生不是死了么?”
风车也道:“是的,布先生已经死了!”
“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不是也死了么?”
“是的,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也已经死了!”
“布先生和魏老板,不都是我和你亲手埋进坟里的么?”
“是的,是咱们俩亲手埋进坟里的!”
“人死了,还会活么?”
“不会。”
“马死了,还会活么?”
“不会。”
“可布先生的马怎么活了呢?”
“咱们再好好看看,是魏老板么?”
“不用看了!”从流雾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匹马,就是魏老板!”
走出来的是金袋子!
“金爷?”两姐妹失声。
马料店里,黑马、黄毛老马、花马三匹马站在槽边吃着料,店伙计把一桶水倒进一口窄槽里,道:“谁付钱?”金袋子把两个铜板扔在水桶,店伙计提着桶走了。
风车道:“说吧,怎么不走了?”
金袋子道:“是魏老板把我留住的。”
“你是怎么遇上魏老板的?”
“我刚出城门口,就见到了它。”
“莫非它在等着你?”
“有个人牵着它,见我来了,就把它留下,他自己一闪身就不见了。”
“这个人是谁?”
“认不出。”
“是不是一个穿白袍的人?”风筝道。
“你怎么知道?”金袋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诧之色。
风筝道:“我见过这个人。我本想去皇宫里找汗血马的,就在往皇宫的城墙上爬的时候,见到墙上有马影子,就退了下来,脚刚落地,就有人给我扔了块供牌……”把供牌递给金袋子,“就是这块牌。”
金袋子看了看供牌,道:“你没看错,这个人穿的是白袍?”
风筝道:“我的眼睛会看错么?”
风车道:“这么说来,你们两人见到的白袍人,是同一个人?”
金袋子道:“看来,是同一个人。”
风车道:“我明白了,这个人把姐姐的青马骑走,又把黑马留给了金爷,意思就是,用黑马换走青马。”
风筝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换马呢?”
“这还不明白?”风车道,“因为黑马是魏老板!”
三个人三匹马在落满月光的河堤上走着。
风筝道:“金爷,黑马就是魏老板,这好像不可能。”
金袋子道:“我也知道不可能,可是,这匹黑马,和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一模一样,连枪也挂得一模一样,枪口都是朝后的,板机上也连着一根铁丝,只要把铁丝挂上马嚼口,马就成了一位枪手了!”
风筝道:“这匹马,会不会就是爷爷留下的马?”
风车道:“我也这么想!布先生说,爷爷是借着他的名到京城找汗血马的,爷爷也一定是训出了与布先生的马一模一样的马!”
风筝道:“布先生不是说,他砍去了爷爷的一条手臂后,对爷爷说过,要爷爷三年学功、三年驯马么?”
“不要再说了,”金袋子道,“看来,这黑马就是套爷的那匹马了!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套爷的黑马,怎么会落在那个白袍人手里,而那个白袍人,又为什么要把黑马再送还给你俩?”
风车道:“这只能说明两件事:头一件,这个白袍人是个熟悉爷爷的人,爷爷死了,他就留下了马;第二件,这个白袍人知道咱们来京城找汗血马的事,所以把黑马又留给了咱们,让黑马像帮爷爷一样帮咱们!”
风筝道:“风车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这个人把一块写着‘马神之位’的供牌交给我,就是为了让咱们到一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去等他!”
风车道:“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会是哪呢?“
金袋子道:“供牌是供在庙里的,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当然是马神庙!”
丢了宝儿的赵细烛在京城城墙边的一家掌马铺子里当了伙计。
他将一口羊皮风箱“呼呼”地拉得山响,打铁炉里喷着绿火,几块马蹄铁烧得通红。一把铁钳夹住马蹄铁往一个水桶里淬去,“咝”地冒出一股白烟来。
“喂,我说,你有大名么?”淬着火的铁匠问拉风箱的赵细烛,“帮我干了这么多日子活,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赵细烛抬起了沾满煤灰的脸,笑道:“您还是管我叫黑小三吧,都叫顺了。”
铁匠道:“看你也长得不黑,怎么叫上黑小三的?在家,排行老三吧?”
赵细烛笑笑,没吭声。
铁匠道:“在我这儿干活,有两个多月了吧?”
赵细烛点点头。
“拉了两个多月风箱,胳膊上也有点力气了,赶明儿,我教你打马掌。”
赵细烛抹着汗,笑着又点了点头。
棚外传来热闹的爆竹声。
爆竹声在天桥街面不绝于耳,到处是一派过元宵的景象,家家店铺披红挂彩,路上行人也都拣着喜庆的东西买,一片嘈杂。赵细烛肩头挂着马褡子,在人堆里挤着,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却是什么也没买下。
他在那个卖木偶玩具的挑子前站了一会,见又有一匹木偶马挂在摊上,便伸出了手,可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急忙回身走开。
他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对红烛和一对红漆泥人,又称了半斤大枣,往回走去。这时,他的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看,笑了起来:“灯草?”
他高兴地抓住灯草的双肩摇起来:“灯草,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像个兵大爷?”
灯草穿着一件破得冒花的军用棉袄,蹬着一双裂口的军用皮鞋,腰里扎着的是半根军用皮带,连腰里挂着的也是一把破烂的军用水壶。“都是捡的。”他抹着鼻涕笑道,“细烛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赵细烛道:“我这人够晦气了,别再咒我。”
“还没吃吧?”灯草拉着赵细烛往一家小面馆走,“我请客!”
小面馆里,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灯草见赵细烛在发怔,便打了他一筷:“你怎么了,还像丢了魂似的?买了一对蜡烛一对泥人,还有这包大枣,就算过元宵了?”赵细烛道:“这是送人的。我如今在马掌铺里学打铁,得买几件带红的东西送给师傅。”
“怪不得见不着你人影了,原来你学铁匠了!”灯草低下声,“找到宝儿了么?”赵细烛摇摇头。灯草道:“要不,我再帮你找找?”
赵细烛道:“宝儿是被一个穿白袍的人骑走的……这些日子,我在想,或许这个穿白袍的人,不是人,是天上来的马神。”
“对了。”灯草道,“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
赵细烛跟着灯草走到了木偶戏场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空荡荡的,搭过戏台的地方已经拆空了,棚子也已拆去,只有几个残桩还站在老地方。一排排用圆木做的凳子横倒在地上,几条狗在凳间觅食。显然,鬼手和跳跳爷的木偶戏班已经不在这儿了。
“演木偶戏的戏班,怎么走了?”赵细烛问灯草。
灯草道:“你还想看《汗血宝马》?”赵细烛笑笑:“自从在这儿看了汗血宝马的戏,不知为什么,老是让我梦见宝儿。我想问问那位能唱汗血宝马故事的班主,请她帮我拿拿主意,我该上哪儿去找回宝儿。”
“怕是你再也见不到这个木偶戏班了。”
“为什么?”
“听人说,来了一群兵爷,连人带戏棚都带去了。”
“是么?他们惹上兵祸了?”
破败的马神庙里生着一堆火,赵细烛和灯草围火坐着。
灯草道:“我看得出,你来马神庙,是等人。”
赵细烛道:“我在等赵公公。”
“赵公公是谁?”
“是我的恩师。对了,宝儿就是他帮着送出宫的。出宫那天,他对我说,让我在马神庙里等他,可我等了几回,怎么也没等到他。”
“哐”地一声,风把庙门吹开了。灯草站了起来,把庙门关上,又顶上了一块石头。往回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供台上,发起怔来。
赵细烛看着他:“灯草,怎么了?”“细烛哥!”灯草指着供台上的马神菩萨,惊喊起来,“你看,马神菩萨手里有东西!”
“菩萨手里有东西?”
“是一张纸!”
赵细烛回头朝供台上看去,果然见马神菩萨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惊声道:“刚才,我和你还给它跪过,没见它拿着纸……这会儿,它手里怎么就有纸了呢?”
灯草道:“我去把纸取来?”
赵细烛道:“我个儿高,还是我去取。”他爬上了供桌,伸出手,把马神菩萨手里的纸片取了下来。借着火光看去,纸上只有一个字:“曲”!
“曲?”赵细烛纳闷了,想道,“曲是什么意思呢?对了,曲宝蟠不就是姓曲么?我是在这儿等候赵公公的,莫非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赵公公被那个叫曲宝蟠的人给打劫走了?”
曲宝蟠站在“租马局”院子里给一匹病马拔着火罐,燃了火纸的火罐往马背上一个个地按下,全都稳稳地站住。他边按火罐边忧郁地唱着曲子:“今晚月儿怎么那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快,剁白菜,白菜老,剁皮袄……”
那两个傻愣愣的伙计牵着一匹病马进来。“曲爷,您回来了?”伙计打招呼,“这匹病马,是东城的九爷请你瞧病的,您抽空给救救?”
曲宝蟠问:“什么病?”
“马后腿麻瘫了。”
曲宝蟠道:“找十斤鸡屎,十斤酒糟,陈醋一大瓶,拌匀炒热,装布袋裹百令穴,三天要是还不见好,用小宽针放蹄子血,一日放一大碗,三天再不见好,那就该摘曲爷的门匾儿了!”
伙计应声退下。“等一等!”曲宝蟠将马背上的火罐一个个拔下,“那老阉人还活着么?”伙计道:“活得好好的,天天玩他的笑人,想必还死不了!”
曲宝蟠道:“今儿本爷高兴,把他放了!”
“租马局”一间黑屋内晃着残烛的光亮,木头做的五彩笑人在“格格”笑着。摇着木头人的是赵万鞋。
赵万鞋坐在一堆干草里,披散着长长的灰白辫子,慢慢摇着,听着木头人的笑声。“笑人哪,”他对着木头人道,“要是人都像你这样,笑个没完没了,那该多累?哭,是累;笑,也是累。做人哪,哭哭笑笑,都是累出来的。要是干什么事都不累了,也就不必再哭了;不必再哭了,也就不必再笑了。这话,你说是么?”
木头人的笑声停下了。
赵万鞋道:“这些年在宫里,要是没有你陪我,我还不知该怎么过呢。本想着,把你送给细烛的,可看来是送不成了。你就陪着我,在这黑屋子里等死吧。我一死,也就无人再让你笑了。”
门打开,一身鲜衣的曲宝蟠手里盘着两个玉球,走了进来。
“还没记起来么?”曲宝蟠手里的玉球玩得咔咔作响。
赵万鞋偏过了脸。曲宝蟠笑了一声:“实话对你说了吧,宫里有人看见那汗血马是你和赵细烛一同牵走的!”赵万鞋道:“既然曲爷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干嘛?这一问,就是几个月,你不累着,我倒是觉着累了。”
曲宝蟠往墙上看去,墙上用墨画满了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闭着眼睛。小桌上,摆着一方砚、一锭墨和一支笔。
“人没长进,画倒是有长进了。”曲宝蟠笑道。
“这是皇上交待奴才的事儿,奴才不敢不办。”
“这画着的人脸,怎么都闭着眼睛?”
“你说,这做人,什么时候会把眼睛给闭上?”
“睡着的时候。”
“可睡着了还会醒来,醒了不就把眼睁开了?”
“闭着眼不再睁开的,那就是死人了!”
“奴才画下的,正是死人。”
曲宝蟠哈哈大笑:“好,画得好!这间租马局的黑屋子,大明朝的时候,就是刑部的凌迟房!在这屋里被‘片’成肉条儿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几十,你都把他们的脸给画在墙上吧!听着,画完了,不想画了,就收拾你的东西,该上哪就上哪!”
一把钥匙扔在赵万鞋的脚下:“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