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草愣了会,大声喊:“你去哪?”
赵细烛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逆光里显得既瘦弱又固执……
北京郊外皇陵旁的古道又宽又平展,这会儿,有三匹远道而来的马行走在漫天风尘里。
古驿道旁,皇家陵宫的一座座黄瓦大殿耸立着,石人石马肃立在一排排高大的古柏下。满地落叶在马蹄下打着旋儿。这骑马的三人,脸上都包裹着破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穿在身上的羊皮袄也都发了黑。
若不是那头蹲在马背上的猴子和那只在大风中不停旋转着的小风车仍是那么眼熟,谁也不会相信,这会儿出现在京郊古道上的这三个人,会是金袋子、风筝和风车。
金袋子走在前头,他的黄毛老马已经走得一瘸一瘸了。两姐妹骑的是一青一花两匹公马,也都已是走得筋疲力尽,马蹄子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碎又乱。
“金袋子!”风筝看着身边的宫殿,问道,“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
风大,金袋子没听见。风车抬手拉了下垂在脸上的那根珠绳,把风车叶片卡住,大声道:“金袋子!在问你呢!”
金袋子回过头来,把罩在脸上的破布扯了扯,露出一只发白干裂的耳朵。风筝对着这只耳朵大声说:“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
金袋子动了动起壳的嘴唇,大声回道:“这儿是埋皇上的墓地!离京城还远着哩!”三人不再说话,把挡沙的破布在脸上裹严实,继续往前走去。
在一片离皇陵不远的松树林子里,骑着汗血马的鬼手在默默地看走来的三个人。猛然,汗血马对着逆风侧过了脸。鬼手感觉到什么,取出马脸面具给自己戴上,朝林子深处回过脸去——这已是一张被面具严严实实遮着的脸!
她看见,那林子里,已经默默地站着了十个骑马的蒙面黑衣人!
金袋子的黄马老马也感觉到什么异样,突然在路中间站住不动了,一泡长长的马尿撒了出来。
金袋子脸色顿变,猛地把手按在了枪套上。风筝和风车勒住了马,看着他。马尿声地时断时续。
“怎么了?”风筝问。
金袋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尿声时缓时急。
“你又在听马撒尿?”风车道。
金袋子狠狠地瞪了风车一眼,继续听着。
好一会,马尿声停止了。金袋子掏出了手枪,不安地四下看着。坐在马鞍上的巧妹子也像主人一样直起腰,四下张望起来。
风筝道:“金袋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金袋子喘起了粗气,道:“我的马,听到了杀气!”
“听到了杀气?”风车笑了笑,“莫非这也是你教它的?”
“闭嘴!”金袋子重声道,“记住,想活的就不要在我拔枪的时候多说话!”
风车道:“要是不想活呢?”
金袋子道:“那就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免得祸害别人!”
风车冷笑一声:“奇怪!你拔你的枪,我说我的话,你与何干?”
金袋子抬起了手,把枪口对准了风车的脸:“你再说一句,我立马打死你!”“叭”地一声,风筝抬手对着金袋子抽出一马鞭,金袋子的手枪掉了。风筝道:“你也记住,要是再这么对咱们俩姐妹说话,下一鞭子抽的就不是你的枪,而是你的眼!”
金袋子朝巧妹子偏下了头,巧妹子跳下马,拾起了手枪,扔给了金袋子。
金袋子道:“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们,我的马在不该撒尿的时候撒了尿,就是在告诉我,它听到了附近有杀气!”
风车又冷笑道:“这么说,你的马是用尿来与你说话的?”
“说对了!”金袋子也回了一声冷笑,“我再告诉你们,马尿声要是急,这杀气就重,要是马尿声不急,这杀气就轻。”
风车道:“可我怎么就听出那马尿声,一会儿急,一会儿又不急了呢?”
金袋子道:“那是它在告诉我,在这附近有两股杀气!”
倒挂火枪的黑马
松树林子里,鬼手手里握着双枪,默默与那十个黑衣人对峙着。
黑衣人的手里也不仅举着短枪,而且还多了一样东西:套马索!显然,他们是冲着汗血马来的!
鬼手那两只戴着马蹄手套的手动了下,拇指悄悄打开了手枪板机。
几乎是在同时,土路上的马鞍旁也“啪”地一声响,一口皮袋上的铜扣打开了,金袋子从袋里掏出了两支短枪,对着两姐妹扔去。风筝和风车抬手接住了枪,“咔咔”两声,枪机即被打开。
金袋子目光凛冽,道:“这一路上,咱们还没使上枪,可一到京城的地界,就有事了!你们给我听好,金爷的枪一响,就顾不上你们了,你们自己管着自己的性命,想活,就得先把不让你们活的人打死。记住了么?”
风筝和风车沉默。
金袋子道:“忘了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了么?就要像它那样,对人下手的时候,枪枪毙命!”
风车的手一抬,对着金袋子的脑袋猛地扣动了板机。
“砰!”枪声响起,金袋子的帽子被打得高高飞了起来!
枪声传向松树林子,白袍人和黑衣人都一怔,朝着响枪的地方回过脸去,他们都看见,远远的,一顶帽子高高飞起又落下,挂在了树梢上。
鬼手趁这机会对着黑衣人猛地开起了枪,枪声爆豆似的响了一阵,七八个黑衣人顿时栽下马来。硝烟在林子里飘起。等硝烟散去,惊魂未定的黑衣人这才发现,白袍人和汗血马已经不知去向!
土路上,金袋子怒视着风车:“为什么对我开枪?”
风车道:“你废话太多!”
金袋子怒哼了一声,强忍住火气。三人朝着响枪的树林子看去,林子上空,飘散着一缕缕硝烟。金袋子道:“看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快走!”他一夹马,马便朝前飞驰而去。
风筝和风车紧紧跟上。正在树上取帽子的巧妹子见马走了,飞快地摘下帽子,从树上跳下,追上了主人,蹿上马鞍。
三双狂奔的马蹄搅起了滚滚黄尘!
松树林子里,一个身子肥硕的黑衣人鞭下了马,走到林子边,望向沿路狂奔的三匹马。“他们是谁?”他问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或许是过路的。”
肥硕的黑衣人又问:“刚才那一枪,是他们打的?”
黑衣人道:“是他们打的。”
肥硕的黑衣人说:“既然是过路的,为什么要打枪呢?打了枪,为什么又要跑了呢?”说罢,狠狠地摘下了脸上的蒙布。
他是曲宝蟠!
鬼手没有走远。她骑着汗血马,沿着山岭间的乱石走着,走向一片浓密的树林。她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能把汗血马带在身边。
她在一口山洞边下了马,搬去盖在洞口的柴草,把马牵进了洞去。
像走的时候一样,鬼手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木偶戏班的棚子。
一只打开着的小瓶里泡着用艳红的凤仙花渍成的蜜膏,一把小棕刷蘸着膏,往指甲上抹去。十个涂了膏的红指甲弹动了一下,便有一张小巧的嘴朝指甲上吹了起来。鬼手抹着指甲,听到门帘外有脚步声,把瓶盖拧上,道:“上哪去了,这半天?”
挑帘进来的是跳跳爷。
跳跳爷不自然地笑笑:“没……没上哪,这不没烟抽了么,上外头买了包关东烟丝。”
鬼手垂着长长的睫毛,欣赏着新染的指甲:“这大冷的天,你的脸,怎么淌过油汗了?”“是么?”跳跳爷抹了下脸,搓搓手指,“是抹的蛤蟆油。”
鬼手道:“听说,当年你给犯人下刀子片肉条的时候,往脸上抹的可不是蛤蟆油,而是避邪的鸡油。”
跳跳爷道:“对对,这会抹的也是鸡油。”
鬼手道:“这么说,咱们这木偶戏棚里,也得避避邪气?”
跳跳爷看了眼衣箱,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鬼手一笑:“跳跳爷,我鬼手可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你既然和我合上了伙,那就不能再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
跳跳爷苦笑笑:“哪能呢?有你这么个仙姑奶奶在身边,我跳跳爷眼里还能再有别的女人?”他的话还没说完,鬼手的脸突然一沉:“那你说,你总是瞒着我,一个人往外开溜,一去大半天的,到底是去哪了?”
“不是说了么,买烟丝!”
“放屁!”鬼手把桌下的一只木箱拉出,踢了一脚,箱里倒出一大摞烟丝包来,“有这么多烟丝放着,你还买烟丝?”
跳跳爷笑了:“生气了不是?行,我给你说实话,喝酒去了。”
鬼手知道跳跳爷还在骗她,噗地一笑:“张开嘴!”
跳跳爷把嘴张开。鬼手悄悄拿起一包烟丝,拆开了包,猛地对着跳跳爷的嘴里倒了起来,边倒边骂:“看你还敢不敢再骗我!”
跳跳爷大叫一声,双脚狂跳,拼命呕了起来。鬼手这才得意地笑了,踢了跳跳爷一脚:“往后长点心眼,老爷们撒谎,别老是借着烟酒说事!——快挂上你的全套家伙,该开场了。”
跳跳爷吐了嘴里的烟丝,拉起了幕布。
幕布徐徐拉开,突然,两人都愣住了。
台外的场子里,十多个端着枪的士兵齐齐地站着,将枪口对准着小小的戏台!
金袋子一行三人骑着马,在北京街市的街面缓缓行走着。路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远道来客。
风筝和风车没到过京城,什么都觉得新鲜,东张西望地瞅着。金袋子是个见过大市面的人,肩上驮着猴,在马鞍上坐得稳稳的。
风筝道:“金爷,在这京城的马路上,你的这匹黄毛老马,听出杀气来了么?”
金袋子道:“什么意思?”
风筝一笑:“本姑娘的意思就是,要是你的马想撒尿,别弄脏了天子脚下的这方净土。”
金袋子道:“看来,你是信不过黄毛老马的尿?”
风筝道:“我是信不过你。”
金袋子不再理会风筝。风车的头发上,木片小风车在呼呼地转着,她也想逗逗金袋子,便道:“金爷,什么叫杀气?”
金袋子把一张硬脸朝着风车:“金爷脸上这会儿挂着的,那就是杀气!”
风车道:“我听爷爷说过,男人身上,有三气,一是剑气,二是酒气,三是霸气,没听说还有杀气。”
“那是你爷爷不敢说。”
“为什么?”
“怕吓着了你,不敢再嫁男人!”
“你脸上这会儿挂着的,真是杀气?”
“金爷从不诓女人!”
“那就好,我喜欢的就是杀气!”风车一笑,“我要是嫁男人,就嫁给你!”
金袋子冷哼一声:“你不配!”
“莫非我比不上那个冯桂花?”
“比不上。她在金爷我面前,至少不会说这个嫁字。”
风车笑了:“一个连嫁字都不敢说的女人,她就没把自己当女人!”
风筝瞪了妹妹一眼:“风车!你胡说什么!”风车对姐姐意味深长地暗暗挤了一眼。
马路的另一头,曲宝蟠骑在马上,在默默地跟着金袋子一行。
在一家小酒楼外,金袋子下了马,对两姐妹道:“吃饭吧!”
三人在酒楼靠窗的桌子边坐下,酒保端上了酒菜。风筝道:“咱们算是进京了!”风车道:“从今天起,咱们就得盗马了?”
两姐妹看着金袋子。金袋子沉默着。“为什么不说话?”风筝道。
“我在想皇陵前发生的事。”
“你不是说,那些在林子里开枪的人,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么?”
“可我总觉得,一进了京城,背上就像有东西在盯着。”
“盯着你的是什么东西?”
“还说不清,不是人的眼睛就是枪的子弹。”
风筝和风车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
金袋子道:“要是连你们也看出是什么东西在盯着,那么,这东西就不可怕了。”
酒楼对面茶楼靠窗的桌子边,坐着在缓缓喝茶的曲宝蟠。
风车道:“这么说,你是怕了?”
金袋子一笑:“怕了。”
风筝道:“都别说废话了,咱们该想想怎么盗马!”
金袋子道:“盗马是我的事。”
风筝道:“你会爬墙么?”
“问这干什么?”
“你要是不会爬墙,你怎么进得了皇宫去,把汗血马给盗出宫来?”
“我已说过,那是我的事。”
风车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报纸,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月前,我在路上拾到的一张报纸,上面写着,皇上早在去年十一月就已经被撵出宫了,如今的皇宫,改名叫故宫博物院了。”金袋子的脸一变,一把抓过报纸看了看,抬起脸道:“这么说,皇宫里没有皇上了?”
风车道:“没有皇上了。”
金袋子道:“连皇上都不在宫里了,皇上的汗血马还会在宫里么?”
风车道:“你问我,我问谁?”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迟了么?”
“你俩听好!金爷我是盗马贼,不是找马贼!我只管盗马,不管找马!”
风车突然转过脸去:“风筝呢?”
风筝的座位空着,她不见了!
对面茶楼上,曲宝蟠也已不见!
深夜,紫禁城高高的城墙外,一匹马驰来,骑在马上的是风筝。
风筝在高墙的阴影里勒住马,瞅瞅四下无人,便下了马,将马栓在一棵树上,像壁虎似的向墙上爬去。
城墙边一处屋角,曲宝蟠探出脸来,看着在爬墙的风筝。
一根打着箍的绳子无声地从屋檐下垂下。绳箍对着曲宝蟠的脑袋一套,又一抽,没等曲宝蟠喊出声来,他的身子已经悬空了。
城墙上的风筝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在墙上爬着。突然,她的身子像壁虎似的趴在墙砖上不动了。她看见,身边的墙上,映着一匹马的影子!
马影子在缓缓动着。
风筝收回身形,无声地滑回到地面。
下了地,风筝低声问着黑暗:“哪儿来的马?”
马影子在城墙上倏然消失。风筝刚要回身去看个究竟,脚下“噗”地落下了一个布包。她犹豫了一下,拾起布包,解开。包里是一块庙殿的供牌,借着月光看去,牌上一行字:“马神菩萨之位”!
风筝回身找去,猛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已经跨上了她的马,一阵马蹄急响,马驰走。
风筝大喊:“为什么骑走我的马!”她朝马追去。
屋檐下,被悬挂住脖子的曲宝蟠蹬着腿。他的脚好不容易勾着了柱子,身子借势往上一耸,抬手抓住了檐椽,脑袋从绳箍里脱了出来。
他重重地跌到地面,脸色惨白。他扭动了一会脖子,一把抓过身边的一把破板凳,套进了悬着的绳箍,重重一抽,板凳凌空晃荡起来。
“好一个白袍人!你可又让曲爷见着了!”他大笑起来,“你听着!老子会找到汗血马的!”他从地上爬起,发狠地一推板凳,板凳像悬尸似的来回摆动。
金袋子是离开不酒的人,就像他离不开马、离不开猴。
他向马路边的一家卖酒的铺子买了一葫芦酒,挂在马鞍上,拍了拍巧妹子,示意它坐好,牵着黄毛老马朝前走去。路边,风车牵着马在看着他。
“你去哪?”风车问。
金袋子站停:“回去。”
风车道:“离开马牙镇这三个月里,我知道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掉转马头。”
“算你看准了。”
“那你还不快滚!”
“你早知道皇上已经不在宫里,那汗血马也就不可能再在宫里住着,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一个人藏着,不早说?”
“我要是早说了,你还会领着我和风筝进北京城么?”
金袋子冷笑。风车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金袋子道:“是的,打定主意要走了!”说罢,他不再理会风车,朝前走去。
“金袋子!你站住!”传来风筝的喊声。风筝从远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