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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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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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人堆里的赵细烛在睡梦中扯起了喉咙,脸上挂着幸福的笑,竟然还嘿嘿笑出了声。突然,他的脸上尿水飞溅,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站着撒尿的是个困得眼睛也没睁开的小男孩。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尿,看看棚外,天色似已发白,便爬出了棚子。   
棚子已是黎明,几个叫花子打着火堆,烤着红薯,赵细烛走了过来,学着叫花子的样,在火堆边盘腿坐下。   
“能恩赏一个么?”他看着红薯,问叫花子。   
一个叫花子从灰里扒出个红薯扔到赵细烛怀里:“哪来了?”   
赵细烛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宫里来的。”   
叫花子道:“怪不得‘恩赏’‘恩赏’的。阉人?”   
赵细烛道:“什么?”   
“问你是不是阉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昨日有好几个刚出宫的阉人,没地方去,跳河了。你要是阉人,也想着跳河,别带上你这一身衣服,把衣服鞋帽子都留下,光个身子去跳,也算是替咱们活着的做了件好事。”   
“我不是来跳河的,我是来找马的。”   
“丢马了?”   
赵细烛点头。   
“城里丢了的马,在城外的马市全能找到。”   
“是么?”赵细烛兴奋起来,“马市在哪?”   
叫花子道:“不远,就在前头。可马不会说话,你就是认出马来了,也取不回。”赵细烛站了起来:“我丢的马,能认我!”他对着叫花子们连连鞠起了躬,“多谢!多谢!”说罢,他拔腿就跑。   
叫花子们笑起来:“从宫里出来的,没病的不多。”   
马市上到处是驴欢马叫,做驴马生意的按着祖传的老规矩,暗号行语摸袖打眼花,外行怎么看怎么新鲜。   
脸上挂着鞭痕的赵细烛在人堆里挤着,找着汗血马。   
马市一角,一只手中托着个罩了大黑布的鸟笼、另只手背在身后、迈着王爷步子的人,在人丛里不紧不慢地逛着。   
他是曲宝蟠。   
曲宝蟠抬着下巴,用眼角瞅东瞧西,一脸的轻篾。市上也没人敢跟他打招呼,见了他便让个道,不想惹大爷。   
“这马,怎么这色?”曲宝蟠拍拍一匹五花马,“色不正,是杂种吧?”马主见曲宝蟠这身架子,忙欠了身:“您爷说对了,这是杂了八辈子的种了!”“就是嘛!”曲宝蟠道,“可杂种也有良蹄,这马蹄子还行,能卖个好价钱!”   
马主连声道谢。   
赵细烛与曲宝蟠擦身而过,两人都没看见对方。   
曲宝蟠推开身边的人,眼睛落在一匹瘸马上。这匹马,让他怎么瞧都不顺眼,连连摇着头,拍拍了马背,对马主道:“你这匹马,怎么瘸成这样了?”   
马主道:“烦您爷相问,出门的当儿,这马还好好的,不知踩哪个该死的坑里了,一抬腿,瘸着了。”   
曲宝蟠道:“知道怎么治么?”   
马主道:“正想着牵给马郎中给瞧瞧哩。”   
“带纸了么?”   
“带着块擦屁股纸。”   
曲宝蟠走到一个趴在桌上正记着账的老头身边,一把将老头手里的毛笔拔了,递给那马主,道:“往纸片上记!听好——月石九钱二,硇砂一钱三,朱砂一钱八,麝香半钱,冰片半钱,炉甘石九钱二,研为细末。”   
马主写着:“记下了。”   
曲宝蟠道:“这服药,叫‘拐子点眼药’,点马眼,奇效。”   
马主道:“不对呀,我的马,只是瘸了腿,没得眼病呀!”   
“急什么!听着,你的马不是瘸了左腿么?这药面,就往马的右眼里抹,要是那条右腿瘸了,就往左眼里抹,这就叫‘拐子点眼药’。抹了三回要是还瘸,你咒我!都记住了?”   
马主连连点头:“记住了,谢您老人家费神!您……收钱么?”   
“滚开!”曲宝蟠一把推开马主,朝一个打着人圈卖马的场子走去。   
卖马场子里,赵细烛从人圈外挤了进来。   
场上,一溜排着十来匹膘壮体肥的骏马。卖马的是个一身绸子衣的大马商,坐在椅上,捧着个壶喝茶,几个仆人在旁伺侯着。站在马旁吆喝卖马的是个戴瓜皮帽的小老头,极干瘦,却是中气十足地喊着:“来来来,场子上有懂马的没有?有,出来给咱爷相相马,没有,就支上耳朵听咱爷讲上俩口!”   
赵细烛看着场上的一匹白马,暗暗摇头:“不像。”   
围着的人挤紧了场子,赵细烛想退出去已是不能了,便索性看了起来。   
曲宝蟠也挤了进来,正巧就挤在了赵细烛身边,把托着的鸟笼换了个手,对着那小老头大声道:“耳朵全支着了!”   
赵细烛闻声回脸,一怔,暗声道:“是他?”那场上的小老头对着曲宝蟠一笑,道:“好!来了个玩鸟的主子!手指托着鸟笼子,腚蛋压着马鞍子,这才是爷!好,咱替鲍爷喊上俩口!各位是常逛马市的主,没少听说鲍爷的大名!”   
那坐在椅上的显然就是鲍爷,将满脸横肉一松,笑了笑。   
那小老头继续道:“咱鲍爷卖的马,可都是从关外牵回的千里马!有乌孙,有汗血,有赤免,有青骢,匹匹都是叫得响、嘣得起的宝马!”   
曲宝蟠又大声道:“吹牛得赶牛场,卖马的不兴吹!有几套相马的荤素本事,全倒锅里凉拌着,别多添油盐!”   
小老头知道来了个找碴的,便一拱拳,道:“这位爷说得好,这相马就如相人……”“打住!”那鲍爷把手一抬,搁下茶壶站了起来,把小老头拨拉到一边,对着曲宝蟠打了个拱,道:“我鲍爷给您端一盘凉拌的下酒菜,如何?”   
曲宝蟠道:“本爷正馋着哩!”   
“痛快!”鲍爷把绸衣一脱,露出里头穿着的一身百蝶匪衣,胸脯一拍,道:“这相马之法,先相头耳!耳如撇竹,眼如鸟目,獐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次相头骨,棱角成就,前看后看侧看,但见骨侧狭见、皮薄露鼻……”   
“得得得!”曲宝蟠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你这是贩的哪车货?这几口,不就是《相马经》里写着的么?”   
鲍爷脸上一阵青红,鼻子出着大气,怒声道:“好大的口气!连《相马经》都不在你眼里?”   
曲宝蟠道:“《相马经》算个什么东西?见识过《宝马经》么?”   
鲍爷大笑:“《宝马经》?这世上,有了《相马经》,就不会再有《宝马经》!”   
“得!”曲宝蟠一抬手,“算本爷嘴快,往下说!”   
鲍爷哼了声,继续道:“凡马不问肥瘦,好劣全看肋骨!有肋骨十二根、十三根,日行四百里!有肋骨十四根、十五根,日行五百里!……”   
“等等等等!”曲宝蟠又忍不住开了口,“别数你的马肋骨了,还是我替你往下说吧!听着,要识千里马,办法有得是!马尿射过前蹄一寸,千里马!腹下有逆毛刺手,千里马!眼中看人叠成双影,千里马!口舌有红光透出,千里马!——还想让爷往下说么?”   
鲍爷的脸上挂不住了,哼笑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套,可都是《宝马经》上写着的?”   
曲宝蟠道:“这话,也是你该问得的?你有这个问话的本钱么?”   
鲍爷的气不打一处来了:“好不让脸的主!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学问,敢跟我鲍爷打个赌么?”   
曲宝蟠笑了:“巧了!爷本该姓的就是个‘赌’字!说,怎么赌?”   
鲍爷道:“我把实话说了吧!这十二匹马里,只有一匹是千金不卖的宝马!你要是识得出来,这宝马,你就牵走!要是识不出来,你把这剩下的十一匹马都给买下!如何?”   
曲宝蟠又一笑:“行啊!你先把你的马编上号,再把那匹宝马的号写在纸上,让个中间人拿着,本爷给你挑出来!”   
“好!一言为定!”鲍爷一抬手,那小老头立即上前,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把石灰,按着站马的位置,在地上从“一”写到了“十二”,又给鲍爷递上了一张纸一支笔,鲍爷便趴到桌子底下,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个数,折成小块,举着:“谁来当中间人?”   
曲宝蟠顺手将身边的人拎了,往场子里一推:“就是他了!”   
被推进场子的是赵细烛!   
场子外,一个身子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西服,戴着一顶旧呢帽,静静地看着场子。   
他是邱雨浓。   
赵细烛被莫名其妙地推进场子,手里又被莫明其妙地塞上了一块折叠着的纸,脸上便有了莫明其妙的苦笑。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他把纸块高高举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膊摇晃。   
“好!”鲍爷对曲宝蟠道,“请问贵姓?”   
“免贵姓赌!”曲宝蟠道,“退开三步,本爷立马让你的宝驹显了真身。”   
鲍爷退开三步。曲宝蟠把鸟笼子往地上一放,走进场子,背着手,在那十二匹马前走动起来。众人都屏住了气。鲍爷一脸冷笑。赵细烛抬着手怔怔地看着。   
曲宝蟠在每匹马的脑袋上拍了拍,见一匹编号为“七”的黄马瘦瘦的,毛也不顺,道:“我说姓鲍的,你也忒黑,这么一匹劣马,你也敢牵出来卖钱?”   
鲍爷道:“没准那宝马就是它哩!”   
曲宝蟠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铜板,在手指间转了起来。   
无人知道曲宝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片静场。那十二匹马也静静地等着。曲宝蟠手里的铜板转得更快了,马在喷着鼻息。曲宝蟠走到场子中间,站停了一会,16ks一路在线看书突然高高抬起手,将手里的铜板往石板地上重重一掷!   
铜板在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尖啸。   
一阵马蹄乱响,排着队的马受了惊吓,纷纷往后退去!十二匹马里,有十一匹马吓退了,只剩下一匹马稳稳地站着,站得像一尊石马!   
这马就是那匹黄毛瘦马!   
鲍爷的脸色变了。   
曲宝蟠一阵大笑,走到黄毛瘦马跟前,拍拍马颈,道:“就是这匹七号马了!”   
众人一片惊愕,低声议论起来。曲宝蟠笑着对“中间人”道:“拆纸!”   
赵细烛急忙垂下手,把纸块给拆开,纸上一个字:“七”!   
曲宝蟠哈哈大笑,一步走到“中间人”跟前,把那只拿纸的手一抓,高高举起,对着看客大声喊问道:“看好了!是个七字么?啊?是个七字么?哈哈!”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骑在马上的邱雨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曲宝蟠拎起鸟笼,回身走到黄毛瘦马跟前,牵了就走。鲍爷脸上冒着虚汗,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曲宝蟠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脸来,看着还在场子里发怔的“中间人”。   
他的目光在“中间人”的脸上游动着。   
他想起,那天在天桥药店外,正是这个人挑着一担西洋乐器在叫卖……上驷院外那个被炸开的墙洞里,满脸青肿的这个从手里执着草扒子,对着骑在汗血马上的曲宝蟠低吼:“留马!”……   
曲宝蟠的脸沉下了,露出一丝冷笑,对赵细烛沉声道:“过来!”   
赵细烛看着曲宝蟠,没动。   
曲宝蟠厉声:“过来!”   
赵细烛迟疑了一会,向曲宝蟠走了过去。   
曲宝蟠把鸟笼子挂在黄毛瘦马的背上,抬起手掌,对着赵细烛的脸重重地打了过去。“啪!”赵细烛的脸上响了一声,两股鼻血涌出。曲宝蟠哼了一声,骑上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细烛被打木了,站着,任凭鼻血流淌。   
邱雨浓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赵细烛。   
两行泪在赵细烛的脸上淌着,鼻血也在止不住地流。“给!”一个女孩跑了过来,把一束青草递给赵细烛。   
赵细烛看了看草,道:“我不吃草。”   
女孩道:“把草搓成草团子,塞住鼻子,就不淌血了。”   
赵细烛道:“谁教你的?”   
女孩道:“没人教我,是那个骑马的人让我把草送给你,还让我告诉你,这样才能止血。”   
赵细烛抬脸朝女孩指着的骑马人看去。   
骑在马上的人也在看着他。   
“是他?”赵细烛认出了邱雨浓,失声叫起来。   
曲宝蟠托着罩着黑而的鸟笼,骑着“赌”来的黄毛瘦马,走进“租马局”院子大门。他刚下了马,后脑袋上便被抵上了一支枪。   
“我不是在等着你么?”曲宝蟠怔了下,突然笑了,“白蛾子,把枪放下!”   
站在曲宝蟠身边的白玉楼放下了枪:“备齐了?”   
曲宝蟠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下,点火吸烟:“欠你多少?”   
白玉楼道:“别装了,十二万!”   
“哧!”曲宝蟠一笑,“我还记着是一百二十万哩!不就买上个宅子置上几亩地的钱么?跟我曲王爷说这个小钱,你也不怕寒碜了我?”   
白玉楼道:“今日可是你最后的限期。见钱,活命,没钱,丢命!”   
曲宝蟠指了指身边的那匹黄马瘦马:“钱就摆在你眼前,怎么,没瞅见?”   
白玉楼道:“你这匹马,刚从马市上打赌打来,马背还没坐热,就想着把它变成钱了?”   
“这么说,你是一直地跟踪着我?”   
“有句俗话说,欠债的身后总是跟着讨债的。”   
“你把这匹马牵走,便宜你了!”   
白玉楼哈哈笑起来:“就这么匹瘦马,值十二万?”曲宝蟠道:“看看,外行了吧?实话对你说,要不是你拿着杆枪把本爷的脑袋当成了瓜,本爷还舍不得让它抵十二万大洋哩!”他摸出个铜板,高高地抬起手,“看好了,这么一扔,这匹马要是动上一根毛,它就不值十二万!”   
没等白玉楼开口,曲宝蟠已将铜板重重地往石头上掷下。铜板在石头上猛地弹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白玉楼的眉心,白玉楼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曲宝蟠冷笑着站起,拾起铜板放袋里,侧着眼对地上的白玉楼道:“跟曲王爷玩,你还早着哩!——来人哪!”   
从屋里跑出两个伙计。曲宝蟠拍打着手里的土:“找个麻袋,把这娘们给我装了,扔进御城河喂鱼去!”   
两个伙计齐声道:“明白!”   
赵细烛鼻孔里塞着青草团,狼狈不堪地走进了客栈院子。店主在忙着扫院,问过话来:“您去哪了,这一天一宿的?”   
赵细烛抱着一线希望:“那个牵走马的人,来过么?”   
店主摇头:“没有。”   
赵细烛失神起来:“马自己回来了么?”   
店主道:“牵走马的人没回来,马怎么会回来?”   
赵细烛道:“我糊涂了。”   
店主看着赵细烛的鼻子:“怎么了?鼻眼里塞上草了?”   
赵细烛挤出笑来:“马没带回来,草倒是带回来了。没事,我会找到马的,它丢不了,昨晚上我还梦见了它。”说着,他走进屋子,关上了门。很快,从屋里传出了赵细烛趴在床上的哭泣声。   
店主的脸上浮起了狠鸷的冷笑。他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关上了门,从柜里找出了一个小纸包,拆开,将白色粉末倒成了茶壶里。   
倒进茶壶的是砒霜。   
御城河边寒气逼人,一辆马车停下,曲宝蟠的两个伙计从车里下来,把装了白玉楼的大麻袋抬下车。两人抓住麻袋,晃着,往河里扔去。   
“慢!”黑暗里走出个骑马人。两个伙计吓了一跳,放下麻袋:“你是谁?”   
骑马人道:“邱雨浓。”   
一个伙计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起咱爷们的事来了?”   
邱雨浓道:“说得好,我正是个跑江湖买东西的东西。”   
两个伙计笑了。   
邱雨浓道:“在二位眼里,买一条人命,要花多少钱?”   
那伙计的眼珠转着:“莫非你要买下这口麻袋?”   
邱雨浓点了下头:“买下。”   
两个伙计半信半疑地凑着脸叽咕了一会,道:“真要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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