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一把取过面具,扔进木箱,用脚把箱盖踢上,暗暗笑了。
紫禁城神武门前,大批军队跑步而来,密密麻麻地封锁了宫门内外。两辆军车驶来,在宫门前猛地停住,从车上跳下四十名警察和二十名手枪队士兵。接着便是一辆轿车驶来,吱地一声刹住,从车里下来一群官员,大步向宫里走去。
一副金丝边眼睛搁在养心殿的龙案上,眼镜片上是两道泪痕。殿上摊满了一卷卷古画,每幅画都是马图。龙案前,只有赵万鞋一人跪伏在地,他的手中高高托着一块给皇上拭泪的黄绸帕子!
几个大臣奔进殿,哭了起来,跪下,高举着一份文告哭道:“皇上!国民政府对皇上下重手了哇!”
溥仪的脸上没有丝毫震惊,只是淡淡地道:“他们人呢?”
大臣道:“已去了内务府!”
溥仪道:“告诉他们,等朕办完了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们。”
“喳!”大臣抹着泪退出宫去。溥仪平静地把龙案上的马图卷起,对赵万鞋道:“万鞋,朕在这皇宫里住了十九年,有一件事,是朕最大的遗憾。你知道这是什么事么?”
赵万鞋道:“皇上心里想着的事,奴才不敢想。”
“你骑过马么?”
“没有。”
“朕也没有。记得还是朕在七八岁的时候,内务府大臣逼着朕骑马,为了怕朕摔着,他们给朕骑的是一匹才这么高的矮脚马。”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事,奴才也还记得。那天,是奴才将皇上扶上马背的。”
赵万鞋记得,那年,童年的溥仪走向一匹黑毛矮马,是他扶着小溥仪上马的,大臣们伏跪一地,都在齐声喊:“皇上骑马了!大清有望了!”可是谁能想到,小溥仪竟从马背上摔下,大臣们忙趴在地上做起了肉垫,小溥仪在大臣们的背上大声哭喊……
溥仪也仿佛沉浸在回忆中,道:“可那天,朕还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吓得满朝大臣个个都趴在地上,做了朕的肉垫子。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朕就怕马了,谁在朕面前提马的事,朕就跟谁急。”
赵万鞋道:“有一回,奴才提起御马房的马,您还骂了奴才。”
溥仪道:“可是,朕现在心里,有马了。朕想过,大清三百年的基业,为什么会毁在朕的手里,或许是因为……是因为朕没有骑过马。一个连马都不敢骑的皇帝,能不丢江山么?啊?能不丢江山么?!”
赵万鞋道:“奴才明白了,皇上是想学骑马?”
“已经晚了,”溥仪摇了摇头,百感交集,“朕再学骑马,已经晚了。现在,朕只想……只想牵着马……在宫里……走一走。朕要像先帝一样,身上穿着征战的盔甲,腰里佩着号令天下的宝剑,在大清的皇宫里……牵着马……走上一走……”
风在卷动着地上的马图。赵万鞋大声对着门外的小太监道:“快去库房,把康熙帝的宝剑、乾隆帝的盔甲给取来!”
“喳!”小太监匆匆离去。
赵万鞋垂着泪道:“皇上,您拭拭泪,奴才这就给……给皇上……备马!”
上驷院大门两旁跪满了的大臣和太监。赵细烛也跪在地上。一位白发老臣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天,提声喊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声:“牵御马——!”
随着一声长长的马嘶,大门轰然打开!
一脸怆然的赵万鞋牵着汗血马,从御马房里走了出来!汗血马迈着无以伦比的优美步伐,扬着雪白的长鬃,摆动着烟似的白尾,轻捷地蹬动着蹄子,浑身饱满的肌肉像波浪似的起伏着,威不可视地走了出来!
这也是令跪伏在地的赵细烛无比激动的一刻,在他青肿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嘴唇紧抿着,一双眼睛在白色阳光里微微眯起,看着赵万鞋牵着汗血马在面前缓缓走过,一直走到乾清宫外的殿坪上!
十八支长长的号角仰天吹起,号声震天!
十八面全皮大鼓急骤擂响,鼓声颤地!
在一地大臣的山呼声中,乾清宫殿门打开。然而,走出来的不是穿着一身盔甲、佩着宝剑的溥仪,而是高高挑着的十幅大清国历代皇帝的骑马画像!
十位骑马的“皇帝”走向站立在殿坪上的汗血宝马。
“上路吧!”赵万鞋对汗血马道,牵着马缰,领着十幅皇帝画像,向着一座座殿门缓慢而沉重地走去。
鼓号声又一次冲天而起。大臣们跟随在汗血马身后,脸上挂满了悲痛与绝望。他们已经,这是在与大清国的皇宫做最后的告别!
走在队伍里的赵细烛眼睛通红,从腰带上摘下“黑小三”,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起来。他吹出的是《奔马曲》!
紫禁城的上空也仿佛响起了诵读文告的声音,这让每个人都听见了: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第一条,大清宣统皇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
阳光令人意外地明亮,照得汗血马的皮毛像雪一样白。
殿门口,走出了穿着一身西服的溥仪。他抬脸看了看天,看了好久。他觉得,此时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定会在紫禁城那一幢幢宫殿的明亮瓦面上响个不停,响得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而且都被震得耳鼓生痛:
“也许天下人都会记住,曾经有一个皇帝,当他看着自己的御马在宫殿里走完了一圈的时候,他就不再是皇帝了……”
汗血马仰脸长嘶!
溥仪戴上白色手套,夹着礼帽和文明棍,垂下目光,默默地看了看远去的汗血马和那十幅画像,然后慢慢往汉白玉的龙阶下走去……渐渐地,他有身影蚀溶在了一片白炽的阳光里……
北京街面沸腾了!
卖报的报童满街头跑着喊:“溥仪出宫了!快来买报哇!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皇宫了!快来买报哇!”
行人争抢着买报,争着看报,争着说报,争着争着就笑了,争着争着就哭了,国人的泪水打湿了国人的报纸。
这一天,京城的报纸贵如金箔!
溥仪离宫后的皇城几乎成了兵营,到处是巡逻着的士兵。一群太监和宫女被士兵押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哭哭啼啼地向着宫门走来。宫门口,一内务府官员站在一张桌边,给每个出宫的太监和宫女发着“安置银”。“太监大洋十元!宫女大洋八元!”这官员长声喊着,嗓子哑哑的,“一次支取!两不相关!”
接了银元的太监和宫女抹着泪,走进了门洞,拖着脚朝宫门外去去,哭声骂声一片。赵细烛也在队伍中。他的身上除了那支“黑小三”,什么也没有,脸上的青肿还没有裉,头上盘着的辫子也散了一半,披住了半张脸。他踮着脚,不时地朝身后看去。
队伍里没有赵公公的身影。
端着枪的士兵给了他一枪托,喝:“看什么看!皇上都出宫了,你们这些个阉人还想赖着不走?”
赵细烛对着那士兵挤出笑脸,道:“兵哥哥,皇上真的走了?”
那士兵道:“不信?”
赵细烛摇头:“不信。”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那士兵一巴掌,鼻血淌了出来。
那士兵骂道:“什么东西!老子说的话你不信,招打!”
赵细烛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捂着满脸的血,蹲在了地上,眼睛却是暗暗瞅着逃跑的机会。队伍在他身边缓缓地挪动着。赵细烛瞅着士兵回身的机会,爬出几步,猛地站了起来,朝宫内跑去。
偌大的乾清宫殿坪上,扔满了花翎顶戴和各品官袍。赵细烛踉踉跄跄地走来。“赵公公!赵公公!”他低声喊。
殿坪上无人,赵细烛的脚踢着了一顶顶戴,弯腰把顶戴捡起,抹了抹花翎,又放回地上,转着身子继续往前找去。
“赵公公,你在哪?”他把手作成喇叭状,压着声喊。从地上坐起了两个身影,赵细烛吓了一跳。坐起的是两个披散着白辫的老臣。“这不是内务府的二位大人?”赵细烛伸手去扶。
他的手被掸开,两个老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赵细烛问:“二位大人……怎么还留在宫里?”
老臣喝问:“会使刀么?”
“使刀?”赵细烛点点头,“会!”
“接着!”一把腰刀扔在赵细烛面前。赵细烛拾了腰刀,不明白老臣的意思:“二位大人……让我拿刀……砍谁?”
两老臣齐声道:“把咱俩的脑袋砍了!”
“咣啷”一声,赵细烛扔了刀,一步步后退着,“不不,奴才是乐房吹黑小三的,不是刑房扛斩刀的!奴才不……不会砍脑袋!”
没等老臣再开口,赵细烛拔腿就跑。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看去,吓得脸变了形。月光下,那两个老臣各自后退三步,站定了,大喝了一声:“大清不死——!”像两头角斗的山羊,身子一沉,脑袋对着脑袋撞了过去!“咚”地一声闷响,两人倒下,脑浆子像豆腐似的四溅。
赵细烛呆成了一个木头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十三排”平房的。他在长长的过道上木木地走着,拖着声调喊:“赵公公——,赵公公——,赵公公——!”
他推开赵万鞋的住屋,看看里头没人,又木木地回过身来,边喊着“赵公公”,边朝着上驷院方向走去。
冥冥之中,他感到了御马房的召唤。
赵万鞋是替大清国办完最后一件大事的人。
此时,他出现在养心殿外的长廊上,抬起了他那只苍老的手,剧颤着,往柱子上伸去。柱上挂着记日子的悬牌。这只手抓住了悬牌,将牌取下。悬牌上一行黄字:“宣统十六年十月初九日”。这是溥仪离宫的日子,也是大清国的最后一天。
赵万鞋把悬牌紧紧抱在怀里,两颗老泪滴在了牌面上。
赵细烛是从那个被套爷炸开的“门”里走进来的,这儿原是御马房堆放草料的地方。他从地上拾起一盏破灯笼,从怀里掏出火柴,点着了灯笼里的蜡烛,向御马房走去。
他推开了御马房的木门,喊问:“赵公公在么?”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马厩里里外外没有一丁点儿响声,连一匹马影子也看不到,地上已是一片狼籍,到处扔着马具,食槽也已翻倒,水桶底儿朝着天,木栅门也塌了,显然,有人在这儿抢劫过马。
赵细烛抬高灯笼,绕过绊脚的马具,向汗血马的厩舍走去。厩舍里静得可怕,既没有人的动静,更没有马的动静。“汗血马,”赵细烛低声喊,“汗血马,你还在这儿么?”他侧耳听了下,什么也没听到。
他到处找了起来,淌着泪道:“汗血马,你不是能听懂人话的么?我喊着你,你该应一声才好。……汗血马,你不应我,是不是我不该叫你汗血马?我给你取个名吧,叫你宝儿怎么样?我小时候,我爹就叫我宝儿。宝儿,宝儿!你在这儿么?”他推开了御马房的另一排空马厩,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急忙抬高灯笼。
木栅门前,趴着两具死尸!
赵万鞋两只手捧着悬牌,披散着苍灰色的长辫,满脸是泪地贴着宫墙走着,嘴上念念有声:“我也该走了……该遵着皇上的旨……带上文房四宝……给死人画像去了……细烛,你在哪?……细烛,赵公公得领你去见一人……细烛……细烛……”
他身后的宫墙上渐渐浮出了神秘的影子马。
影子马在默默地看着踉跄而行的赵万鞋。
赵万鞋突然听到什么声音,缓缓回过身去,他看到了墙上的影子马。“谁在墙上……画了马?”他走近墙边,把手摸向墙面。
影子马在他的手指下突然消失了。“扑”地一声,一个布包从瓦面上扔了下来。赵万鞋一惊,将布包拾起,解开,从包里取的竟是一件样式奇怪的布衣!他打开布衣打开看了一会,失声:“马衣?”
这是一件缝纫得异常精致的马衣!赵万鞋抬脸朝殿瓦上看去,一条白色的人影一闪,不见了。
“你是谁?”赵万鞋问着瓦面。
瓦面不再有任何声音。赵万鞋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把马衣塞入怀里,往上驷院快步跑去。
赵细烛用灯笼照着地上的死尸,将死尸翻了过来,很快就认出这是宫里的两个太监,便定了定神,对死尸道:“你们二位,不是古董房的公公么?怎么会死在这儿?”
死尸的额头上嵌着血洞,显然是被枪打死的。赵细烛把手往死尸鼻子上晃了晃:“二位,真的死了?”
“进这间马厩的人,没一人能活。”从马厩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赵细烛吓了一跳,问着黑暗:“你是谁?”
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我,当然也是死人!”
“你也是死人?”赵细烛问得战战兢兢,“这么说,这儿有三个死人?两个不会说话,一个还会说话?”
苍老的声音在说:“这个会说话的,也快不会说话了!”赵细烛抬起灯笼,朝着传来声音的角落走了过去。灯笼光里,照出了一个坐在草窝里的披着一头白发的老人,在这人的脸上,戴着一副墨晶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他是索望驿!
赵细烛惊声:“你……你是谁?”
“兵部侍郎索望驿。”
“地上躺着的这两个公公……是索大人打死的?”
“我已经说过,进了这间马厩的人,都不该是活人。”
“那么……我也进了这间马厩,也不该是……活人?”
“你是赵细烛?”
赵细烛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索望驿道:“赵公公告诉我的。”
“赵公公?”赵细烛更惊愕了,“这么说,是赵公公让你来这儿……杀我?”
“砰!”枪声猝然响起。
枪声是从深宫传来。不必说,准是进宫的士兵在搜索着各个宫殿,准是又打死了几个背了黄绸大包袱的太监,那包袱散开,准是又撒了满地珠宝。
“坐下!”索望驿道。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手里的枪:“你要杀我,得让我站着。我爹说过,坐着死的人,下世投胎,投的是癞蛤蟆。”
索望驿重声:“坐下!”赵细烛狠狠心,在索望驿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道:“开枪吧!我爹说过,死在枪下比死在刀下好。”
索望驿道:“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么?”
“不想知道。宫里有规矩,大臣的事,奴才不能知道。”
“大清亡了,还有大臣么?还有奴才么?”
“我爹说过,哪个朝代都有大臣,都有奴才。”
“听着!宫内马上就要戒严了,我的时间不多!”
“开了枪,你马上走,兴许还出得去。”
“赵公公将我领到这儿来,我就没打算再离开!”
“真是赵公公领你来的?他领你这位大臣来马厩干什么?”
“来牵马!”
“牵马?”赵细烛的眼睛睁开了。
索望驿道:“牵走汗血马!”
“牵走汗血马?”赵细烛更吃惊了,急忙爬起身,操起地上的一把叉子,大声吼道,“谁也别想牵走汗血马!”
索望驿道:“这汗血马,正是本大人送给皇上的!如今皇上再也不会骑它了,这马,本大人自然要牵走!”赵细烛嘶声吼道:“要真你牵走汗血马,你就只当我是个瞎子,什么也没看见!可你别忘了,牵马的时候,你要开枪打死我!”
索望驿道:“错了,本大人才是瞎子!”他抬起手,把墨晶眼镜摘来,露出一对没有眼珠的血窟窿!
赵细烛惊声:“你……你的眼珠呢?”
索望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挖了!因为汗血马,我把自己的眼珠挖了!”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的瞎眼窝,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他才将眼睛睁开,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了这两个公公?”
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