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道:“可是……他们是引着十二匹乌孙马、四大车烤全羊和一大车酒来见您的。”巴老爷怒声:“就是引着十二个天仙美人、四大车金银一大车宝珠来见我,我也不答应!回话去吧!”
管家退下。“慢!”巴老爷又喊道,“告诉守门的弟兄,谁放下吊桥,我砍谁的手!”管家道:“明白了!”
吊桥下,求种的人马显然已等了好久。套爷的脸上淌着汗,示意众人别急。“来了!来了!”风筝眼尖,喊道。套爷抬眼看去,见巴老爷家的管家从土楼的垛口露了脸,急忙跳下马,摘帽行了个大礼。
管家趴在垛口喊下话来:“喂!套爷你听着!别再说废话了,咱们巴老爷让我告诉你,快回去吧,这吊桥,谁放下就砍谁的手!听明白了么?”
套爷急声回道:“大管家!请巴老爷成全银子吧!咱们天山草原,多添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上天的恩赐!请老爷放吊桥吧,我套爷求他了!”
管家大声道:“套爷,你这不是存心想害老爷的汗血公马么?那帮来路不明的夺马强盗,就在附近的林子里候着!老爷要是答应放出公马与你的母马交配,不是给了这帮强盗夺马的机会么?你护着母马快回吧,找匹乌孙良马与它配了,没准也能生下名驹来!”
套爷道:“我要的纯种马,这你明白!”
管家道:“老爷的公马要是被人抢了,还有纯种马么?”说罢,回身要走。“等等!”套爷喊,牙关咬得铁紧,“要是我把这帮夺马强盗杀尽了,老爷能放下吊桥么?”管家道:“套爷你别犯傻了!就凭你和你的这帮朋友们,杀不尽那伙人!”套爷把手放入嘴里,吹出一声尖长的指哨,一匹五花马奔了过来,他翻身上马,指着也要上马的牧马汉子们重声道:“你们都留下!三天后,我会回来的!”
他一夹马腹,朝远处的树林子驰去。他知道,只有消灭了夺马的黑衣人,马老爷才有可能成全这对汗血宝马的“终生大事”。
不必说,套爷要和索望驿拼命了!
许多年以后,也无人知道那场发生树林子里的枪战是打得如何惨烈。就在套爷离去的第三天傍晚,求种的牧马人和风筝风车两姐妹,以及巴老爷家的人都隐隐地听见,在那远处的一片黑树林子里,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了好一阵子。后来,风筝和风车只是听爷爷偶尔说起,当时,爷爷在林子里找到了夺宝马的黑衣马队,在老树间与他们对射开了,黑衣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流满身。爷爷的最后一枪打中了黑衣马队的首领索望驿。索望驿的胸中涌出血来,倒地死去。爷爷便在林子里拾起了尸体旁的长枪,扛在肩上,然后又从索望驿的血手里扒出了短柄手枪。做完了这一切后,他走出了树林,带着无比的自豪和满怀的信心,重又回到了巴老爷家的吊桥下。然而,当时的爷爷并不知道,他在树林里中了黑衣马队的一个并不高明的圈套,以至于殃及宝马,追悔莫及。——就在套爷离开后,树林子里那些佯装被打死的“死尸”活了过来,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把塞在黑衣里的盛着马血的羊尿脬取了出来,扔在地上。
索望驿也爬了起来,脸上浮起了冷笑。
他们用满身的马血骗过了套爷。
套爷牵着驮了长短枪的五花马,腰里别着索望驿的短枪,浑身是血地向着吊桥走来。他在吊桥边把枪卸下,扔在地上。
牧马汉子和风筝、风车欢呼跳跃。
巴老爷家的管家早已趴在土楼垛口,大声喊过话来:“听着!巴老爷说了,你们的母马不配受巴老爷家公马的种!你们回去吧!”
套爷震惊了,对着吊桥跪了下去。他身后,牧马汉子纷纷跪下。
风筝和风车也在爷爷身边跪下了。
草原的大风吹打着这群跪着的人。
披红挂彩的汗血母马也伤心了,对着月下的土楼嘶鸣不已。
跪着人在寒风里颤着。月亮在云中疾行。天亮后,大风止了,跪着的人个个变成了土人,看不清眉目。汗血母马也变成了土马,红布上落满了尘土。
吊桥高锁,丝毫没有放下的动静。套爷的手慢慢伸向腰后,拔出了腰刀。
“巴老爷!”套爷嘶声喊,“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再不成全银子,套爷我也就无脸再回草场了!”他高高举起刀,对着自己的眉心重重地砍了一下。一道紫血从他的眉心笔直地淌下。
“爷爷——!”跪着的风筝和风车哭了起来,哑声喊。
套爷又举起了刀,横着重重地砍在了额间。“十”字形的伤口鲜血涌流。
牧马汉子们狂声喊:“套爷——!”
套爷挺着腰,不让自己倒下,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看着吊桥。许久,吊桥终于发出“喀喀喀”的铁索声,缓缓地放了下来。
套爷透过眼帘上糊着的干血看去,一匹浑身雪白的、健壮无比的公马走着舞步,从吊桥上走了过来!
这是巴老爷家的两岁的汗血公马!
汗血母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激动的嘶鸣!
公马向着母马奔来!
母马向着公马奔去!
两匹白色马越奔越近……
一场马的婚礼在青草茵茵的湖泊边举行了。
一公一母两匹汗血宝马头扎红绣球,在草地上追逐着、亲昵着,不时地绕着圈儿,不时地打个滚儿,耳鬃厮磨,情意绵绵。
围着这对恋马的是一个几百人组成的人圈,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似的,人人脖子上都戴着一个花环,手拉手跳着舞。一群维族牧民坐在人圈外弹奏着乐曲,低低地唱着古老的牧歌。
两匹马脖颈缠磨、脸颊相偎,已是难分难舍。
套爷和巴老爷坐在一个布帐里,一边欢笑一边看着这对“新婚马”。
巴老爷的身边,站着那个十四五岁的穿着一身彩袍的美貌少女,少女对巴老爷道:“父亲,你说,我结婚的时候,也会像汗血马一样幸福么?”
巴老爷哈哈笑道:“会!会!等我的女儿长大嫁人了,爹一定像为汗血马办婚礼一样,为女儿办一场更大的婚礼!”
女儿笑了,笑得格外美丽。
巴老爷回脸看向套爷,道:“套爷,要不是看在你甘愿为马去死的份上,我巴老爷是决不会把汗血公马放出来的!”
套爷感激地对巴老爷行了礼,眼眶里含着泪花,道:“等母马生下了马驹,就是咱们天山草原第三匹汗血宝马了,这马驹,不属于我套爷,也不属于你巴老爷,属于天山。我已想好,等这匹纯种汗血马驹长大了,让它来改良天山的马种。对了,往后,你我的汗血宝马,每年都要交配一次,生下一大群宝马来!到了那时,咱们天山的良马都变成宝马了!”
跳舞的人欢呼起来。“看!汗血马跳舞了!”巴老爷的女儿高声叫道。套爷和巴老爷看去,直见两匹汗血马转着圈跳起了优美的舞,显然,它们要开始交配了。
套爷站了起来,对巴老爷笑道:“该让它们进洞房了!”
巴老爷也站了起来,挥手:“女儿,送它们入洞房!”女儿接过一支响弩,走到帐外,举起弩,对着天空扣下了弩机,一支红箭飞空而去。红箭带着响炮飞上天空,炸开了,红红的纸屑像雪花似的凌空撒下。
风车的头发上插着的小风车在风里呼呼转着,对姐姐喊:“姐姐!快放风筝!”风筝松开手里的线,一只双马风筝很快放到了天上。顿时,二十个年轻的骑手扯着一匹染成桃花红的大布,一字排开,快马驰来。人圈散开,骑手围着白马绕了一圈,用红布将这对“夫妻”团团围住,立即又上来十个年轻姑娘,用竿子撑住了红布。几乎就在一转眼之间,马的“洞房”围成了。
“洞房”里传出马的双双嘶鸣。
人们安静下来。
乐器安静下来。
万簌俱寂,只有丝丝风声在草梢上滑行。人们双手合十,按在自己的额前,默默地为这对幸福的汗血宝马祝福。
突然,地底下隐隐传来痉挛般的一阵颤动。人们一惊,回脸看去。一列黑衣马队冲出树林子狂驰而来,蹄声渐响,声沉如雷。
帐下,套爷惊呆了,巴老爷也惊呆了。
黑衣马队在索望驿的率领下,冲入草场,很快就将人群冲开,几个壮汉挥刀砍倒了红布“洞房”,直扑仍在耳鬃厮磨的汗血宝马。受惊的汗血宝马扬蹄长嘶。
“快救宝马——!”套爷大声喊,拔出腰刀,跨上五花马,向着黑衣骑士杀去。两个黑衣骑士挥刀夹击,套爷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仰身从马上栽下。
巴老爷也已骑上了马,从腰里拔出了手枪,正要开枪,迎面被一个黑衣骑士挥刀砍倒。人群大乱。风车和风筝被黑衣人的马蹄撞倒在地,马蹄在身上踩过,两人昏死过去。
巴老爷的女儿拾起一支枪,对着黑衣人射击。一个黑衣人从马上栽下。
冲上来的索望驿一鞭打掉了巴老爷女儿手里的枪,直扑汗血宝马,挥起套马索,一下就套住了汗血公马,立即狠夹马腹,牵着马向西狂奔而去。汗血母马被另一根套索套住,也被挟恃而去。
两匹汗血马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布帐前,巴老爷的女儿从血泊里爬起,趴在父亲的身上,从父亲腰间拔出刀,跨上了一匹马,孤身追去!
“砰”!黑衣人对着巴老爷的女儿开了一枪。
巴老爷女儿中弹,从马上跌下。
此后发生的事,连天上的飞鸟听了也会为之落泪——五花马驮着受伤的套爷,向西狂追,越过了一片片草地,穿过了一条条河流,直到黄昏仍然马不停蹄。
套爷伏在五花马背上昏迷着。
马花马不停地向西奔驰,饿极了,在一个水潭边饮了会水,又继续向西追去。
三天后,五花马的蹄子脱落,四只血蹄不停地奔走着,草丛间、乱石滩、芦苇窠,都留下了马的血迹。
几根树枝扔进火堆,火星四溅。这块山谷间的无草石坡冒起的白色浓烟,将天上的星月遮得无影无踪。
夺了宝马的索望驿和黑衣士兵们跑累了,趁着黑夜来临,终于札下了营,坐在火边架锅做饭,在寒风里烤起了火。
两匹汗血宝马分别拴在树上,几个士兵执着枪看守着。
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就在此时,布满白烟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像刀子般锋利的马嘶,浑身血红的套爷骑着他的五花马向着火堆冲来,马从火焰上跃过,落在拴汗血马的树边,www奇書网套爷挥刀砍断缰绳,狂喊:“快跑!”
两匹马猛地转身,向山谷外冲去。
这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等索望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的咽喉间已被抵上了套爷的刀尖。
如梦初醒的黑衣士兵们挺着刀枪,团团围住了套爷。骑在马上的套爷一只掌中勒着缰绳,另只手挺着刀,对着索望驿吼道:“叫你的部下退开!”
索望驿垂眼看了看刀子,对黑衣士兵道:“都退开!”
黑衣士兵退开了一步。套爷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伤口在涌着紫血。好一会,他对索望驿道:“放汗血宝马一条生路!”
索望驿冷声道:“你已经得手了!”
套爷道:“不,你不懂得汗血宝马!主人不走,它是不会走的!”
索望驿朝山谷口子看去,果然,两匹汗血宝马伫立在岩石上。“哈哈哈哈!”索望驿收起枪,大笑起来,“我索望驿曾是堂堂大清国的兵部侍郎,如果连汗血宝马不会弃主的品性都不知道,我会奔行万里,来天山擒马么?”
套爷的口里涌着鲜血:“可你决不可能知道汗血宝马还有一个品性:如果它见到自己的主人死了,就会奔向天山,去寻找救活主人的雪莲!”
索望驿道:“你是说,你死了,汗血马就会像鸟一样飞走?”他不等套爷开口,突然暴声道,“不!我不会让你死!我要带着你回京城,让汗血马跟在你的后头,一直走到京城!”
套爷的脸上渐渐浮起绝望的神色,他又回脸望了一会伫岩不动的汗血宝马,突然对着索望驿冷声一笑,道:“你办不到!”
他收回刀,用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进去。一股鲜血喷出的当儿,他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索望驿没想到套爷竟会以自己的死来救汗血马,狂声大喊:“快套住马!”
就在套爷倒下的一刹那,汗血母马跳下岩石,向着索望驿箭也似的冲来。
那汗血公马也紧紧跟上,冲向索望驿。
套马索横飞!两匹马又被双双擒住!
马嘶声撕裂着夜空!
就在索望驿从地上爬起来,得意地抹着满脸的污血时,那五花马突然发力,对着两个死死牵着汗血母马的黑衣骑士冲撞过去,黑衣骑士倒下,套索脱手,母马夺路狂奔而去。五花马又回过身,撞向另两个牵着汗血公马的黑衣骑士时,索望驿手里的枪响了。
在一连串的枪声中,五花马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荒草荡荡的山路,风声萧萧。一辆巨大的囚车辚辚驶行着,囚笼里囚着的是汗血公马。
黑衣人马队跟在车后缓缓行进着。笼里的汗血公马回着头,久久地望着来路。
骑在马上的索望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从马上回过脸去。
他吃惊地看见,在远处一座高山的大石上,隐隐站着一团雪白的马影!
这是汗血母马的身影!
汗血母马站在大石上,背上驮着血淋淋的套爷,在望着越走越远的汗血公马。它发出一声声长嘶,不停地抬起一条前腿蹬动着。
这是召唤的动作。
终于,在远去的囚笼影子里,两行清亮的泪水从汗血母马的双眼间涌流出来,无休无止,绵长不绝……
京郊的石雕场到处响着叮叮当当的锤声。一个大芦棚里,十多个石匠在凿着石人、石狮、石马。
一个腰板毕挺的老人埋着头,在凿着一匹无鞍石马,铁凿子在马背上一下一下地滑着,白色石粉在老人的手背上跳动。
老人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了脸。他是索望驿。
站在索望驿身后的,是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是谁?”好一会,索望驿问。布无缝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索望驿又凿了起来,道:“如今能来找我索望驿的人,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想用一双狗眼换我一双人眼的曲宝蟠。”
布无缝道:“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想到,他就是把一双狗眼交给曲宝蟠的人。”索望驿身子一震,锤子打偏了,打在手背上,手背淌出血来。“你不该来。”索望驿垂着脸,声音很轻,“你既然已经让曲宝蟠取我的眼睛,你就得相信他。”
布无缝道:“你以为我是来取你眼睛的?”
索望驿道:“那你来干什么?”
布无缝道:“你的血,淋在石马身上了。”从索望驿手背上滴下的血,染红了石马的肩背。“明白了,”索望驿看着面前的染血石马,声音仍然很轻,“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一匹会流血的马。”
“是的,它叫汗血宝马。”布无缝道,“你已经对曲宝蟠讲完了你的故事。”索望驿抬起了脸,看着布无缝:“你在跟踪我们?”布无缝道:“我跟踪的只是你。对曲宝蟠,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你比他强。”
“何以见得?”
“至少你不会在我面前蒙上你的脸!——请跟我来!”
采石场巨大的石头被开石工从宕子里撬动,滚滚而下。乱石间,站着索望驿和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只是在替套爷走镖,”索望驿道,“为什么要知道汗血宝马的事?”
布无缝道:“我走的镖,与你有关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狗眼,一样是出自敦煌石窟的《宝马经》。曲宝蟠用狗眼换下了你的这双识得宝马的眼睛后,就用你的这双人眼换取《宝马经》,事情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