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侧身走进房间,坐在床边,她的膝盖离阿德里安的只有几英尺的距离,靠得这样近,这令她很不舒服。
“我们有麻烦了。”
“我知道。我们不仅身处一个不按常规运行的地方,自身的生理系统还发生了变化,而且因为无法对发生的事情进行前后连贯的记忆,我们无法制订计划。”
“事物总有连续性,”杰西说,“它们应该前后有序,前一桩联着后一桩。当这种连续性被打破,那么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弄不清楚了。”
“或者说因果颠倒了,”阿德里安说,“明明记得的事却还未发生!不可思议!不过也许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回忆起以前的事。这样,我们或许可以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而且保证可以达到目标。”
“我们说不定在有机会根据这个道理作出决定之前,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杰西是个聪明而且肯干的员工——事实上她是他最信赖的助手。他知道没有她就没有这次探险,没有她,已开始的探险就不可能继续。
“我知道,”他说,“这是有些疯狂,可是我们必须牢记,正常的思维方式在这里可能是最无价值的,而那些略带疯狂的念头才有可能是有效的。”
她凑上前,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可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阿德里安颤抖了一下,他不是讨厌别人碰他,弗朗西斯会搂住他的肩,拥抱他,其他船员会轻拍他的背,和他握手,可是两者感觉不同,他不愿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同。
“我们几乎没有时间来考虑儿女情长的事,”杰西说道,“我们整日忙于造飞船。现在除了时间,我们一无所有,除非能找到走出这蠕虫洞的办法。”
“是的,时间。”阿德里安说道。他不能想别的事,脑子里只想着自己所害怕的、即将要发生的事。对生死问题,他能作出决定,但那两者之间的事情,他却不甚了了。
“我们这群人离开了我们地球上的同类来到这里.如今回去的希望却十分渺茫。”
阿德里安点点头。
“所以。”杰西说道,“我们应该考虑一下生存问题。”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仅仅只是我们,在这浩瀚宇宙中,我们这一小群人代表了地球人。”
阿德里安清了清嗓子,房间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所以?”
“我们必须作出安排。”
“安排。”阿德里安重复遭。
“我们应该两两配对,应该生子,传宗接代,保留我们文明中的一切。”
“一切。”阿德里安重复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谈这些,甚至想都不愿想,”杰西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女人替你想好了,制定计划,安排一切。”
“你是说你们已经商量过了?”阿德里安问,嗓音沙哑,“你和其他女船员已经商量过了?”他听得出自己的口气充满了不信任,但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然没有。”杰西说,“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而且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作为领导还是男人,我很敬佩你,不仅如此,我喜欢你。”她说着倾身吻了他一下。
在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惊讶。她的嘴唇丰润而又柔软。他把头移开,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因此而变得激动起来。
杰西站起身。阿德里安突然意识到那近在咫尺的、裹在薄纱下的是一个女子的胴体,是属于一个值得珍惜的女子的。如果他懂风情,只要他希望,她就属于他。
“我很高兴这什事决定了。”杰西边说边弯下腰亲了一下阿德里安的脸颊,然后穿过走廊,走向大厅。
“决定了?”他说道,好像才明白似的,“决定了?”他依然心存侥幸:这所有的一切会像往常那样被忘掉。
他依稀听得从大厅里传来笑声,以前可从没听到过这个声音。
第三章
阿德里安并不擅长演讲,可弗朗西斯说这是必需的技能,阿德里安也认同她的这种说法。如果指望别人来解决问题,那么他也会同那些船员一样,被过去一切都颠三倒四的两小时弄得神经错乱,更不用提因蠕虫洞跃迁造成重力变化所带来的混乱。那些船员可能已经忘了,但是阿德里安却肯定这一切都发生过。他确实也被弄糊涂了,不过他还能控制自己。换句话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让人认为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下;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流露出自己真正的感受——无助。
他一共召集过船员两次:第一次是在试飞前,他告诉船员任何想离开的人都可以走,但大部分人都留下了;第二次是因为电脑程序使他们飞出太阳系,阿德里安和他们一起讨论后决定让飞船继续照原程序飞行,以到达他们推测中的外星人选定的目的地。
从那以后,船员自觉分成两组,作业组和后勤组,不过两组的组员并不固定。船员是从以前的造船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该项工作一结束,船员就必须掌握新的技术,组成新班组。首先,振动试验就够船员忙活一阵了,然后是关于社会角色分配和浪漫的配对活动的争吵,由弗朗西斯负责处理这些争议,如果船员不满意.可以向评议会申诉,如果不服评议会的决定,还可上诉至船长进行最终裁定。现在,不管怎样,他不得不面对所有的人解释种种困惑。
他们在双人宿舍里集合,这里曾经是未婚男子宿舍,但随着配对活动的愈演愈烈,这里只得改建为双人宿舍。就像前两次开会时一样,船员们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站在那里,这样所有的位置都能看到阿德里安。
弗朗西斯站在阿德里安的左后方,给予她对他一贯的支持。杰西站在另一边的门口,像是为了防止人们逃跑似的。
屋里的气氛也起了变化:先前是对长期宇宙飞行的强烈厌倦;它会随个人成败、个人恩怨而渐渐消解;如今变为普遍的不安,这不安却要靠某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来解决了。
“我们之前已经知道会在这儿碰上一些奇异的事情,”阿德里安说道,“但我们没有料到情况会如此奇特!”
人群中发出尴尬的干笑声。
“我们经历了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阿德里安继续道,“这与我们身处蠕虫洞有关。我们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且我们应该已经感受到重力的起伏变化。”
“为什么说‘应该’?”从后面几张床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是我们在蠕虫洞会碰到的问题,乔治,”阿德里安说道,“可是我们仍然在这儿,我们幸免于难。其实你和我们一样经历了这些事情,可惜,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已经不记得到达里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我觉得很害怕。”另一个男人说道。
“别人也一样,凯文。”阿德里安说道。
“还有,”一个女子说道,“我会记得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比如我和比尔有过争吵——但是我觉得那可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吧。”
“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和解的。”一个男人接着说道。他笑出了声,好像还有些洋洋得意。
“我们已经对此有了结论。”阿德里安说道,“你会记得没有发生的事,是因为时间在这里被打乱了秩序。只要我们能想出对付的办法,离开这里,这些奇事怪象就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有一个女人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萨丽,”阿德里安回答道,“可是我们可以告诉你:‘时间’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蠕虫洞是一个非现实的世界,它的存在是为了天体在宇宙中进行位置交换,就像把一个空间摺叠起来,使原本距离很远的两点接触,甚至交叉。蠕虫洞存在于多维空间,那里的时间和空间将会错乱颠倒。我们认为——”
“为什么总说‘我们认为’?”一个女子紧张兮兮地发问道。
“因为这一切对你对我们来说都是全新的,与以往不同,琼。”阿德里安继续道,“让我们冒一次险来弄明白这些:诸如在这里时间是怎样运行的,我们在这样的时空里该怎样生存等一系列问题。我向你保证我们会从这里出去,按照我们的方向行进。”
弗朗西斯开口了:“你可以回想一下《绿野仙踪》和《镜子》两部小说。艾丽丝所到之地无一不是千奇百怪,可她遇乱不慌,最终安全地回了家。”
“可现实既不是儿童读物也不是小说书。”
“萨姆,我希望我们能果敢一点,有能力处理突发事件,”弗朗西斯说道,“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是吗?”一个女人问道。
“我们对此还不确定,瑞。”阿德里安如实说道。
杰西第一次开口道:“可是我们必须作好心理准备,或者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
“我想知道的是,‘我们的方向’究竟指哪里?”另一个女人问道。
“不知道。亚斯敏,”阿德里安说,“可是我们都想找到问题的答案,无论面前的指路标通向何方,我们惟有紧随其后,直到找到答案。”
“‘指路标’是指什么?”有一个男船员问道。
阿德里安笑说道:“弗朗西斯正在帮助我去寻找。”
“那是另一本儿童读物。”弗朗西斯说道。
“我宁可自己去找答案。”另一个男人说道。
“如果你找到什么,请务必告诉我,”阿德里安双手抱胸接口道,“同时,大家要明白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无常、易忘的环境,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而发疯。我们一定可以出去。蠕虫洞其实肯定了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相信外星人把我们引到这里不是为了把我们困在这个‘仙境’。这里是通往目的地的闸口。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出去的途径。”
“‘寻找出去的途径’,这让我想起了《镜子》中象棋王后对艾丽丝说的话:‘你看,虽然你在尽力地跑却仍在原地踏步,如果你想到别处去,就必须跑得比它至少快两倍。’”
“这有什么意思?”一个男人问,口气粗鲁。
“我们也不知道,不是吗,佛瑞德?”弗朗西斯说道,“不过我的记忆告诉我,这句话会有用的。哦,天!难道不是很有意义吗?”
“弗朗西斯,你总能找到事物的真谛。”一个女人说道。
“‘每件事都有它的真谛,关键在于你是否有心’。”弗朗西斯颇有些炫耀地引用着格言回答道。
船员们对所处环境有了大概的了解,但紧张的情绪却没有得到缓解。
会议却很快结束了。此刻,他们至少变得不再相互抵触。阿德里安对会议中船员们的表现有点担忧,他忽然觉得房间也太拥挤了。
可是,他很快将这些抛之脑后。
第四章
当那些人出现时,阿德里安正独自坐在主控室里。来者一共三男二女。他们都很年轻,差不多的年纪,十八九岁的样于,最多二十刚出头。同样的年轻和朝气令他们看上去相互很相像。有一对金发碧眼的男女;另外两个男孩一头黑发,其中一人皮肤也是黝黑的;还有一个女孩是黑头发。阿德里安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那个黑头发女孩让阿德里安想起了杰西。另外有一个男孩也似曾相识,可阿德里安一时想不起来他到底像谁。
“我们是来请愿的。”那个年青人说道。他的声音也非常耳熟。
阿德里安故作镇静道:“你们是谁?”
“你知道我们是谁。”那个金发女接说道。
阿德里安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们。令人吃惊的是我们在同一艘飞船上,要知道在蠕虫洞里没有人可以出去,也没有人可以进来。”
“我们是你的下一代。”女孩说道。
阿德里安坐在船长椅子上。五个人站成半圆围着他,每个人都那么有力健壮,他们略微前倾,好像要把阿德里安撕裂似的。
“你们在这里很久了?”阿德里安问道。
“多久这个词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第一个男孩说道。
“说习惯了,旧习难改。”阿德里安说道。
“我们并不需要改变。”另一个黑发男孩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痛苦。
“我们希望继续这样的生活。”第一个说话的男孩说道,他回过头看着阿德里安,“我们是来请愿的。”
“你得给我时间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们在蠕虫洞滞留期间,穿过瞬间的通道后,发现船员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把他们抚养长大了。我可没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
“多么胨旧的想法!”另一个金发男孩轻蔑地说道。
“他情不自禁地会那样想,”那个年轻人说道,他看上去像是这个小团体的发言人,起码是个领头的,“传统思维捆绑住了他的手脚。”
“他是船长,应该可以接受新的思路。”金发女孩说道。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阿德里安问。
“很多。”金发女孩回答。
“要说出具体数字就像要讨论在这里呆了多久一样困难。”他们的发言人说道。
“你们都一般大?”阿德里安问。
“你说呢?”男青年反问道,“你怎么永远不会用新思维看问题。”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还是发言人有耐心,“除非回到原来的宇宙空间,否则你现在所问的问题都毫无意义。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我们是来说出我们的请求。”金发女孩说道。
阿德里安双手抱住膝盖:“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给你们的,不过还是请说。”
“我们希望你能停止走出蠕虫洞的行动。”发言人说道。
“我们不能停止!”阿德里安一口回绝。
“为什么?”男青年问。
“我们其实是在一个空中阁楼中,”阿德里安解释道,“没有真实的土地,没有记忆,没有时间的延续。这一切实际是不存在的。还有,我们决心要弄清楚外星人为什么要把飞船设计图带给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他指着面前的书,那是《来自外星球的礼物》。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翻看它,好像能从中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们没有。”那个听上去有些痛苦的男声道。
“没有什么?”阿德里安问。
“没有说要参加这次飞行。”
“可是——”
“你没有权利强迫我们去我们不愿意去的地方。”发言人插嘴道。
“也没有权利剥夺我们生存的权利。”黑头发女孩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阿德里安有点被搞糊涂了。
“你知道离开蠕虫洞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发言人问道。
一阵沉默。
“我们将不再存在。”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存?没有记忆的生命是怎样的生命?没有前因后果的存在是怎样的存在?”阿德里安反问道。
“我们以我们的方式生存。”那个气呼呼的男人说道。
“我们是你的孩子,”发言人说,“也许在你看来是疯狂,可我们是由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是你欠我们的。”
“他也欠那些剩下来的人,”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那是弗朗西斯的声音,“还有全人类。如果你们的确是真实的,那么就应该在合适的时间出生在合适的地方。可是现在——两者都不是。你们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连串可能发生的事物罢了。”
五个人恐惧而又惊讶地转过身,随后便消失了,就像还没有落地,便在半空中融化了的雪花,生生地将还未绽放的美丽留在了空中。
阿德里安来回掠着额头:“他们看上去太……真实了。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