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对公子是很好的。”阿久只要想到贺言梅的样子,顺理成章就说道,“贺言梅,为什么他会有个女人的名字?”
阿久未曾读过书,她脑海中总觉得诸如“梅”啊、“兰”啊,此类字,都该是女子才用的才是。
沈洵难得顿了一下,才说道:“其实他本名,叫做贺胜,言梅……只是他的字。”
见阿久瞪大眼,沈洵看了看她又道:“不过日后若你还见到他,可千万莫喊他贺胜,他本人是极讨厌这个名字的,据说是贺家按照族谱,轮到他就叫这个名字。他一直觉得难听,是以八岁的时候,他给自己取了一个‘言梅’的表字,并且以后都用这个字代称。”
若说当年的贺公子,因为名字的事,曾闹的满京城贵公子圈都知名。有人不知好歹叫过他一声本名,从此那人贺公子一个眼尾都没有扫过。后来人人都知道了他的避讳,也就投其所好,都喊言梅了。
阿久还追问:“能有多讨厌?”
沈洵道:“公开场合,他从来没用过贺胜这个名儿,虽然八年了我不知道他改变多少,但依据宴席上情况看、他依然讨厌那个名字,倒是不曾改变。”
阿久终于不再问了,伸伸舌头自觉出去了。
沈洵从桌底抽出一本书,翻开一页看。现今的兵部尚书何大人,任期今年刚好是五年,在之前的三年里,兵部的尚书,其实一直都由工部尚书娄哲人在兼任。在当时也是流言四起,工部本来是六部当中,最没实权的。
娄哲人又出身草莽,应该说,他能做上工部尚书这把椅子,应该是一生中最高的职位了。不可能再升。但让他兼任兵部尚书的那三年,朝野中却很多人不安,想不到不安了三年,让人捉摸不定神秘莫测的万岁爷确实没有真的提拔娄哲人,反而提拔了一个更默默无闻,更让人跌落门牙的何守权当尚书。
就算是一跃龙门,也不是这么跃的。可是不管再有异议,何守权这个尚书也顺顺当当做了五年了。
阿久没走多会,素锦后脚就端药进来,两手不方便,居然也没敲门。
沈洵眸一敛,悄悄的把书收到袖子里,素锦问他:“公子在干什么呢?”
沈洵招手:“你过来,我在看贺公子送来的笔墨纸砚,你想不想趁机写几个字?”
素锦看了看桌上,寻了块安全的地方把药放下来:“奴婢写不写字都不要紧,公子先将这碗药喝了才是要紧。”
沈洵把狼毫笔转了一圈,笑道:“我喝了药,你得答应我写一篇字。”
素锦一心都在药上,悠悠道:“公子等喝完了药,再来与奴婢说。”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似往日,沈洵很干脆的把药碗端起来,慢慢喝光了。
素锦不愿意了,立刻道:“公子既然这般不在意,平日还为何非要那般为难奴婢们?”
沈洵已经把狼毫沾了墨,悠然道:“你来不来?”
素锦只唯恐他下次喝药再不痛快,一时只得依了他走过去坐到了长凳上。沈洵拨弄轮椅,到了她身后。
素锦把他递过来的笔握住,就盯着面前宣纸,沈洵一手伸过来,就包裹住她的手,道:“干脆画一幅图,再写一副字怎么样。”
说着,已是落笔,在白白的宣纸上落下一道浓墨的黑色。素锦道:“反正公子只管借我的手,来画你的画好了。”
沈洵在她耳边笑了笑,只做不理,挥手,又一笔下去了。“莲叶泛轻舟”一句很普通的开场白,沈洵声音里隐着笑意道:“干脆写芙蓉词好了,最柔媚最娇弱。莲儿一舞河心醉。”
素锦惊的都不敢握笔了,道:“我记得公子从来不写这些淫词艳曲。”
沈洵另一手拍了拍她的肩,只笑:“艳不艳,是分场合的,表情达意的好时候,叫什么艳曲。”
素锦坐直身子,端端正正的,管他在背后如何。沈洵写完词,又行云流水画了画,果然不曾生疏技艺。
素锦凝神看着,宴席她没去只听花期讲,今日也是才亲眼看着。在妩媚荷花旁边,沈洵笔锋突转,写下大字:芙蓉曲。
这时,听荔儿猝然一声高喊:“老太太来了!”
素锦立刻自凳子上起身,挣脱沈洵手臂,迅速站到了桌子旁垂下头。
一银发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起先含着泪眼看了看桌后的沈洵,似乎有些不敢认,半刻之后,忽然啊的一声,只踉跄扑到了沈洵身前,抱着就大哭起来。
阿久和荔儿花期老早就在院子里站着,都自动躲着老太太的那些丫鬟婆子。
荔儿喇叭嘴,数她最爱打听消息,听她又道:“听说老太太这次直病了半个多月,怪道先前始终没来看咱们公子。前头少夫人又是天天衣不解带、服侍的可勤快了!”
花期伸出手指做个噤声动作:“老太太的人还在这呢,你就敢这样胡说。”
荔儿看了看门口:“我又没说歪话,说的都是好话干嘛怕她们听见。”
花期居然叹了一声,望着眼前两个多年姐妹沉沉道:“我就怕咱们东府,以后是不能这么自在了,老太太这下和公子爷见面,情分自然又回来了。往后前头的人,也定会常常来看公子爷,咱们这府的规矩,自后也要跟着改了!”
荔儿沉默了一下方渐渐道:“这不一直是咱们希望的吗?”
阿久神色复杂,片刻似是暗自咬牙说道:“我都在后悔、那天使劲唆使着公子参加那小少爷的满月了……”
三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复杂的情绪飘起,都是住了七八年的地方,在心里像是家一样的地方,要因为老太太的重新到来而改变吗?
花期自己惹起来的话,又自己圆:“公子待咱们那样好,有什么后悔呢!即便以后……咱们也还在公子身边,日子更没大改变了。再者说,公子去不去满月宴都是一样的,这一天、不过迟早罢了。”
听完这番话丫头们的确也脸色缓和了,过得半晌,其中,荔儿小声道:“只要还在公子身边,我就不在乎其他的。”
阿久也目光转了一圈,垂下眸子。
“咱们别站在这了,要是被看见还不知像什么呢!”花期催促道,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望了望四周,“一直没瞧见素锦呢?难不成她还在公子的屋子里?”
三个丫头同时抬头望望,正这时见到素锦捧着药碗,神色复杂的穿过园门出现了。花期笑着上前道:“说到你呢,还好还好,以为你正撞老太太眼皮子上了!”
素锦看向她,眼里隐含担忧:“我只来得及带着药赶紧退出来,也不知被没被老太太注意到。”
汝窑瓷碗里还有残渣,隐隐飘着草药味。花期道:“应该无事,姐姐也别太过担心了。”
虽说老太太知道素锦每月去拿药,熬给沈洵喝。但素锦心里依然有担心,尤其见面后老太太情感激发,必然更加关心沈洵的饮食生活,在药的种类方面,不知会不会追根究底了。
她转而对花期轻轻道:“恐怕得麻烦你,把这些药渣包好了带走。防止万一还是处理干净吧。”
“为什么要处理公子的药渣?”园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笑语,把四个丫头都惊了一下,抬头去看,是老太太的心腹大丫鬟,秋宁缓缓带笑走来了。
素锦等素日随意说话惯了,不期在自己的府里还要寻个僻静处,倒被秋宁抓到了空隙。眼看她走近了,花期不动声色拿走素锦的药碗,笑道:“这些药渣成分杂乱,有时候掺在一起味儿就重,所以都是集中处理了。”
这话圆的也是,秋宁毕竟不是管药的,她一个丫鬟也不可能理解这些弯弯绕绕。所谓外行人听不出好赖,秋宁笑着神色倒真不像有什么。
素锦轻然旋身道:“秋宁姐姐来寻我们几个,是有什么事呢?”
秋宁面上含笑:“不是我寻你们,是老太太看完公子出来,叫寻你们去说说话。”
老太太抹了半日泪,才从屋里出来了。也不知道被自己的亲孙儿说了什么,原先激动不能自抑的样子终于缓和下来,只是两双眼浑浊含泪,看着似极喜悦,极喜悦中又包含着极伤心。她就这么被王妈妈搀扶着,颤巍巍来到了院中。
实际上病还未好透,走路也不太利索,但阖府上下挡不住老太太焦急的心,只能就让她来了。
王妈妈还想说几句应景的话呢,比如“老太太日后能常来看公子爷”,玲珑的话正含在舌尖准备出去,听见老太太自己发话了:“我将将去看了洵儿,那孩子身体不好,所以日后你们也别让下人们到这里来走动,加上这孩子喜静,所以平时就更尽量别过来打扰,可明白了?”
王妈妈尽管诧异,可面上还是干脆的答应下来。要不怎么说八个婆子里面,就王妈妈最得人缘,左右逢源呢。这点城府若没有,老太太如何喜欢。
丫头们被秋宁带来的时候,刚好能听到老太太的那句话。秋宁上前福道:“老太太,四位姑娘来了。”
老太太的眼神就扫过去,除了素锦认识,其余三个丫头其实老太太早没了半点印象。这会子见都还爽利干净,眉清目秀的样子,心底也还中意。
便道:“素日就是你们几个伺候在旁了,我才刚见过了你们公子爷,本想给他多添几个丫头,他并不愿意,所以就算了。刚才你们公子也对我说了,称你们几个办事也很妥帖,手脚都麻利,不添人就不添人罢。但你们也时时记着,往后伺候只能是更加尽心,缺了什么可以只管上前面要,找我要也行,不会有人敢难着你们。但只要你们伺候不好了,我也绝不饶了,可听明白了?”
素锦花期阿久荔儿当然诺诺称是,怎么教导就怎么答应。
王妈妈心头只叹,看似平常的几句话,一句一句包含的就能知道老太太有多疼着东府的这位爷,这心里头又有多着紧多在乎了。
老太太后面还特意盯了素锦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带着几个婆子和秋宁,慢慢向大门走去。几个丫头有默契的站成一排,难得齐声道:“恭送老太太!”
16、不会恨你
今儿素锦一进门,就觉出沈洵脸色不对。
基本上除了沈公子睡觉出恭的时候,数不清的几千个日子,她是看着沈洵的脸过来的。
所以即便沈洵此刻的脸色仅有很细微的变化,还是没能瞒过素锦。
何况在她刚踏进门里,沈洵看她一眼,就极为反常道:“你出去。暂时别进来打扰我。”
素锦这种预感就更强烈了,她若无其事进屋,说道:“公子若要看书,也不必叫奴婢出去,往常也不是没有,奴婢从旁伺候不出声就是了。”
沈洵盯着她,连这盯都是有些怪异的,仿佛在对素锦不满意。“今儿文进来了没有?”
其实沈公子也有一个长随,并不只有院里这些丫鬟们。这长随还是个没落秀才的儿子,出身挺清贫的,他爹一辈子也没有再中举,所以给儿子取的名字也很文绉绉,叫文进。
但是,因为素锦姑娘的存在,在后面几年,她甚至渐渐把沈洵的一些属于男子间特有的隐秘事,都主动服侍到位了。没办法到后来,这个文进几乎没有事情可做了,随身小厮渐渐变成不那么随身。
男仆能做的事儿,素锦都做了,论起细心,他还比不上素锦。文进失意了一段时间,加上看虽然他做不了事情,但沈府也没有要辞退他的意思,他也就淡然了。每月只进府很少的日子,到月就按例领钱。
因此,沈洵竟然问起了他,岂不更稀奇吗?素锦好笑道:“文进没来,除了领月钱那几天,他基本不会进府的。”
沈洵像是埋怨道:“都是你干的事。”
素锦特意看他一眼:“公子怎么责怪奴婢?”
沈洵皱眉看着她:“连我的话都不听,我不应该责怪你?我让你出去,这会儿你偏还杵在那干嘛?”
这可不像沈洵的脾气,人说每月会有几天女人们爱闹性子,但沈洵可绝不是这样的人。素锦被他连续说了这些重话,心里也有些闷。
当下她就只有道:“我这去看看文进来没来……”
主子最大,她纵然资格深,也没办法违背主子的意思。可是走到门口,她又绕了回来,一个箭步冲到沈洵身边,一把掀开了他盖腿的毯子。
她才注意到哪儿不对,从前沈洵是从不在腿上盖东西的。
沈洵此刻的腿再也忍不住的发抖,尤其他整个人都因为素锦突然的动作而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嚷了她一句:“谁让你回来的?!”
素锦此刻不听他的,只专心观察他的腿,脸瞬时也白了白。但她倒没有如想的那般惊慌失措,沈洵却已经不能说话,他已忍得极限了。
如今为素锦揭穿,他不能再装,情绪激荡之下,双腿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看素锦不说话,他倒断续着开口:“我告诉你……别回来……”
素锦突然抬头,先时看她好似很安静,此时才发现一双眼亮的吓人。沈洵自己疼痛难忍,却骤然也被她吓住了。
素锦忽然抱住他的腿,似绝望中抱住的浮木:“公子这么疼、有多久了?”
沈洵抬手想抚摸她的脸,抬到一半却又下去了,于是更无力道:“素锦……你莫难过,左右我的腿已是这样了……”
终于明白她为何安静,那眼神分明也是安静如死寂的害怕。看她素日扎针时的沉稳,原来当结果来临时也是恐惧到骨子里的。沈洵在剧痛还想,他忍这些时日果然是对的,她要早知道那这些天如何能安生的过。
素锦抱了很久才放开他的腿,却颤抖着去卷起他的长裤。虽然天冷,但沈洵一贯穿的不多,里面长裤往上卷起来,就能看到腿。
越卷到上面素锦看到的景象就越吓人,只见他的整个小腿上,现在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像是化脓,却又比那个还厉害。因为整条小腿肚上都呈现一种紫青色,她颤抖着手摸了摸,沈洵就再次嘶一声吸口凉气。
素锦感到手下硬邦邦简直像石头,便触电般缩回了手。
沈洵咬紧牙关道:“你出去,一会我就好了……”
好了,他所谓的“好了”又是什么……素锦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针囊从腰上解开,竭力静下来自己的一双手,取出了上面的针。
“依、奴婢看……公子的腿是毒气逆行,血气淤积至、至阴陵泉和足三里……让奴婢为公子施针、引、通顺血脉畅行……”
她一番话说得极是艰难,可见就算说的是头头是道,明显事实做起来不如说的那般容易。
沈洵也没法像平常那样安慰她,如今他已竭力掩藏而不能成功,心里也知,只能带她一同伤心了。
素锦心潮难平,却拼着咬破了嘴唇,在施针之时,也硬是没有让自己的手抖上半分。在钢针扎入沈洵足底涌泉穴的时候,沈洵抓着轮椅的手,已是青筋暴突。
钢针足有七寸,在推入一半的时候,整个脚掌已是充血,但素锦狠心,又推入了三寸,她低了低头,咬的一双牙都是红血。
扎了十几处的针,过了约半柱香功夫,沈洵腿上的红斑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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