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断送了中国的立宪进程,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雷 颐:不是这样,实际是清王朝自己一再延误时机,断送了立宪的前途。关于9年时间是长还是短的问题,不能抽象地评判,要按照当时形势来判断时机问题,不是单纯的时间概念。当时形势实际上是很急迫的,清廷对此估计不对头。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前的5月份出台的内阁,还是皇族内阁,这时候已经是火烧到眉毛了,清廷还在那里短视,他们的措施违反最基本的立宪原则——皇族成员不能充任内阁成员。这下子,连立宪派都失望了。其实,清廷开始说准备立宪的时候,全国欢欣鼓舞,张灯结彩,这说明民众对清廷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理解。但是清廷没有重视民意,觉得民意算什么?看不到民意民心的力量。结果是,应该在上一阶段做的事,总是拖到下一阶段才被迫做。可是,要命之处在于,当你在下个阶段做上一阶段应该做的事的时候,实际形势却要求你做得更大更多,他又不愿意。总是慢一拍,从不主动,总是在巨大事件发生之后,实在不行了才做。这样,就延误了改革时机。你刚才也说,恐怕不止清朝这样,其他朝代也发生过把握改革时机的问题,这也是改革史写作中应当注意的一个问题。你说这个问题很小吗?深入分析,就会有大的收获。
要看到纸面背后
雷 颐:写改革史和其他历史,都应该透过纸面,看到纸面背后的东西,不能仅仅根据纸面上的资讯写文章。我看到有些学者只凭借文本写文章,不下功夫研究文本之后的实际历史是怎样的情况,这种风气很可怕,也很可悲。
比如,1958年的报刊,曾经发表过很多文章介绍各地粮食亩产节节升高的情况,有很多具体数字。当时还有不少文章说农民要求建立人民公社的情绪非常高涨,十分迫切,各地人民公社普遍兴办了托儿所、公共食堂、幸福院等,一些地方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等等。20世纪60年代初,很多报刊发表文章说人民生活十分幸福。“*”当中的报刊,也说当时中国经济发展非常快,人民生活大为改善。
有些学者就以这些文本的资讯为依据写文章,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不容抹杀,20世纪80年代解散人民公社的决定错了。我觉得这样搞不行,研究历史一定要了解真实情况。
马立诚:中国历史上很多改革者都是挨骂的,史书纸面上的不实之词很多,这就要辨析材料,多方研究,寻找历史的真相。
英雄出少年
《诗经》用了极恐怖的8个字形容春秋时期(前722~前481)的翻天覆地: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原先高高在上的忽然跌落到谷底,原先在谷底的忽然升到峰巅。形势反复无常,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一天完蛋。
这个时期,齐、晋、楚、秦、吴、越六个大国互相争锋,攻城略地,此消彼长。最难过的就是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了,怕得罪这个大国,又怕得罪那个大国,成天惴惴不安。小国之间也是攻伐不断,彼此侵夺,是一幅活生生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图景。
不幸的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子产就出生在一个小国——夹在晋国和楚国之间的郑国。郑国一直是晋国和楚国拉锯争夺的对象。
公元前565年,郑国的司马(军队统帅)子国,率领军队进犯楚国的附庸小国蔡国,获得大胜,把蔡国军队的主帅也俘虏了。
郑国人非常高兴,张灯结彩,大肆庆祝。子国更是居功自傲,手舞足蹈。这时,有一个人提醒子国: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这个提醒者,就是子国的儿子,年仅十七八岁的子产(名公孙侨,字子产。约前583~前522)。
子产对他父亲说:“我们郑国是个小国,国家的内政一团乱麻,没有搞好,却热衷于*别的国家,抢立战功,恐怕要带来灾祸。如果楚国人为蔡国报仇打我们,我们能够不顺从楚国吗?假如我们顺从了楚国,晋国肯定不高兴,也会发兵来打我们。如果楚国、晋国交替发兵来打我们,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席话,把热昏了头的子国噎在那里。可是,堂堂军队统帅哪能在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子国说不出理,只得摆架子训斥:“国家大事,有正卿(最高爵位,执政长官)子驷先生做主,哪能听你这小孩子的?小孩子胡说,要砍头的!”
子驷当然和子国是一头的,但他们的好梦不长。
第二年,即公元前564年,楚国、晋国及其他诸侯小国都找理由攻打郑国。郑国只得分别向两大国讨饶求和,吃了不少亏。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由于子驷在分配土地、战车等国家资源时有偏向,得罪了国内五个大族,国内政治力量分裂了。结果五大族的头头在公元前563年铤而走险,纠集起来发动叛乱,冲入朝廷,杀死了子驷和子国等大臣,只有担任司寇(司法部长)的子孔事先听到风声逃走,郑国陷入巨大的政治危机。
郑国的大事都被年幼的子产言中了。
子驷的儿子子西听到噩耗,带着少数人冒冒失失地闯出家门,收敛了父亲尸体就去追赶叛军。叛军已然挟持着郑国国君跑到北宫死守。子西见状,又折回家中调兵。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家中的臣属、武士和奴婢见势不妙,已经逃走大半,兵也调不成了,子西无奈,只得叹息。
子产却临危不乱。他在家中,先派人把守好大门,再聚齐了家臣属吏和武士,指挥他们封闭府库,布置防守,然后率领17辆战车列队出发,收敛了父亲尸体,就去攻打叛军。别的贵族这时也闻风出动,前来支援,很快就把叛军全部消灭。
从此之后,郑国官员对子产都另眼相看了。
这之后,子产又历经几番大难,终于在公元前543年上台执政,这时他40岁左右。
铸刑鼎
子产改革的标志性事件之一,是公元前536年的“铸刑鼎”——把惩治罪犯的刑律铸在金属鼎上,向全国老百姓公布。这是中国政治史、法制史的一件大事。
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举措。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中说,春秋时期,上层贵族社会认为刑律越隐蔽越好,决不能让国人知道。这样才有利于贵族随意处置老百姓,增加专制的恐怖和神秘。这当然是一种古老专制时代的遗迹。
子产决心打破这种愚昧,他对已有的刑法加以修改,在这个基础上主持编订了三种刑法,并将其公之于世,让老百姓明白法与非法的界限,知道犯了*得到什么样的处罚,这无疑是进步的法制理念,当然也打击了贵族特权。子产这个做法,遭到很多贵族的反对。
晋国大臣叔向专门为此给子产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信中说,本来民众怀着恐惧之心,不敢随便乱来。你把法律公布了,民众就会钻法律的空子,争相琢磨怎么做坏事而不至于被制裁,这样就不怕长官了,反而会导致犯法的事情越来越多,*贿赂到处泛滥,郑国也会因此而完蛋。
子产顶着晋国压力,给叔向回了一封信说:“我为的是救世啊!”他表示要坚定不移地公布法律。结果呢?效果不错,社会治理透明度增加,大众欢迎,犯罪案件减少。再说,郑国注重商业,过去贵族利用刑罚的随意裁量权,压榨商人和新起的土地所有者,对国家很不利。子产公布法律,限制了贵族特权,促进了郑国农业和商业的发展。
子产此举,开启了中国古代公布成文法的先例。春秋时期,宗法贵族的气势减弱了,新的地主阶层兴起。各利益集团、社会阶层以及经济条件都在发生变化,“铸刑鼎”这一重大改革措施符合社会发展的新需求。
在潮流推动之下,晋国在子产“铸刑鼎”之后20多年,也把刑法铸在鼎上,向社会公布了。
可是孔子认为这样做不对。在晋国公布了法律之后,孔子说,晋国大概因此要灭亡了。人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条文,不看贵族脸色,怎么能显出贵族的尊贵?
孔子一向最重视礼,不看重法律,他甚至认为法律是有害的。所以他对“铸刑鼎”如此猛贬,并不奇怪。孔子认为,如果用法律治理国家,那么人们就专注于法律,只求免于犯罪,而失去内心的廉耻,这样的社会未免太不理想,应该追求天下为公,人人讲仁爱,家家睡觉不关门,根本就没有小偷盗贼才对。
因此,孔子认为,在一个社会中,有事要闹到诉诸法律,就不正常了,最理想的就是全社会没有一件诉讼发生。
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公布法律,实在要承受巨大压力。
周谷城的《中国政治史》高度肯定子产“铸刑鼎”,批评了叔向和孔子,他说:“反对自反对,批评自批评,而时代的迫切需要,终于把礼治演变为法治。”
在现代社会,大众见惯了公布的法令,殊不知这是子产冒了极大风险,带头开创的新制度。
郑国换了天地
子产知道,因循守旧的郑国,如果不经一番革新,万难应付危局。
在改革中,子产不回避争议,不压制争议,也不怕争议。他认为改革就是要迎着争议往前走。比如他改革军赋制度,增加税收,充实军饷,以增强郑国自卫能力,就遭到一些人的咒骂。
有人说:“子产的老爹就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子尾巴了!”
子产还主持全国农业普查,整顿三农。他采取的具体措施,一是厘清混乱的土地所有权,重新划分全国田地和沟渠。那些非法侵占的土地,或者充公,或者归还所有者。在这个过程中,子产承认了新起的土地所有者,即新兴地主阶级的土地所有权,并向他们征收赋税,以增加国防开支。二是把农民组织起来,若干家为一个互助单位合作生产,并共用一口井等等。这些措施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造成麻烦。
一时间,全国广为流传一个凶险的段子:
取了我的田地重新划界,取了我的衣冠给藏起来,谁能够杀了子产?我一定跟他在一起!
到了这个地步,子产怎么办?他的回答是:“不要紧,只要从长远来看对国家有利,我死也得做。实行改革不能中途退缩,我下决心不改变了!”
子产说得出做得到,如果行不通,他宁肯撒手,也不迷恋高位。有一回,郑国大夫丰卷为了祭祀要求进行狩猎,子产不批准。丰卷大怒,立刻征调忠于他的势力有所动作。子产得知,为了避免国家陷入分裂,马上辞职,并声明要离开郑国,以此表示他并非要通过排挤别人来为自己谋利。幸亏当时郑国最有实力的罕氏子皮经过考虑,表态支持子产,驱逐丰卷,子产才复职。复职之后,子产却下令保存丰卷的田产,过了3年召丰卷回国,又把田产还给丰卷,连这3年的田地收入也交给丰卷。子产并没有因为丰卷企图造反而没收他的田产。这是子产的宽容,也是他得到郑国人心的关键因素之一。
经过综合改革,过了3年,郑国人又唱道:
我有子弟,子产给他们以教诲。我有田地,子产想办法让地里丰收。子产死了,谁来继承他的德政呢?
郑国处于晋楚两大强国之间,不得不讲究外交。在这方面,子产不拘一格,大胆启用了一批才华之士。公孙挥熟悉外国情况,善于措辞;裨谌最富谋略,但要在野外才能思考;冯简子思维周密果断,最善决策;游吉一表人才,举止温文善于交际。子产每逢遇到国际大事,先向公孙挥咨询情况,并请他起草文件和讲话,充分准备在各种场合的措辞;然后和裨谌一起在郊外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仔细筹划;筹划所得的方案请冯简子做个决断;最后委托游吉执行。
子产代表郑国参加国际会议,言辞慎重得体,既维护了郑国利益,又不轻易开罪别的国家,并且总能给自己留有余地。孔子曾称赞子产的外交,说子产的言论传播远近,无人不晓,这是因为子产经过充分的准备。
子产在郑国执政并推行改革20多年(前543~前522),内政和外交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郑国在复杂艰难的情况下,保持了安定,经济得到很大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子产也是命蹇时乖的中国改革家中少有的幸运者,他虽然也经历几番磨难,但直到公元前522年去世之时,还掌握大权,并在临终之际将改革大任委托给他的继任者,隆重有如国家遗训。
子产去世的消息传到鲁国,孔子含泪叹道:“子产啊,你是古之遗爱也!”
子产不毁乡校颂(1)
如果说,以上强国富民的改革措施在历朝历代并不鲜见的话,那么,作为改革家的子产对中国历史独特的贡献,就是他以罕见的魄力和胸怀,支持社会舆论监督,不干涉社会舆论对朝廷的批评。在野蛮残暴的春秋时期,仅此一例,千古流芳。
郑国人有个习惯,父老乡亲们常常到乡镇里的学校扎堆聊天,议论国家大事,就像北京“的哥”开出租车喜欢和乘客议论国家大事一样。北京“的哥”是在小车里议论,范围很小。郑国很多人聚在学校里议论,影响就大了。他们议论什么呢?《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说:“以论执政”,就是议论国家大事。当然,有赞扬,也有批评。
在春秋时期的国情下,子产此举引来的争议可想而知。《左传》记载,有个叫然明的官员听到乡校里的批评意见,很是恼怒,就向子产提出建议:把乡校封闭或是毁掉,怎么样?
然明知道,子产曾说过,只有德高望重的圣人执政,才能靠宽容服人,其次的角色则应实行猛政。因为火性猛烈,人见了害怕,所以很少有烧死的;而水性柔弱,人喜欢玩水,好多人会因此淹死。然明觉得子产既然要实行猛政,对于反对自己的人,当然不会客气。
子产的回答却大出然明意料。子产说:“为什么?老百姓早晚到那里逛逛,谈谈国家大事,这是他们关心国家啊。他们称赞的事情,我就实行;他们恼火的事情,我就改一下。他们实际上是我的老师,怎么能毁掉呢?我听说,真心钟爱自己的人民,就可以减少怨恨,没听说靠强硬手段威吓可以防止怨恨的。毁掉乡校,当然能把批评的声音堵住,可是你想过没有,民怨像大河一样,修筑堤坝可以阻挡一阵,一旦决口,不知要伤害多少人,那时候抢救也来不及了。不如开出一些小渠道,因势利导。我的意思是说,把乡校里的议论当做药来吃吧。”
然明非常佩服,他说:“我现在才认识到您是能做大事的人,像我这样的小人实在没出息。要是照您的办法实行下去,郑国就有希望了!”
既实行猛政,又容纳人们的反对,这看似对立的宽严两面,在子产那里得到了统一。子产在春秋时期首创了多元局面。
这件事,孔子倒非常赞成。比子产小30岁左右的孔子在鲁国听说子产不毁乡校,极力称赞说:“从这一点来看,如果有人说子产不仁,我是不会相信的!” 孔子这样称赞子产,说明儒家有赞成舆论监督的一面。孔子虽然轻视法律,可他是主张仁爱百姓的,因此赞成让老百姓说话。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上,面对诸多君主闭目塞听的弊政,子产不毁乡校成了人们往复谈论的政治文明的著名案例。唐代韩愈狂妄自大,很少说人家好话。比如他的朋友刘禹锡、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韩愈就出言不逊,咒骂刘、柳是“小人”,刻薄之极。可韩愈在《左传》中读了子产的事迹,心向往之,特地写了一篇名文《子产不毁乡校颂》。
大概韩愈被感动得可以,这位以卫道著名的老古板,下笔竟如梁启超一般情溢笔端:
我好思念子产啊!要知道,舆论是很难用势力彻底禁止的。堵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