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远不止于此。五坊小儿没事到外边闲逛,进饭馆吃饭不给钱。不但不给钱,还在饭馆里留下一筐毒蛇,叫店主好好饲养。店家无奈,赔钱赔礼,千求万求,这帮恶人才肯把蛇筐带走。
一次,李诵与王叔文等人聊到宫市弊害,痛恨不已。他说:“此事弊端太大,我想进言,要求罢免宫市。”大家都赞成,独王叔文一言不发。
李诵等众人走后,问王叔文:“先生刚才一言不发,是为什么?”
王叔文说:“本朝规定,太子要好好学习,侍膳问安,不要多过问朝政。评头品足多了,会引起疑心。如果有人乘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买人心,那怎么解释?”
李诵听了连连点头。原来,德宗猜忌心强,常常不计后果轻举妄动。先前就曾发生一件大事。那是德宗登基不久的贞元三年(787),曾因宫里一件案子,差点废了李诵的太子地位。李诵一度企图自杀,幸亏宰相李泌拼死力谏才保住太子地位。李诵想起往事,不禁后怕。从此,李诵对王叔文格外器重。
王叔文在没掌权时倒还沉得住气,掌了权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干什么事都急切万分,此为后话。
李诵与王叔文、王“二王”相处十几年,除了琴棋书画之外,日常议题,大都是继位之后如何改革政治弊端。一个小小影子内阁大体成形了。
新锐干将——刘禹锡和柳宗元(1)
当然,影子内阁并非只有二王。为了实现预定目标,二王在朝廷里先后物色了一批年富力强的知名人士,最著名的当推刘禹锡、柳宗元,所以后人又称改革集团为“二王刘柳”。二王对刘禹锡更为欣赏,密谋将来掌握大权之后,让刘禹锡担任宰相。
刘、柳两人是光耀千古的大文学家、思想家。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祖籍河南洛阳,生于苏州。21岁到23岁连登三科。贞元九年(793),21岁中进士。同年又考中博学宏词科(每次仅取三五人,韩愈考3次都没考上)。贞元十一年(795),23岁应吏部取士科考试合格。刘禹锡诗名满天下,与白居易齐名。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对刘禹锡极为倾服,称自己写诗不敢与刘禹锡争锋。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盖乐天(白居易)平日之蕲求(追求)改进其作品而未能达到者,梦得则臻(达到)其理想之境界也。”刘禹锡很多诗句,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及《陋室铭》等散文,至今仍活在人们口头。刘禹锡曾任管理太子图书的小官,又任淮南节度使(扬州地区最高军政长官)杜佑的掌书记(秘书),后于贞元十八年(802)调任京兆府(首都地区)渭南县(陕西渭南县)主簿(相当于县委办公室主任)。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山西永济县,生于西安,比刘禹锡小一岁,亦为贞元九年(793)进士,后又考中博学宏词科。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当时文坛评价他的文章是“精警绝伦、灿若珠贝”。柳宗元学问渊博,韩愈称赞说:“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柳子厚墓志铭》)。当时长安的政治、文化沙龙,柳宗元一到,便光彩照人;柳宗元一开口,满座皆惊服。一时间,公卿政要都想让他当自己的门生;青年才俊都以认识柳宗元为荣。柳宗元的政论、哲学论文、史学论文和散文的代表作,都是唐代290年的巅峰。柳宗元担任过国家图书馆管理员和编辑,后调任京兆府蓝田县(陕西蓝田县)县尉(县公安局长)。
贞元十九年(803),31岁的刘禹锡从渭南县主簿的位子上直调中央,担任监察御史(相当于中央监察部处级官员)。30岁的柳宗元从蓝田县尉任上调任监察御史里行(见习,与御史职权相同,薪水少一点)。
两人来到中央,和韩愈正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35岁的韩愈中进士比刘、柳早一年,任监察御史也比两人早一点。三位文豪很快成了朋友,一起讨论文学,亦为一大乐事。韩愈后来写长诗《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也说:“同官尽才俊,偏善刘与柳。”
但是刘、柳两人到任不久,韩愈突遭重挫。原因是韩愈上书抨击宫市弊端,揭露京兆尹(首都一把手)李实的罪恶,并且要求减免老百姓租税,结果触怒德宗,被贬为广东阳山县县令。韩愈一度怀疑刘、柳两人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因为刘、柳当时深受太子信任,在朝廷里很红,说话有影响力。另外,刘、柳在县里工作时,是李实的下级,李实也很器重他们两人,所以韩愈产生了怀疑。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误解。韩愈失败的原因之一,是上面没有后台。刘、柳两人目睹韩愈此番遭际,暗暗庆幸自己能够得到太子李诵的信任,都觉得这个后台够硬,从此益发充满憧憬,真个是“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于是怀着治国平天下的激情与抱负,积极参与二王的秘密政治谋划。
韩愈后来写《顺宗实录》说,王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二王看中的其他干部还有凌准、韩泰、韩晔、陈谏、程异、陆质、吕温、李景俭等。这些30岁左右的才俊,基本是御史台(监察部)和六部衙门小官,他们在吏治、军事、财经等方面各有所长。
凌准是史学家,著有《汉后春秋》。陆质是经学家,著有《春秋微指》。韩泰、韩晔、吕温也深研先秦经典,并有经学著作。陈谏曾跟随刘晏工作,是理财家。柳宗元称韩泰“厉庄端毅,高朗振迈”。风度翩翩,又严肃端庄。但这些青年才俊有个特点,就是除了韩晔之外,大都出身低微。
新锐干将——刘禹锡和柳宗元(2)
韩晔是宰相韩休、韩幌的家族后代。在德宗时期出任宰相的韩幌还是大画家,其名作《五牛图》流传至今。
王叔文和王就是寒门了。刘禹锡的父亲刘绪是给地方官当幕僚的,柳宗元的父亲柳镇做到殿中侍御史(处级监察官员)。凌准等人也没有显赫家世。这个特点,使他们与朝中显贵产生了天然隔阂。勋老贵族蔑视他们,称他们是“躁进之徒”。
革新集团还需要在资历较深的要员中寻求支持。李诵和王叔文的目光瞄准了德宗十分欣赏的才子韦执谊。韦执谊出身世家大族,少有才名,考取进士之后任右拾遗(给皇帝提意见的谏官)、翰林学士、吏部郎中(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部长助理)。韦执谊从20多岁起就因文采斐然受到德宗宠爱,出入皇宫,充当顾问,是德宗晚年最信任的六大红人之一。
有一次,在德宗生日宴会上,李诵敬献佛像作为贺礼。德宗非常高兴,当场下令韦执谊为这个佛像写赞语,并且让李诵赐给韦执谊贵重的丝织物作为稿酬。韦执谊得到李诵赏赐之后,特地前往东宫拜谢。李诵郑重地向韦执谊推荐王叔文,称赞王叔文是个伟才。韦执谊知道李诵将要登基执政,哪敢怠慢?从此与王叔文结交,日益密切。
顺宗登基
不幸的是,就在德宗生命渐近尾声之际,李诵身体状况突然急剧恶化。贞元二十年(804),就在登基前夕,李诵中风躺倒,体力衰竭,失去说话能力,成了哑巴。这对改革集团是一大重击,也为永贞革新的短命埋下了祸根。
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二十三日,德宗去世。二十六日,45岁的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顺宗正月掌政,二月就任命韦执谊为宰相,任命王叔文为翰林学士,王为左散骑常侍(属门下省,负责政策研究的高级官员)。三月任命王为翰林学士。后又任命凌准为翰林学士,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工部中级官员,负责农田建设及粮食调配),韩泰为度支郎中(财政部中级官员),陆质为给事中(属门下省,审议机要文件的中级官员),韩晔为司封郎中(中央组织部中级官员),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掌文教外交的中级官员)等。影子内阁成员都得到重用和提拔。
当时,翰林学士负责起草机密诏令,轮流在宫廷值班以备皇帝随时召唤。翰林院直接隶属皇帝,翰林学士是除宦官之外唯一能自由出入皇宫内廷的官员,与皇帝的关系自然比其他朝臣更亲近。王叔文取得翰林学士职位后,看到顺宗身体不行了,急迫感涌上心头。时不我待,迅即着手改革。
顺宗卧病失音,只好挂起帘子处理政务,由宦官李忠言和妃子牛昭容左右侍奉。
当时施政操作的路径是,王叔文坐镇翰林院处理政务,提出建议告诉王。王入宫见李忠言和牛昭容,李、牛两人再转告顺宗。顺宗点头之后再返回来,由牛、李传话王,王出宫找王叔文。王叔文斟酌之后,再会商宰相韦执谊贯彻执行。整个改革操作的关键是王叔文。他虽然官虽不大,却握有实权。这一点,朝臣心里也都清楚。
朝廷百官汇报请示工作,也是先经韦执谊,再经王叔文,三经王,四经牛、李,最后到顺宗。
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除忙于本人负责的日常工作之外,还要逐日收集朝廷内外信息,归纳整理,研究对策,随时与二王密商,提出施政大计。
一个以顺宗为总后台,王叔文为总指挥的革新集团正式形成。
改革出手
二王刘柳在顺宗支持下,短时间出台诸多顺应人心的重大举措。改革从最容易取得轰动效应而又不至伤筋动骨的措施起手。
一、二月,罢去宫市和五坊小儿。京师百姓“人心大悦”。
二、同月,罢免大贪官京兆尹李实。
李实这个人不好惹,他是皇族,唐高祖李渊的五世孙,封为道王,残暴贪婪至极。早年,他曾经克扣军饷,引起兵变,但他是皇族,别人奈何不得,也就益发猖狂起来。顺宗上台前一年的贞元二十年(804)春夏,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李实却虚报丰收,竟向德宗报告说:“今年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此,老百姓租税一点不减,逼迫百姓卖房卖地、典押青苗交租交税。有个叫成辅端的艺人编了顺口溜讽刺李实,其中有一首说:“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石米,三间堂屋二千钱。”李实听了之后大怒,竟然给成辅端扣上“诽谤国政”罪名,用棍子活活打死。前面说到韩愈上书揭露李实遭贬官,也是李实报复的结果。二王刘柳一上台,立即罢免李实,罢去宫市,说明他们与韩愈有着共同的认识,也说明刘、柳并没有因为曾和李实关系不错而以私害公。
顺宗即位之后,下诏历数李实罪状,贬为通州(四川达县)长史(辅佐官员)。诏书一出,“市井欢呼”。众多老百姓袖子里藏了石头,围在道路两边等待这个贪官,李实从后门走小路才躲过一劫。
三、同月,放还宫女300人,教坊女乐600人。家属来宫门迎接时,哭泣声和欢悦声响彻街道。另外,德宗时经常从民间选一些有姿色的青年女子入宫当乳母,顺宗下令禁征乳母,也为百姓除了一害。
四、三月,调整干部政策。德宗执政后期,在干部问题上率性胡来,群臣因微小过失贬逐者,永不起用。顺宗改了这个章程,下令把长期贬到远方的陆贽、阳城等召回录用。陆贽是唐代名臣,声望崇高。他任宰相时因直言,被德宗贬为忠州(四川忠县)别驾(副职,为养老闲职)。阳城也是有口皆碑的正直官员,因提意见贬为道州(湖南道县)刺史(地区一把手)。可惜,顺宗的诏书还未抵达忠州和道州,陆贽和阳城就病故了。
有了这几条,人心振奋,为改革开了个好头。但这几条尚未触动最根本的节点,保守势力不便妄动,因为他们还没有被逼进死角。
值得注意的是,改革措施中还有一条,就是裁撤了专门研究和宣讲“阴阳、星卜”的翰林院待诏,表明了革新集团的无神论倾向。这与柳宗元的《天说》、刘禹锡的《天论》等重要论文表达的思想相一致,而与韩愈认为老天有眼,能够审查每个人的善恶并进行赏罚的观点,则完全不同。
攻坚白刃(1)
改革当然不能就此止步。二王刘柳预感顺宗可能不久于人世,想抓住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从经济、军事、政治几方面深化改革。这一来,就碰到了宦官和藩镇这两个黑暗势力的命根子,双方逐渐撕破脸。
这一年三月,顺宗任命与刘禹锡关系密切的宰相杜佑任度支、盐铁转运使(最高财政长官),王叔文为副使。朝里谁都看得出来,杜佑实际上是听喝的,王叔文才是掌财政实权的当家人。接着顺宗又任命刘禹锡、程异、韩晔、陈谏、凌准为度支盐铁判案(财政长官助理),协助管理财政,其中刘禹锡是主要助手。
《云仙杂记》一书说刘禹锡每天席不暇暖,处理大量公文来信并接待各种来访,解决财政问题,当机立断,才干卓越。
改革者掌握财政大权颇有作为,不但豁免了民间对官府各种旧欠,而且停止了正税以外的各种供奉,大力减轻百姓负担。
德宗时期,各地节度使多以“进奉”名义拍皇帝马屁。节度使额外盘剥百姓,所得财物大部自吞,进奉只是十之一二。有的每月进奉,称为月进。有的竟每天进奉,称为日进。德宗每年收进奉多则50万缗,少则30万缗,成为制度。
顺宗下旨罢除各种名目的进奉,接着又罢除盐铁使的月进钱。盐铁专卖是政府重要收入,盐铁使每月向皇帝进贡现款专供私用,不仅苛敛百姓,而且影响国库正常收入。与此同时,免除了百姓积欠各级政府的税赋总计价值52万6814贯(钱)、匹(绢)、束(丝)。
二王刘柳的改革措施,在朝内外获得诸多好评。
保守势力沉不住气了。他们看出王叔文手里有了财权,就可以交结大臣,交好军队,扎牢改革营盘。于是,一个叫窦群的侍御史首先跳出来叫阵,上书控告刘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
这一波攻击,虽然给刘禹锡造成了压力,但当时改革派正在风头上,自然告不下来。王叔文火了,要拿窦群开刀,立即罢了窦群的官。韦执谊出面力劝,说窦群这个人素有耿直名声,罢了他有副作用,先留着吧。
这个回合,保守势力碰了钉子。据《旧唐书·刘禹锡传》说,此时朝廷氛围紧张起来,刘禹锡“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
二王刘柳初战告捷,不免头脑发热,彼此之间互相吹捧是周公、管仲再世,豪壮得意。
有一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当时王叔文炙手可热的威势。
当时朝里有个规矩,诸位宰相每天中午在中书省一个专用餐厅见面,共进工作午餐,商量一些大事。此际,文武百官不许闯入宰相专用餐厅要求晋见,事实上也没有一个不知趣的人敢这样做。
可王叔文不管这一套。一天中午,他有事要和韦执谊商量,于是来到中书省,让值班工作人员进去报告。值班人员非常为难,就把这个规矩告诉王叔文。王叔文大怒,大声斥责起来。值班人员无奈,只好进去通报,弄得韦执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起身到门外相迎。餐厅里另外三位宰相杜佑、高郢、郑瑜都放下筷子等着。过一会儿,值班人员进来,告诉各位宰相说,韦大人已经跟王学士到别的地方吃饭去了。杜佑和高郢见王叔文如此咄咄逼人,心里非常不快,但他们俩畏惧王叔文和韦执谊,不敢说什么。郑瑜仗着自己老资格,把筷子一扔,说道:“这样子没规矩,我这个宰相不做了!”说罢,起身就走,从此不来上班了。朝里的官员听到这个事情,议论纷纷。
但是,有一个情况对二王刘柳产生了致命威胁,那就是顺宗的病情越来越重,只能偶尔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