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说,吉时已到。
将军,请祭天地。
将军,请奉三牲。
将军,请酹酒。
将军……
似身在梦中。
反正出征这种事情做得谂熟,一步一步都像做戏,再怎么祷告上苍,再怎么企求得胜,也不过是图个心安——到头来不还得精心算计。
那个人的病,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日日夜夜,煎熬。
曹操总觉得,灌了几十斤的药水进去,他骨子里都被染成一团漆黑。
握三根香,明灭的红点在眼前燃起的时候,闭上眼,郭嘉的脸重重叠叠在黑暗里亮起来——他长揖到地,说将军无怪,奉孝来迟了,凌乱的发丝在阳光下耀武扬威……他低低靠着太湖石对池中的鲤鱼唠叨,这锦鲤,可是美人的怨气所化……他子夜扣门,有如狐般的眸子流连着妖异的光芒……他缠绵病榻,他说,将军,有一日会记住那一句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仿佛过去了三生三世。
沉闷的号响,鼓点似乎砸在耳边,扰攘良久的头疼不期而至,似乎每一锤都重重打在天灵盖上——这,似乎不是吉兆。
居然不敢睁眼,居然希望,就这么慢慢睡去,出什么征,平什么天下。
不如先寻到他。
可号叫声声在催,不得已。
躬身拜,再拜,三拜,抬起头来。
凝眸——眼前一张苍白笑靥。
原来果真是有幻觉这回事,曹操用力闭眼,头疼得难以思考,再睁开眼,那人的面孔还在。
将军,请。
他的声音从天尽头传来。
奉孝?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他侧身,努力站定,还是不小心嗽出声来,一交睫,浓黑的阴影盖在本就浓重的眼底上,轮廓分明。
发冠也齐整,青衫白袖,熨帖,不合身。
他竟如头一次遇见的那样,一不留神,就走到心底去。
奉孝的病……他摇头,不可。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
郭嘉的声音不容置疑,虽然单薄,也字字掷地。
将军,请先行。
郭嘉微微躬身,一只手拦在嘴边,不紧不慢地咳嗽。
备车——曹操传令下去,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过来看,又怕见到如那书信一般的灿烂图景,手指悬在半空,打了个转,拂下他肩头吹乱的发丝。
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送到他手中,走下祭台。
郭嘉踉跄一步,撑住桌子的一角,随着他足迹——荀彧忙忙赶来,欲言又止,明知责备不了他什么,唯能扶住他,送上车去。
盛夏。
无终。
偏生连日大雨也如此处地名——无有终期,绵延且滂沱,冲得道路一片泥泞,双方大军齐齐卡在这里,不得进又不愿退,战事也就显得绵绵无期的样子。
营中气氛日渐沉重一如天气,湿漉漉的热,闷得人人胸怀郁结,偏又无从发泄,只得望着倾泄而下的大雨发呆。
从将军到士卒,个个托腮望远,愁如思妇。忧的忧道路阻隔粮草运给不足,愁的愁家中老少多日不见,烦的烦乡邻好女勿嫁他人,恼的恼被褥衣衫统统濡湿。
景况倒也颇为可观。
曹操按了按额角,近日那人咳嗽没有见好,心境却好得很,整个营中只有他一人竟日笑得祸国殃民地游来荡去,眉眼都轻飘飘的,像是爱杀了湿答答的鬓发粘在耳侧的触觉。
而在这众人心绪沉痛的军营,似乎也只有看到他那样的笑,才能觉得……安心。
这天郭嘉倒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帐内。
并且还面带愁容,拧着眉头盯着帐门外瓢泼而下的雨。曹操进来他也置若罔闻,仿佛看不到这个人,只看见伞上甩落的水滴。
将军,你说我那新栽的海棠,会不会也被这雨打落了去?郭嘉脸色肃穆,语调沉痛。
奉孝……曹操咳了一声,海棠花期早已过了。
早就过了么?他笑,呛得咳了起来,头略略往下低,颈骨突兀的轮廓就显了出来,将苍白的后颈掐成一节一节的曲折,向着青色衣领之下蔓延开去。
我只当此次战毕,就能在自己的院中赏海棠了。却忘了海棠开落自有时,而战事……郭嘉顿了顿,把似将露出端倪的咳嗽咽了下去,眉目一扬——战事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哦?
听闻附近徐无山中有故道可北出卢龙塞,经平岗,直逼柳城。将军可佯装退兵,借机入山,趁敌不备,柳城可得。
曹操凝神看着他,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曾经笑得洋洋得意,站在那里都是张狂恣性的郭奉孝,说上几句话也要咳上两声,抬起头来眼角都是咳出来的湿气氤氲。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他渐渐怕看他的袖角,生怕不小心看到海棠花瓣般鲜艳的色调。
他渐渐习惯于在他说完一句话后等上许久,或者伸出手去抚他的背,然后习惯衣衫以下那支棱棱突着的脊骨的触觉。
他渐渐延长每次看着他的时间,仿佛看了这一次……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将军?郭嘉又笑,若再不出兵,怕是连明年的海棠也要错过了。
山中果然有路——却早已荒废了两百年。
也不知郭嘉所言“听闻”到底是听谁说闻谁言,但以此人来看……或许是听山精狐魅所言也为可知。毕竟当是同族。
都是妖孽。
路途不通,便一路披荆斩棘。避开敌军锋锐,光是地相围困倒是好办得多。
全军都心定了下来,曹操却焦躁了。坐立难安。
大雨滂沱。
山道崎岖。
很多时候都得下马来步行,既便在马匹能行走的道上,也颠簸无比。
他便总疑心听到郭嘉一阵一阵的咳声,如蛆附骨,令他走到哪里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再看一看。郭嘉却始终只是在他身后不远,依然挂着淡薄恣意的笑,偶尔才用右手握成空拳压着嘴咳上几下。
奉孝……
话未说出,郭嘉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哎呀呀,山路如此难行,粮草纵然可运,酒却如何经得起颠簸运来?
曹操皱眉,按了按他的手腕,奉孝,日后不得饮酒。
是。
当真?他挑眉看他,万没料到这个在酒中浸了半生,三个月不喝酒怕还能在呼吸之间透出酒香的家伙竟应得如此干脆。
将军之命,岂敢……不遵。郭嘉躬身,低眉顺眼答道。认真得十分可靠,像是他从来都是个遵纪守法的模范下属。
曹操一时无话,道旁参天古木叶间坠落的雨滴落在身上,盛夏的天气忽然觉得冰寒入骨。缓了缓,才说,我只当奉孝必不会应。
郭嘉微微笑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动人心魄的弧线,我只当将军必不会言。
曹操脚下一滑,伸手一拽,便拉住郭嘉空荡荡的袖角,指节擦过他温热的皮肤。站住了摊开手掌,青色的衣料上满是暗红色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
未到柳城便遇上乌丸军。
曹操只想着速速战罢班师回朝,心浮气躁。
看着血肉横飞血光乍现心内想的也不过是——打下乌丸,回去邺城或许还来得及把府内海棠统统移到郭嘉院中去吧。或许,那人,还能看到明年花发。
于是越发心急难耐。
郭嘉瘦得原本尖削的面颊越发尖了下去,轮廓直勾勾地从颧骨跌到下颌草草终了,骨头根根分明,就快要从薄薄一层皮肤下戳了出来。脸色变得青白之后,越发显出头发乌得彻底,浮起颧骨左近一抹病态的嫣红。
他只是没完没了地咳嗽,仿佛把全身的气力仅存的命脉都赋予了一阵一阵呕心沥血的咳。
刺得曹操从耳骨一直痛彻心扉。
咳完一阵之后,他也会如先前一般望着曹操笑,笑得依然似有若无像只狐狸,手里握着那只错银嵌玉五凤朝阳的金爵,里面的内容却换作了药。
他抚不平他睡了多日纠结在一处的头发,狠心用力一拉,居然从中间断裂开来。
满手是缠绕的发丝,几乎缠住心房,一根一根,天罗地网。
郭嘉皱皱眉,或许痛意使然,慢慢又笑容满脸,将军,欲得天下否?他仿佛支撑起仅剩的一点力气,直勾勾看进他心里去。
天……下……
看到他的笑意忽然恼起来,他凭什么还这么肆无忌惮地笑,笑得仿佛天下就在掌心一般。
其实天下有何重要——重要的是……
将军,柳城指日可下,北方一统——便只剩江南。
说罢闭上眼,眼下沉重的黑色仿佛一道流丽的眼线,顺着眼角的弧度挑起,听说江东有个少年将军——叫做,周公谨?
倒是听说过他,曹操心底一冷,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恨意蔓延。
郭嘉不语,愈发笑得厉害,平躺在床上,咳嗽也憋在喉咙里,全身不时颤抖两下,让人不至于以为他就这么离去。
周公谨——曹操努力回忆关于这个人的风言风语。
可惜难以得见,周郎……他似乎只愿含糊着给自己听见。
那个——黄口小儿,为何使得眼前这厮心心念念?
一不小心怒火中烧。
一不小心就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
一不小心就掐出两道红痕,硬生生。
一不小心就……
柳城大捷,屠城三日。
见到眼前哀哀乞怜的面孔,一张一张都幻化作那个人的脸,几乎要得意得笑出声来。
他他他。
他不过是他掌心一道曲线。
一用力。
就碎了满地,找都找不回来。
再过数日,他便极少出门了,终日只是卧于床上。
一卧就是数月。
曹操每日去探时,经常疑心他并不在此——不然偌大一个人躺在床上被褥怎会毫无波澜。后来才发觉,是被褥太厚,人太薄。
他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入被中,慢慢摸索他的身体,确信他是真的,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而不是施了什么障眼法骗他坐在床边呆等,自己跑到哪里去宽袍广袖悠哉游哉地端着酒邀朋呼友。
他甚至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看看郭嘉是不是正站在门口,施施然嘲笑他区区一点小手段也看不穿。
可惜那个身体纵使瘦得伶仃,却依然是他。
不是一张施了咒的纸。
也不是一张画了符的皮。
是——郭,奉,孝。
他隔着厚厚的被褥用力抱住他,将脸埋进他深陷的颈窝,这人……果然数月不饮犹带酒香,丝丝缕缕的,沁入肺腑。
直到郭嘉呼吸不及,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咳。
然后他微微抬眼,笑意油然而生,呀,将军,原来酒酣与美梦不可兼得。多日无酒,方才梦见暮春花发,将军府上海棠依旧,落入池中变作锦鲤。那锦鲤竟还会与将军对诗——你猜它们念的是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不,这是将军念的,锦鲤念的是——莫煎莫煮,我乃硕鼠。他笑着又重重咳了起来,倚在曹操肩上大口大口呼吸——也不知将军家的锦鲤是否还爱喝落花春。
第二天,曹操下令搬师回朝。
郭嘉病情反复不定,于是行军速度很是暧昧,依着将令忽快忽慢。
已是隆冬,才到易水。
易水畔依旧风声鹤唳,萧瑟一片。
他想着多少年前也曾有人经过此地,击筑高歌,形容凄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他想着曾几何时郭嘉曾经笼着手轻描淡写地笑着说,荆柯无谋,匹夫耳。
他定神想了想,那似乎是……十一年前。
他并未发觉郭嘉已经在他身旁这么洞若观火地笑着,笼着手站了十一年。
他只是习惯了抬一抬眼,说,奉孝,依你之见,何如?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离众出列,侃侃而谈,时而煞有介事,时而促狭奸诈,嘴角永远噙着那抹笑意。
他其实没有真正想过如果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抹笑意,再也见不到这个与他勾心斗角,钻营争利,出谋划策的人,会是怎样。
会是……怎样呢。
曹操想了一想,只觉头痛欲裂,天地都黑了下来。
此时便听得随侍士卒们的嘈杂,将军!将军!不好了!郭祭酒他……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建安十三年。
曹军征荆州,大败。
他环顾四周,忽然发觉那些呼啸的风能够穿过战袍穿过甲胄穿过胸膛,他用右手死死按住心口,仿佛听到血液奔腾而过空荡荡的胸腔。
他一直以为当他做错了的时候,那人会从哪里跳出来理直气壮入木三分地说——不不,不是这样的,将军应该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啊。
于是他一错再错。
他错给他看。
他就偏要等他沉不出气跳出来指手画脚一番。
可是他眼看他屈尊降贵一次一次地微笑着诚恳地问——奉孝,依你看来……
奉孝……
奉孝……
奉孝……
他竟不来。
他竟眼看着他错得一塌糊涂无可收拾也不来。
那么,这人,原来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么。
他席卷了他的海棠他的金爵他的纸伞他的……之后竟然就这么逃之夭夭。
包括他狡黠的笑意他苍白的面容他细长的手指他温暖的皮肤他单薄的身体统统都一去不复返了么。
郭——奉——孝——曹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涩如橄榄的字,终于泪如雨下。
完
【爱上书(aishsh):读我想读,说我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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