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愿就他的范。
不愿去探他的伤。
怎能莫名其妙地丢了盔,弃了甲,示了弱。
将军不是还让小少爷来过么。
听说刘备回来了——他不理这句话,足尖忽然用大了力,纸伞哐当一声向下倒去,在地上滚了一滚,顿住。
荀彧弯腰拾起,被他一把抢在手里,抓住搓捏一阵,像是老中医在问诊,又像——术士在摸骨。又哗的一下撑开,哗一下合拢,似玩累了,顺手甩到床铺深处。
他,似乎是。
我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原来羽翼未丰。郭嘉又抓起荀彧的手,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游走——文若,你这条掌纹为何有始无终。
管这许多,他想甩掉他的手,他偏像附骨之蛆。
好在他又转回了话题,他回来后怎样。
去了一趟将军府,之后,就一直窝在屋里不肯出来,关羽亦是,唯独张飞倒常常到街上赊酒喝。
赊酒,他浅笑,刘使君就不管他?
荀彧智能任手掌握在他手心,不知为何他躺在锦被深处,屋里暖得几乎让人背过气去,脸色却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有一日我从酒馆过,还被他扔出的杯子砸到头,为他付过酒钱。
他的笑炽烈起来,扯住他的头发要看被砸中的地方。
荀彧拂开他的手,多早的事儿了,谁像你们这样,病了坏了永远养不好。
倦了,他的手被挡开,脸色也跟着挡了下来。
翻身伏在床上,闭了眼,似乎真的睡过去了。荀彧无奈地从床沿坐起,那纸伞被他压住,拿不出来,皱皱眉头也只能算了。
翠娘,再添层被吧,把火盆燃旺点儿,我看你的郭大人怎么还冻得不行呢?
真病入膏肓了。
从屋里出来,翠娘正抱着厚厚一床被子站在门口,腾不出手来推门,替他拉门又关上,荀彧抹了抹额上微微的汗珠,天色阴霾得像张恼怒的脸。
这该死的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估计一开春,将军的病该好了,至于郭嘉,没有把握。
其实已然二月了,只是今年尤其冷,地上的积雪还未散去,匍匐着,像一群心怀异想的鬼魅。
第 9 章
荀彧隔三岔五地奔走于将军府和郭嘉宅邸之间,轻车熟路,行到回廊遇见个小小人,正靠在廊柱上不知看什么。
荀大人,曹植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空荡荡一线天色暗沉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展颜一笑,我只是在默默记诵今日所读的文章,马上要去给父亲请安,怕被考到。
你父亲的伤究竟好得如何了?
曹植若有所思,嘴角挤出一溜笑容来,盯住荀彧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颜色总比较深,他眸子很大,甚至映出周围的光影,辗转一道回廊的轮廓——只是这表情三分认真三分戏谑三分欲说还休,怎么像足了一个人?
居然被一个七岁小鬼看得惴惴不安。
他笑得露出牙齿,又是天真烂漫,荀彧松了口气,毕竟还只是孩子——荀大人,我不知当讲不但讲呢……
见荀彧没有回话,曹植又说——我父亲不希望被人知道。
什么?
荀大人此去探病,必然见到父亲脸色苍白气息微薄。
荀彧心念一动——那子建若去……
亦是如此。曹植倒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罢又施一礼,既然大人已来,不如同去,请大人先行。躬身立在一侧。
果真如此么。荀彧自言自语地行在前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里浅淡的笑意。
那么,郭大人的病是否有起色?他忽然问道。
荀彧摇摇头,眼角瞥见曹植暗红色的袍子,和袍子镶边上金丝绣就绵延不绝的冬青枝叶,昏暗的天色里像燃着的火焰。
奉孝的病,是该好了啊——嘴角忽然向上一撇,旋即又平复。
那将军的伤口,也应该一道痊愈。
翠娘?郭嘉侧着耳趴在床上,听见门外似乎有细细簌簌的声响,懒洋洋唤一声。
才想起翠娘一如既往地抓药去了。
没人应承,便不去搭理,伸手从枕畔七零八落堆着的书群里掏出一本,恰恰好就是《诗经》,摇摇头,随手向地上一扔,书页啪啦翻开一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门外又是几声响,这里门庭向来冷落,连鸟雀都不上门,除了翠娘,只可能是他——文——若——一唱三叹地喊。
门吱吱响,他探头进来。
好像藏着什么心事,表情不怎么自然,郭嘉用力瞅了他一眼,这个人不笨,可就是太善良,又不会变通,真不知道平日里出谋划策的聪明到哪儿歇着去了。
文若,文若兄,你再不来,生生闷死小弟哉……
荀彧被屋内的暖流熏得一晕,额角顿时密密笼了曾汗珠,再看他全身严实地裹在一幅月白绫被里,又是一层汗水,替他流——莫不是此人根本是冷血,丝毫不管周围的温度。
他一脸天衣无缝的笑容,热情得真恍如自家骨肉,荀彧暗暗松口气,要是真有这么个弟弟,实在太不省心。
奉孝,刚才我去探望丞相。
本以为他会饶有兴趣地发问,谁知他竟把头往枕上一倒,眼睛眯起来,似乎很倦。
没人配合,也只得把台词继续说下去——将军他,似乎好多了。
哦。
全然不像想象中那样的惊讶语气,就像听见说,江郎中那儿的药有涨了几分价钱一般,无奈继续念叨——啊,将军他问你的病如何。
哦。
背好的台词全说光,他居然睡着了。
闭上眼的时候,眼睛里少了些总嫌狡黠的光芒。苍白的颧骨往下,瘦的凹进去,也许他真的病得不情,荀彧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之前盘算的小计谋——他们两个,真病在过于矫情么?
只得坐在床沿,替他把落在地上的书捡起,再把枕边错杂堆放的书一本一本理好,倒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看进去,除了书之外,床上堆满了东西……镇纸,纸伞,酒杯——好在他瘦,占不了多大地方,不然还真不知能不能挤得下。
半晌,郭嘉仿佛从垂死挣扎出一口气,文若……那么,也替我向将军问好吧。
既然大家一起做戏,那就人人都把戏做足好了,连平日正经八百的文若都学会演,那么郭奉孝当然要奉陪到底。
那个把骄傲写在脸上的男人,怎可能屈就。
怎可能问寒暖,就算他心里想着,也决不会说出口。郭嘉笑了一笑,他就像条蛇,即使面对万分危险的猎物,也会狠命吞下去。
就算撑得腹痛如绞,也要做出阴狠表情,吐着信子径自游开——所谓疗伤,即使私下做过,对自己都不会承认。
文若啊文若,撒谎也不事先想想有几分真假。
不过这一病许久,眼看开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曹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多日不见阳光,原本就缺乏的血色更是消失殆尽。头发披散了多日,已经习惯了向下生长,重新梳上去,鬓角觉得得有些紧。
用一根手指揉松,似乎又太松了点。
身后的侍女像用篦子抿上去,谁知偏勾出几根来,堪堪垂在脸颊一侧,蹭得脸上发痒。
用目光一逼,她慌的几乎把篦子跌在地上。
将军,不如重新——这人向来爱为几根头发的事情计较,连衣带要熨得平整,束冠的时候若丝带结得不够妥帖,整个室温都会冻结。
不用。
他拈住垂下的发丝举到眼前,眼里居然闪过笑意——几日前荀彧居然送来一封书信,谆谆告之如何如何担心自己的伤势,如何望他以国事为重,保重身体,字里行间都是郭嘉式的调笑嫣然,可偏偏画蛇添足地署了个名字。
还认认真真地写着礼貌地祝辞。
曹操难道不知道那个男人,从来都自大无比,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明白。
他怎么会巴巴在结尾写上正经八百的落款。
趁势把伤给养好算了,整天躺在床上骨头都躺酥了,简直要融化在被子里。
因为要再征张绣。
已经等了一个冬季,实在是难以再等下去,召集群臣——听说他的病也好得八九不离十,那么他今日也一定回来。
其实打个张绣好像也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曹操皱眉,这不是他一向的风格。
可是不这样,那妖精的脸长得如何,是不是又瘦了,怎生知晓?
不,实在是早已忘记了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曹操甩开那丝头发,施施然滑了出去——果真就像条安静冷漠的蛇,悄然无声。
举目四望,一屋子满满都是人,偏偏没有想见的那一个,还是他真的泯然于众人之中,许久不见,真的认不出来。
他居然不到。
他居然——不管他大将军病体初愈,劳师动众。
只得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平平淡淡地说要说的话,全然一副指点江山于袍袖间的样子。他大将军曹操怎么会把这么个小小祭酒放在心上——只是,如此触犯他的威严,着实该罚。
忽然找到了个理由,不由得暗自窃喜,他倒要看看这厮会有什么反应——蓦地将手上一直把玩的黑铁镇纸重重砸在案上,惊得梁上的灰尘仿佛都跌落几许。众将官谋士一愣,今日将军神色较从前更古怪,尤其是鬓角的一缕头发静静贴在白生生的面颊上,尤为触目。
难不成真是大病初愈才会如此?
今日有谁未到——他如玉的脸色忽然黑若手中的镇纸。
只看见人群中荀彧一凛,曹操微微得意地看着他心惊肉跳。
谁叫你偏偏护着他,护得小心翼翼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也要护着他,那么你就好好护他一辈子吧——文若,郭……祭酒的病,你不是说已经大好了么?
多谢将军记挂……
郭嘉气定神闲地从敞开的门外探出半个身子,裹着厚厚的皮裘。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围出一圈金色的轮廓,屋里本有些暗,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发冠似乎仍有些歪着,他一侧身,终于走进来,贴着荀彧站定,躬身施礼。
将军可曾收到郭某的信函?
曹操定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出一些笑意堆在脸上——也多谢奉孝病中牵念,信,自然是收到的……心里笑得更厉害,信使如此可靠,怎可能收不到呢……
荀彧额上垂下一滴冷汗。
哎呀文若,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郭嘉从严实的衣服底下伸出手来,将汗水抹去……文若你,不会也病了吧。
郭祭酒——曹操故意拖长了尾音,还未责问出口,他就已抢过话头。
将军勿怪,翠娘说,一定要喝完最后一副药才放我出门……谁知煎了一早晨,药罐却被猫打翻,所以。
只得重新煎过。
他家里哪来的猫,昭彰的谎话。
曹操面色清寒,像要发怒。
郭嘉掩住口鼻咳嗽一通,咳得整个人都弓下去。
众人低着头望脚尖,听着两人不知打的什么机锋,只有荀彧暗自跺脚,早知如此,倒不如他们二人继续病的病,伤的伤,省得麻烦。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撵军队,旌旗遮住了整条街道,荀彧松了口气。
这两个人不在一起,始终比在一起要和平。
郭嘉站在他身边,仿佛重心不稳,一下子倒向这边,一下子歪向那边。齐整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隐去,他忽然拉过荀彧的肩膀,文若,来来来,来我家看看那只新来的猫……
奉孝,荀彧挣脱他的拉扯,你睡迟了?
郭嘉摇摇头,不曾。
果真是为了熬药才迟的?
文若……你说将军此去,能得胜否……他朝着一抹远方的扬尘眯起眼睛,仿佛有些悲戚的神色,看得荀彧心头一紧——难道他又看出什么不妥的命运。
这……
郭嘉忽地笑出来,放心吧,我对将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走吧,小弟请你浮一大白。
被他拉着前行,荀彧记起郭嘉说,将军此去,必得胜归。
还有……刘表?或者是,纵有曲折,亦可克之?
还有什么,似已忘怀。
不过既然他斩钉截铁说会胜,那胜算起码也有九成。
果然,被他说中,虽然绵延了数月,但回来的始终是捷报。
七月叶黄,郭嘉的院子里落下第二片枯叶的时候,荀彧说,将军得胜回朝了。
the end
刘使君院子里的南瓜秧全枯死了……
香炉里的烟云袅袅上升,延着窗帘一直向上游去,一丝风也无,它们就像失去魂灵,不知往何处去,似乎要在屋角上堆积成山。
曹操盯住那缕烟,似乎心不在焉地将手中几支笔朝笔海里扔。
但每一支笔穿过宽阔的桌面,都稳稳落进笔海里——他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是。翠娘并没有低头,但仍不敢看正前方,眼睛尽力瞥住自己的脚尖。
你去吧……等等……
翠娘又站回原来的位置,等候调遣。
这半年,奉孝如何?手中的笔扔完,笔海似乎还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曹操又探身抓出几支来,靠回椅子,继续扔。
将军出征之后,郭大人染过一次风寒,似乎有腹痛之疾,略着凉便会发作。郎中说是饮食不调,饮酒过量,熬夜过多所致。
眼波一横,曹操手上忽然失了准头,一支笔直直飞将出来,跌在翠娘脚边,惊得她退了一步——饮食不调?那你在他那儿都做了些什么。
翠娘嗫嚅,将军,可翠娘如何奈何得了郭大人……
曹操摆摆手——你还有东西留在府上么,今日收拾了,遣两个小厮全抬去奉孝那儿吧,还有,他不病,你也不必常上这儿。
……是。
巴巴派翠娘来说了这么句话,曹操两条眉毛越靠越紧,刘备这厮,连装也懒得装了么?
更怒的是,他凭什么找个丫头来传话,把他堂堂大将军摆在哪里——倒像他郭祭酒麾下的一个小喽啰。
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亦是这间书房,亦是这张书案。他斜倚在窗台上,淡淡笑意一直挂在唇边,他不是说了很多话么?
难道这一辈子的话,都在那一日说完了。
从此行同陌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走到窗边,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住,窗棂不高不低,恰好梗得浑身都不舒服。
那人居然就这么卡在当场娓娓动人地说了一个下午——他最后说过,应该先取吕布,再攻袁绍。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不是信誓旦旦说要为刘备雪耻的么?曹操笑,关羽——那个让人如芒在背的男人的眼神,他倒是一直没忘记。
将军把你赏给我了么?正式地。郭嘉趴在走廊每人靠上,看着两个小厮将翠娘的箱笼抬进院子,又出去抬了一箱——你的家当还挺多的嘛。
翠娘忙着推开边厢房的门,许久回头道,郭大人,从此翠娘可领不到将军府的例钱了。
无妨无妨,将军发你多少,郭某决不比他亏待于你。
郭嘉面无表情盯着眼前的一丛灌木发呆,语气却像带着要溢出来的笑意——将军府里的人不说上百也有好几十,在这儿自然比从前辛苦,翠娘在郭祭酒府上,那可是宝贝。
不如——我的俸禄,分你一半好了……
大人说笑了,翠娘打发小厮离开,合上院门。
不不不,不是说笑,看样子,不出多久将军又要出征了。
郭嘉扯住灌木一根枝条,绷紧,蓦地一松手,整棵树哗啦啦摇晃一阵——你说这次我要不要去凑凑热闹呢?
大人身子未全养好,恐怕不宜随军。翠娘拦——何况,况大人有什么差错,将军又要责问翠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