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曾睡过这样地方,轻榻硬得很,硌得她肌骨疼。只是如今旁人连个轻榻都没有,她能躺着,已然是谢天谢地了。
睡到半夜,她便醒了。身子挨着轻榻的一面有些疼痛,她便趿了履子,坐了起来。踏雪靠在墙边,只坐着一条茵褥睡着,叫她有点儿心疼。
轻步走过去,她点了点踏雪肩头,这婢子立刻惊起,见是她才舒了一口气:“娘子如何?”
“你上那轻榻睡一阵子吧。坐着睡,仔细明儿个浑身都疼。”十六娘道:“我反正是睡不着了,去阿姊那边守着也好。”
此时室中只点着一支蜡烛,烛芯子也烧得高了,哔哔剥剥爆着火花。
“奴不敢,那是大郎给娘子的……”
“有何不敢,自家娘子的话,都不听了?”十六娘说罢,亦不等踏雪再推脱,便转身走到了十三娘榻边。
秦云朝这边唯有两个婢子,其中一个去请裴杨氏,便不见回来,另一个也已守了半夜,头一个劲地点,十六娘坐下,方才惊得她睁了眼。
十六娘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声可继续打盹儿,她便羞惭地笑了笑,索性坐在地上,偎着榻脚睡了。
昏暗的烛光下,十三娘苍白的面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她脸上尚且留着干去的泪痕,双目紧闭。与十六娘肖似的高挺鼻梁淡淡映着层烛光。
十六娘看着她,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
看着十三娘发了一阵子呆,她复又站起身,在房间内悄悄走动。
烛光实实太暗了,离床榻边烛台稍远些的地方,便不太照得到。窗外夏虫仍然在鸣叫,怪闹得慌。
便是一转身之间,十六娘心中咯噔一颤。
这房中原有一面书架,多半格列都空着,唯有两排布满了书。然而其中,却偏有一排后头,露出一条流苏——那是卷轴末端的饰物!
蓄着修丽指甲的纤长手指,慢慢搭在那卷轴上,然后轻轻抽出。
十六娘的手在颤,她巴不得外头的虫鸣更大声些,好盖住纸卷与书架木质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那卷轴到得她手上了。
小心翼翼抽开束着卷轴的丝线,将那卷轴展开,她猛地咬住了下唇。
果然,她猜对了,这就是那副顾氏的画像!幽暗烛光下,那微微侧身,唇角含笑的美人,竟是几欲步出画中!
十六娘打了个寒颤,她盯着画像上顾氏的脸,越是看,越觉得纸上人笑得狞厉。
不知何时,外头的虫鸣已然停歇,却是起了风。那簌簌声音,叫十六娘心里虚得要命。
她轻手快脚将卷轴收起系好,塞回原处,又故作沉静地在屋内兜了一圈,才回到方才踏雪坐着的茵褥上坐下。
外头的风更大了,不知是不是哪扇窗纸糊得不严,呜呜的风声,像是鬼哭一般。十六娘坐着,绞着手指,只觉心思慌乱,找不到个主心骨。
她怕,越来越怕。
直到踏雪小睡之后起身,十六娘的脸色也还是铁青的。
“娘子脸色如此差,还叫奴去睡。”踏雪低声道:“您快去歇歇,否则明儿早上咱们回去,郎君要责罚奴了。”
十六娘仓皇点了点头,待躺到那轻榻上,却又道:“踏雪,你来陪着我,好不好?”
踏雪虽诧异,却也还是依言随她躺下了。那轻榻原本便是供女子午休的,十分窄小,两个人躺上去更是捉襟见肘。十六娘靠得离踏雪近了,又求她抱着自己。
踏雪失笑,道:“娘子难道怕风声?”
“……这风吹得可怕。”
“娘子这性子……”踏雪只觉好笑,将十六娘拥住。她身材丰腴,十六娘贴着她,竟觉得柔软暖和,慢慢也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踏雪将她推醒时,十三娘已经醒了,女医正为她诊脉。十六娘过去,才见她仍有虚弱之色。
“堂姊可好些?”
“多谢娘子了。”十三娘微微点头,示意感激:“也是您还记得奴……只是……”
她话语尚未说罢,那值了一夜,眼眶乌青的婢子便从外头窜了进来:“娘子,二娘子!杨夫人来了!”
十六娘一怔,道:“此时便来了?”
“听闻……杨夫人昨夜在坊门口候了一阵夜。”
十三娘变色,连着十六娘亦动容:“昨夜那么大的风,婶娘在坊门口等了一夜?!还不快请她进来!”
话音未落,杨氏便跌跌撞撞进了门,亦不与他人说话,只扑向榻前,一把拉起十三娘的手:“我苦命的姊姊!你,你急死为娘的了!”
十六娘见她形容虽萎顿,但精神头尚在,也不由有些慨叹,道:“婶娘真真是一颗慈母心。”
杨氏仿佛此时才看到她,抹了抹眼睛,道:“娘子!难不成娘子昨夜便来了?这……”
“坐着马车,于是快些。”十六娘道:“如今堂姊大抵没事了。”
女医亦点了点头:“这位娘子多多将养,大概能缓过来。你可是她母亲么?杀些鸡羊,为她炖煮,再配了药,好生将养吧!”
杨氏听闻“杀鸡羊”,神色便有些为难。十六娘忙道:“婶娘莫急,这鸡啊羊的,我还出得起。总得叫堂姊养好身子。”
杨氏松了十三娘的手,便冲着她磕下头去,十六娘惊怔,待拉起她来,只见杨氏额上油皮已然蹭破了一大块儿,血都沿着脸流下来。
“娘子厚恩,奴这辈子都报不得!”杨氏哭得脸都抽搐起来:“奴一个没出息的妇人,怕只有来世做娘子奴婢,才……”
“婶娘哪里话!”十六娘忙止了她,又掏了自己绢帕,亲自为她拭泪:“婶娘再莫提这些,也莫落泪,如今最坏也不过这样了,总会好起来!”
杨氏哭得说不出话来,连着十三娘想着昨日丢了的孩儿,也是珠泪涟涟,怎生一个梨花带雨。
十六娘实实架不住旁人对她哭,这性子倒同秦云衡有的一比。只得借了由头,告了辞,引踏雪出门,准备上车回府。
她还打算找找秦云朝,好嘱他细心照顾十三堂姊,然而及至出了院门,都未曾见到秦云朝。问那引杨氏来的懒婢子,她只道郎君一开坊门便急着出去了。
真是个怪人,他娘子方滑了胎,他却急着出门,要去做什么?十六娘心里一浮起这念头,便突然记起了昨夜自己看到的画儿。
杨氏刚刚一闹,她险些把这事儿都忘了——明明很是紧要的!
既然那顾氏画像是在秦云朝处,那便坐实了,府中定有什么人,有法子私下联络秦云朝……
☆、等闲波澜
马车在明旌坊外停下之时,十六娘有些诧异,掀了车帘,问道:“这便到了?”
话音未落,便看见马车前面赫然有人骑着马,面色阴沉。
彼人虽未着官家的朱袍金带,但这一眼看过去,不是秦云衡,还能是哪个。
“……二郎……”十六娘有些怯,道:“你怎生到这儿来?”
秦云衡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拨转马头进了坊门。他神色始终不大好,许是恼了。
“娘……娘子,咱们随郎君回去?”那车夫许是叫秦云衡吓着了,声音都磕绊着。
“走吧。”十六娘丢了车帘,坐回去,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心里头也不是好受得很的——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至于叫他这么甩脸色与自己看么?要说她身为秦府的娘子不回府,诚然不对,可当时事出突然,她怎么能耽搁?
再者,她也并非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啊,她还叫拥雪留下同他说清楚了。甚至为了叫他安心,她还带了秦府家生子的踏雪去,他到底是凭了什么生她气?
罢了,随他恼去。反正要叫裴十三娘对自己亲近,那是阿家的意思。只要阿家不生气,他秦云衡急了气了又能如何啊。
十六娘撇了嘴,气闷闷地候着马车在秦府侧门外停好,下了车便低了头往里走。然而刚一踏过门口,手腕便被秦云衡攥住了。
“二郎作甚?”她斜睨他,口气不佳。
“你说我作甚?昨夜也不同我说一声便去那人家中的,你不知晓我会担心?”
“奴叫拥雪留下同你说了!”
“我知道她说了,可她说的时候你已经走了!”秦云衡怒道:“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叫我怎么办?”
“怎见得奴便一定出事?”十六娘气笑道:“堂姊滑胎,这般事情哪里能耽搁?彼时二郎不在,奴哪里知道您在何处饮酒作乐呢,却如何去寻?”
“我可便在饮酒作乐!你觉得我只会饮酒作乐?!”秦云衡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那时那人不在?你那婶娘也不在?我还是头次听说,女子滑了胎,要急死忙活寻堂妹来主持的!”
“二郎怎生这般无人心的?”十六娘瞪了他一眼,道:“昨日奴去时,大郎还不在,两个婢子一个来请奴,一个去请杨婶娘,家中忙成一团,二郎却还觉得奴不该去,便由着那边乱着?”
秦云衡面色稍霁,道:“他既不在,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只是今后你须得记好,夫家的亲眷,多少还要避些嫌的。”
十六娘一怔,他这是忌讳秦云朝?
见他如此,她亦不想再告诉他昨儿夜里秦云朝翻了里坊的高墙回去的事了。说了也无甚好处,倒讨了他忌讳,何必呢。
她便抿了抿唇,低声道:“奴省得,只是当初阿家同奴说过,要好生待这十三堂姊的。昨日奴便急了啊。再者,奴也带了家丁同踏雪一道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事——二郎还疑心奴么,可否松松手,你攥得奴疼!”
“怎生是疑心了。我……担心罢了。”秦云衡终于松开手,但见十六娘皓腕上几条红色指印分外明显。十六娘顿足道:“你看看你看看,二郎,你把奴的手捏成这般了!”
秦云衡蹙了眉,有些尴尬意思,道:“急了,便顾不得——昨夜你不也是这般么,怎生……饶不得我?”
“奴哪儿敢饶不得郎君!只是现下时候还早,奴要去阿家那边问个安。”
“我同你一道。”
“不必了。昨儿郎君想来也未曾歇息好,便好生歇着吧。”十六娘想着她一回来便看着他使脸色,又叫他攥疼了手,实在没有好声气。
“……”秦云衡默然,半晌才道:“罢了,那你速去速回,阿娘昨儿个晚上,亦不甚高兴,你当心着些,莫触了她霉头!”
“……为何不悦?”十六娘原本想走开,却还是顿住了脚步,奇道。
“我亦不知。”秦云衡看了她:“似是她私库中什么东西不见了。”
十六娘脸色登时一变,心中凉了不少。
“你……你知情?”秦云衡看在眼中,不由追问道:“难不成你许人拿的?你又不缺……”
“不是……这,奴是知道些,只是向来以为不要紧,便未曾下意整治。若那些婢子取走的是什么紧要东西,惹阿家如此不快,倒是奴的错儿了。”
“哦。”秦云衡点点头,道:“你还是同阿娘说清楚的好。零碎物件儿虽不值钱,然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这府上容不下。”
十六娘应声,转了头便往秦王氏处所过去,心却愈跳愈快,脸亦红涨起来。
诚如秦云衡所说,零碎物件儿不值钱,秦王氏从来也不缺东西,自不会因为丢了几样小物便恼。
她发现的,多半是那画不见了吧?
要不要说自己在秦云朝家中见了那幅画呢。
十六娘着实下不了决心。或许,她该对自家阿家说实话,然而想着秦云朝痛失母亲的事儿,她又偏生狠不下心来。
秦云朝与秦王氏如何,与秦云衡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而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敌意,也未作出什么坏事啊。
她若是告发了他,以秦王氏心机,定会再狠狠压他一头的。如此自己岂不是做了恶人?秦云朝要顾氏的画像,只是怀念惨死的母亲罢了,那又有什么大错!顾氏当年跋扈,诚然可恨,然而母亲做过什么,终是不碍子女追思她的呀。
她在昨夜之前亦曾怀疑秦云朝与灵娘有私,然而经了那一夜,她便不能再作此想。秦云朝今早走得早,许是真有事儿要办,可昨夜他听闻妻子滑胎,竟能冒着被治罪的危险翻坊墙,这般殷殷关切,难道也是假的么。
再者,灵娘喜欢的人,该是她的二郎吧。便是与秦云朝有过什么,怕也只是把秦云朝当做秦云衡的替身——这两人若果有些不妥当处,多半也只是灵娘寻他替二郎,他亦希望灵娘替他盗出母亲画像罢了。
从侧门到秦王氏的居室有些距离,然十六娘心意慌乱之下走得极快,主意刚刚打定,便已然到了秦王氏院子中。
可一脚跨进院门,十六娘便怔住了——连着如儿,五六个婢子尽数跪在院中,却独独不见了银朱。
听着脚步声响,如儿亦抬起了头。见是她来,眉头微微一蹙,朝屋内望了一眼,便站起身来,疾步过来,低声道:“娘子回来了?那边的娘子,可还好吧?”
十六娘点点头,道:“命是保住了,只是……阿家还生着气?”
如儿垂首,应道:“是呢,老夫人今日,也发现那画儿不见了……奴想着娘子说过,告诉老夫人亦不打紧,便……”
“银朱呢?已然打发出去了?”
“是……”如儿所绘的桂叶眉微微一颤,动作虽微,却正落在十六娘眼中。
“……如何打发的?”
如儿咬了咬唇,才道:“罚了四十棍,将腰背上打得稀烂,直接叫人牙子领了去卖……”
“这般卖出去,怕是命……”
“好娘子,您可莫说了吧!”如儿忙道:“您要见老夫人,顶好现下便进去,奴这边还要再跪两个时辰呢。”
十六娘这才看到院中放着水漏,嘀嗒嘀嗒得甚慢,那几个罚跪的婢子身形却渐渐开始晃动,竟是体力不支一般。
“罢了,去跪着吧——对了,银朱可牵扯灵娘了没有?”
“这奴便不知晓了……”如儿施了一礼,逃般回了原先跪着的地方,复又跪下了。
十六娘镇了镇心神,上了廊台,轻叩了门,细声道:“阿家,是儿啊。”
过得半晌,里头才传出秦王氏的声音,冷冰冰的,唯二字“进来”。
十六娘这才轻推了门扇,敛裳入了房中。
秦王氏原是背对她的,此时方转过身,道:“你可算回来了——银朱窃画的事儿,我听如儿说,你亦知道?”
十六娘心头一慌,又听得她声音森厉怕人,声儿都颤了:“是,儿同如儿一同正捉到银朱的。”
“你为何不早同我说?”秦王氏道:“怎么,你怕阿家老了,蠢了,坏了你的事?”
“并不是这般!”十六娘一慌,便跪了下去:“儿怎敢嫌阿家,若说蠢,该是儿自个儿蠢!儿当时只道,这银朱窃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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