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合上,裴王氏便发作道:“居然在贵主面前做这样姿态!真是益发狂侫了!”
“无妨的,母亲。”惠妃淡淡勾了勾唇角:“母亲在这深宅大半辈子了,岂会不知,愈是狂人,愈是……早死吗?”
“……”裴王氏狐疑地看了她一阵子,道:“惠妃当真打算……要她的孽种?”
“母亲失言了,那不是孽种。”裴惠妃绘着“小含春”艳丽唇妆的樱唇轻启,吐出温柔却毫无感情的话语:“就算诞育在她腹中,也是至尊的血脉。无比高贵呢……”
“阿姊到底打算如何?”十六娘听着,只觉心中焦急:“便是阿姊有意将那孩儿充作自己的,可这是大罪呀!”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惠妃道:“并不曾做——谁人有证据,说我要接旁人的孩子充作至尊骨血?只要她一日未娩,旁人便不能以此来攻讦我!”
“十月怀胎,总是要……”
“谁说的?阿央你太过年轻了!”裴王氏似是醒悟过来什么,斥道:“你若不知,便莫提!”
十六娘一怔,双目登时瞪大:“阿姊你要……”
“阿央怎么能这样想阿姊呢。”惠妃浅笑道:“到底是同胞姊妹,我哪里忍心。我还需好好盯紧那些宫婢们——万一她们将我心思泄露给姚皇后,这打算,怕就要落空了!”
十六娘的唇几乎闭不上,许久才道:“阿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小,不必明白。”惠妃道,又指指她面前的餐盘,道:“这切脍,不是你素来最喜吃的么?多吃些吧——放心,阿央,没有人能欺负你阿姊的。”
十六娘犹疑着举了牙箸,挑了一片鱼脍放进口中细细咀嚼。鱼肉自有鲜甜滋味,然而放的时间久了,那底下垫着的洁净冰块也稍稍化了些,将那鱼肉也略略泡过,她嚼在口中竟有些腥气了。
阿姊的话,她岂是听不懂,只她实是不愿去想罢了。
姚皇后在宫中何处无有耳目?只怕六姊同至尊的事儿,她早就知道了。如今十一姊既然决定将六姊所孕假作自己的孩儿,自然也瞒不过姚皇后。
六姊抢了她的男人,又对她多有不敬,当然该狠狠惩处。然而十一姊这一招借刀杀人,只怕……当真要要了六姊的命了。
姚皇后下手有多狠,这神京内外,便是寻常百姓也不会不知——她亦是出身权贵之家,又与至尊是年少夫妻,自然唯我独尊惯了。皇宫之中,随意哪个妃子太过得宠又不晓得示弱的,总会不得好死。
虽然如今,她那长公主母亲已然故去许久,父亲的家系也现了颓势,然而到底还有做兵部尚书的叔父与就任吏部工部侍郎的两位堂弟。
若惠妃不姓裴,这条命,怕早就保不住了。而六娘虽然也是裴氏的女儿,却身为庶女,又没个名分,想要用她来敲打裴氏家族与惠妃,便容易许多。
然而这样一来,姚氏与裴氏,便势成水火了!裴家如何也不会叫自己的女儿白受了欺负去,即便那是个在族中极不受待见的寡妇。
阿姊这样,莫非是……想借此一着扳倒姚皇后么?毕竟,至尊对姚皇后的不满,似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若如此,裴家马上就要卷进这一场争斗中了。她打了个冷颤,将口中嚼了许久的鱼脍咽下。
不是不怕,只是,事到临头,怕又有什么用?
堂中一时沉寂,唯有她十六娘一片片吃着盘中鱼脍,无心亦无意。
裴王氏终于看不下去了,高声唤了婢子,道:“去把十六姊那一盘鱼脍换了去!冰都化尽了,味儿都坏了!”
婢子来她面前端走了那小金盘,十六娘便将牙箸搁下,板板正正坐了等。然而新的鱼脍未曾上来,倒是外头一直候着的一名小宫婢怯怯跨了进门,提请惠妃回宫。
裴惠妃便起了身。她振了振广袖:“该回了便准备车辇回去吧——对了,阿央,你过来,我尚有事要寻你。”
“……”十六娘朝母亲看了一眼,见她没有拦阻之意,便起身跟了过去。
“那副枕屏,至尊看过了。”惠妃朝外走了几步,道:“他也很喜欢那捻金线——你可能寻来那工匠,调来尚方署做巧儿?”
十六娘此时方才忆起还要同阿姊引荐石氏的事儿,忙道:“我回去同石氏——就是那送我线的胡女说!至尊能看上她家中的金工,亦是莫大的福气!”
“石氏,是……昭武人?”惠妃如她所愿,问道:“波斯人天下至富的,难怪送得起这般物事。”
“何止,她还送了我一只小猫。”十六娘笑道:“那般猫儿,闻说咱们神京中也唯有姚皇后才有呢。我想着,待猫儿长大了,叫她再寻一只来配了双,下了小猫送阿姊一只来玩——做妹子的贪新鲜玩意儿,便未曾先送阿姊,阿姊莫怨!”
“罢了,我不若你稀罕这些小东西,你自个儿留着玩儿吧。再说,若是真给了我,怕姚皇后要不乐意了。”惠妃道:“若有旁的新奇物儿,你替我寻摸着也好。这猫儿便不必了。”
“那自然好。”十六娘喜道:“石娘子也很想拜会阿姊呢……”
“拜会么,那倒不甚容易。我今日省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若是有机缘,见见自然无妨。”惠妃道:“胡商想做大生意,也要找达官贵人护着的。咱们若同他家交好,阿央你可是要仔细了,若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便要及时提点些!”
“光是贩运香料,便有了不得的利了。”十六娘道:“他们何必还要冒着险乱法纪呢。”
“商人重利……”惠妃笑了笑:“总之,你答应阿姊,多留心些便是了,莫太过信任旁人。我在宫中,便是出了什么,也未见得受牵连。可秦府那边,二郎太过年轻气盛,竟不要祖荫封爵,依他五品郎官的衔儿,那便经不起波折了。你做娘子的心思细,总该多思多想些。”
十六娘听着这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她不知道阿姊这般说到底有何依据,然而想着方才阿姊话中机宜,却总有些隐隐担心。
待惠妃登车回宫,她也便告了辞返回秦府。顺便还带了阿娘要赠给阿家的几样礼物。
秦王氏见了礼物自是欣喜的,又问了她些关于惠妃身孕的事儿。十六娘心知不能将今日裴府里发生的一切都讲出来,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绕了些圈子混过去。
秦王氏何等老练,怎生会看不出这儿妇是有意敷衍。然而事情既然与宫中的贵妇有关,有不便说的也很是自然,是而亦未曾追问。
十六娘却不知她心思,又怕她追问,说了几句便推自己那边还有家事要处置告了辞。
秦王氏未曾拦她,反而遣了如儿,去自己私库中取些绢帛赠与她,只说是夏季到了,给她做些新帔子好配近日风行的“拂拂娇”裙儿。
十六娘并不缺这些东西,然阿家赐了,她又如何能拒绝?是而只好跟着如儿朝阿家的私库过去。
秦王氏做了二十多年的正房娘子,得不得宠,都有不少好物事,只储在她私库中,平日里没有人取用的。十六娘这才进门不到一年的新妇,亦未曾进去过,如今竟有些激动。
然而穿过窄门,如儿却惊得“咦”了一声,复压了极低的声音道:“娘子,你看,库房的门怎是开的?老夫人今日未曾叫人开过门啊。”
“……进贼了?”十六娘心下也慌了,若有贼人能瞒过秦府的家丁偷偷溜到此处来,身手定然相当可观,凭她们两个女子,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
“……娘子先在那边躲躲。奴去看下子。”
十六娘有些犹豫,然而一时亦没有主意,便按了如儿所言,站到了另一间库房的侧墙后头。在此她能看到秦王氏私库门前的动静,却不易被旁人发现。
如儿站在原地,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朝那库房走去。然而她走了没几步,库中便蹿出一个人来,正同她撞了个正着。
那人穿了婢子服色,从高矮体型看,是个女子无疑。
“银朱?你来此处做什么?这一卷又是什么?”
十六娘只看到那出来的婢子手中捧着东西,却看不到她脸,此时听得如儿责问,方知道这是银朱了。
“这……这是……”
“我不记得老夫人曾叫你来取东西!”如儿是秦王氏身边的大婢子,素来有威信的。如今抓了偷取主人东西的婢子,口气自然严厉起来。
“如儿姊姊!”那银朱急了,道:“奴放回去便是,姊姊休与他人提——奴,奴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如儿冷笑一声:“罢了,你要我不与他人提,我自可以住口,到底你我姊妹一场……然而娘子便在这边,你要如何同娘子解释?”
银朱仓皇回头,正看到十六娘自墙边踱步而出。
她的脸色十分不好,身体亦在颤抖。待十六娘又走近几步,竟双腿一软跪下了,手中捧着的东西也掉在了脚前。
如儿手快,一步跨前,捡起那物事便打开看。只这一眼,她脸上神情便登时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越来越喜欢惠妃是哪样。说起来之前写《娘娘您完了》 的时候,也给了女主强大的姐姐。所以我其实是姐控么……明日执法资格考试。求RP!顺便昨日闷闷妹纸挨章撒花好开心,等考完试大概这周末加一更哟~大家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好了够了你卖萌已经木有人稀罕啦!
☆、手脚不净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幅字画,十六娘心头难免有些诧异。阿家收着的,定是名家的大作。可若是那样的珍品,如儿看了纵使不惊奇,亦不会是这般表情啊。
“那是什么?”十六娘道:“给我看看。”
如儿犹豫了片刻,才捧着那卷轴过来,高举过头,让那画轴垂落下来。
十六娘嗅到久置不动的纸张那股淡淡的灰味儿,不禁微蹙眉头。然而当那画卷在她面前展开时,她亦不得不惊得睁大了眼睛。
那画卷上,翩然而立一位佳人。她眉目含情,顾盼婉然,衣袂翻飞,素手于广袖中微露指尖,而发间珠翠煌煌,似是还在闪光。
只是,虽然她在笑着,笑容却总有几分峻厉之色……这模样极为传神,又有几分熟悉,然而是像谁呢。
“这人生得好美。”十六娘脱口道:“是谁?”
“……是……是顾氏。”如儿轻声道:“大郎的生母。”
十六娘愕然,细细看来,那美人身侧果然还题着两行小字:“蓬宁关上,甚思玉卿,唯望长风落残日,但念他日相守时。”
字尾没有落款,唯有一枚小小的印。十六娘仔细看了,才发现那是“秦懋枢”三字。
这,是二郎父亲的名字……
这么说来,这幅图该是他当年在边关镇守时得了闲,亲自绘了爱妾的容貌,差人送回神京的。对那顾氏来说,这样的夫婿,想必是够可心的了!
但是,这样一份表情的仪物,如何会在阿家库中藏着?难不成这画儿,并不曾落到顾氏手中,便被愤怒的秦王氏给扣了下来么?
想来也是啊,自己的丈夫,在家中时一心顾念爱妾也就罢了,便是去边关戍守,也时时刻刻念着她,这般事情叫人如何能忍?
“这画儿你从前见过?”她问:“怎么收在阿家这里呢?”
“娘子莫问了。”如儿卷了卷画轴,道:“这东西不吉利!”
……不吉利?
十六娘尚未追问,如儿便转了身,朝依然跪着的银朱训问道:“你取这东西作甚?!”
银朱打了个寒颤,抖着道:“拿……拿去,拿去……”
“拿去给谁?”
“奴家中穷困,奴便想着……偷副旧画儿,出,出去变卖了……”
“这库中值钱物事甚多,为何偷副画儿呢?”十六娘奇道:“这样一幅画,能值几个钱?若是家中穷困,靠着这个,怎也救不得急。”
“……奴,奴怕偷了贵重的,叫人发现。”
“然后,你便偷了这……根本不可能卖出去的?”十六娘总觉得这银朱的解释有些奇怪,便追问了一句。
“这,这美人画的很好。”银朱道。
“……”十六娘笑了:“真是个蠢丫头,你可知,这美人图,除了几位大家所绘,旁人所作的皆不甚值钱?”
“娘子莫信她!”如儿却插言了:“什么家中穷困!你阿娘早就去了,弟弟亦从了军,哪儿还需要钱财?怕是你自己想攒私房了,见娘子心善,便满口跑起马来!”
十六娘眉头蹙起:“当真?”
“……”银朱咬了下唇,垂头,一句话都不说了。
“认罚吧!”如儿冷哼:“手脚不干净,原本便不该留在府中,莫说你还满口胡吣要骗娘子呢!”
银朱悚然抬头,叫道:“奴知晓错了!娘子,娘子,求您开个恩,别把奴赶出去!奴阿娘已经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京中,您如今赶了奴出去,奴可去什么地方活命啊?!”
“现在倒是只想着活命了,呵,刚刚不还想骗过娘子,偷了府上的东西中饱私囊么?!我还不信,你就只盗了这一样——你还是交代吧,还偷过什么,卖来多少银钱,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从前从不曾……”
“娘子,奴看她是浑说的!”如儿转向一直静静听着的十六娘道:“请娘子许奴们去她房中搜索,定有赃物!”
“不!不,”银朱浑身剧颤,哭道:“奴说,奴全都说!这,这是乔娘子叫奴窃取的!”
要赶她出去,她还只是求饶,要搜她房,她却当即急哭了……十六娘心里头转着念想,唇角微微一挑,道:“你倒是还会攀诬旁人呢!乔氏要这东西作甚?”
“奴,奴也不知道乔娘子要作甚……”银朱抹着眼泪,道:“她叫奴来拿,奴岂敢不拿呀……”
“她是什么东西!”十六娘冷笑道:“她叫你做事,你便不敢不为了?那也不过……”
她原本想说乔氏亦不过是奴籍,然而突然想到秦云衡尚未告诉旁人此事,便急忙打住。只是说出话来,那鄙夷之意,依然明晰:“你既然如此怕乔氏,何故此时便全招出来了?”
“她逼奴的!”银朱抬起头,急急道:“娘子若肯为奴做主,奴自然便不怕她了……”
十六娘心下只觉十足可笑。若是早上几个月,银朱这么说,她是半分都不会怀疑的——那时她当灵娘的身份还是“妾”,而秦云衡对灵娘亦尚算得了好。可如今,灵娘在秦府中宛若乌眼鸡一般,听婢子们传回的消息,连她那院子中的低贱婢子都不甚看她脸色了。这样处境的灵娘还能威逼秦王氏身边的婢子做什么,那定有蹊跷!
“好吧,起来吧,我与你做主。”十六娘笑了:“只今后,你需认准了谁是家主娘子才好!这画儿,原样放回库中,今日之事便当做没发生过。可若是改天如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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