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银子买了下来,约定三日后领人。不想那丫头又为同在街上住着的张德钊看中,执意要买。大人,那张家倚仗家中有人在宫中任职,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其母张氏又是个积年会放刁撒泼的老虔婆,日日毁骂街坊,街上无人敢惹。这丫头本已是卖与我家老爷的,张家不依不饶,强留了银子将人拉了去。大人明鉴,这世上岂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我家老爷自是不依,命小的带了几个人上门讨人。张家其时倒是好声好气的,将人送了出来。不想隔了两月便上京诬告于我,还望大人明察。”说着,就磕下头去。
一旁张德钊听他如此颠倒是非,心中怒起,当即喝道:“你这厮,怎能如此颠倒黑白!那日分明是你带人闯进我家,硬将人拉去,还将我家大门踹的粉碎!见有李婆婆作证,你如何抵赖得!”那赵大也不分辨,只拿眼睛看着白尧光。
白尧光便向李十洲道:“李大人,这二人供述尽不相符,倒要再问旁人佐证。”李十洲道:“这个自然。”便叫传上李媒婆问话。
那李媒婆穿着一件大海青布裁的袄子,头上抹得溜光水滑,迈着小步一步步的挪到堂上,当堂跪了,拿班做势咬文嚼字,口呼大人。
白尧光便问道:“张德钊与赵大供述不相吻合,其间事宜究竟如何,你且如实讲来。”那李媒婆先道了声“是”,便说道:“今年八月间,县里林家打发了一个丫头出来卖,放在老身茶棚子里。至九月间,先有本县赵县令家管家看中要买,与了老身十两银子,约定三日后领人。落后,便有街上张家哥儿张秀才来老身棚子里吃茶,也瞧上了那丫头,张口要买。老身极是为难,这张家有人在皇宫当差,便是前任的县太老爷也要让他们几分,那张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张德钊看出老身为难,竟不由分说,强将丫头领走,只丢了几两银子与老身。老身不及将事情与他说明白,是老身的过犯。”
李婆子一番话,说得张德钊目瞪口呆,这既与实情不符,又同先前几人私下说得不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尧光又问道:“空口无凭,你既说先将丫鬟卖与赵家,可有凭证?”李媒婆忙不迭的道:“见有契据为证。”说毕,便向怀内取了一纸字据出来,呈了上去。白尧光看了接过,同李十洲看了一回,道:“李大人,果然不错,看来此案真相乃是如此。”又向张德钊问道:“你可有契据?”那张德钊哑口无言,只好道:“没有。”原来他与李媒婆是多年街坊,他们邻里之间买卖人口也只是口头立个约定,并不曾立过什么契据。这会儿只好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白尧光便向李十洲笑道:“李大人,此案已见的明白,分明是这李氏将一女二卖,造成今日之局。依我看来,不如便将李氏杖责三十,令其买赎,叫她退还张家银两。大人以为如何?”便是要大事化小的意思。
李十洲将那契据看了一回,凝眉道:“不妥,此倒卖契据本当有两份,卖家与买家各持其一,为何如今只得李氏手中一份?再者,买卖人口,素来是一手交钱一手领人,哪有先与了银钱,隔上几日再领人的道理?可见这李氏所言不尽不实。”说毕,便向下头喝道:“老虔婆,公堂之上,你安敢如此扯谎,欺瞒本官!再不吐露实情,本官便叫夹棍伺候!那赵大,你手中当还有份契据,如今何在?!若然没有,便可见其中有鬼!”
那李氏吓得面色如土,连连磕头,道:“青天大老爷,老身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字不实,就叫老身生出一身烂疮!”赵大亦说道:“那字据本收于县衙内宅,因这丫头本无家人,无甚用处,一时找寻不见。”却原来,事发突然,赵大作为此案被告又早早被拘禁,那幕后之人周旋不开,只造了一份与李氏。
李十洲向白尧光道:“此案疑点颇多,还当再审。依我所见,倒不如将那被卖的丫头传上来,问个明白为是。”白尧光笑道:“大人见得有理。”言毕,便向底下人道:“那丫头王氏如何不见?”底下人回道:“王氏现在下头听传,大人叫,这便传来。”便向外头传人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审案……肯定问题颇多……将就着看吧……
第一百零七章
那人下去,白不见回来;堂上李十洲与白尧光等的心里火发;又打发人去催促。好半日,那两人才一道回来;却不见王氏。
李十洲便先问道:“王氏何在?为何不见传来?”那先去传人的公差回道:“王氏本在下头听传;忽而发了心疼病;昏阙过去,上不来了。外头喊了大夫,正在施救。”白尧光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儿!平白没事的,怎么会忽然发起心疼病来!”那赵大在底下道:“禀大人;王氏在家时;便患有心疼宿疾;时常吃药。想必近日连日赶路,她身体乏倦,引发旧疾也未可知。”白尧光微微颔首,又望向李十洲道:“李大人,如此今儿可不能审了。不如先将这一干人犯发还牢里,待那王氏病好,再行审问。”李十洲却皱了皱眉,向下道:“将那大夫传上问话。”底下人连忙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五旬老者上来。
那老儿穿着青布直裰,上来只一躬,便立在一边。李十洲知他是大理寺惯用的医官,名叫胡禄,便问道:“那王氏所患何疾?”胡禄开口道:“王氏是心疼旧疾发作,下官方才已煎了安心汤给她灌下,并无大碍,只是尚未醒转。”李十洲听说,又问道:“依你诊断,那王氏的心疼病乃是陈疾还是突发?”胡禄道:“是陈疾,因劳碌今日发作。”这话便和了赵大方才的言语,李十洲虽觉此事存疑,却一时又想不出话说,只好依了白尧光所言,将一干人等发还牢里,隔日再审。
这厢大理寺审着赵大强夺人婢一案,那厢刑部便提审了张夏义并临朐县县衙主簿师爷等人。张夏义自述了当日情形,刑部着人验看了他身上伤痕,果系刑讯所致,又摘问了主簿师爷等人的口供,这起人自然是往轻里说的,却又无从遮盖,刑部这边倒一日便结了案。
因是两案并审的,刑部便先暂存了案底,并未上折奏报。
李十洲与白尧光下了公堂,出了大理寺,便拱手道别,各自上了轿辇回府。
白尧光回至府内,便听下人回禀,有客人到,正在小书房内等候。他自知来人是谁,不敢怠慢,忙向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那人正在房内一张梨木椅上坐着吃茶,见他进来,放了手里杯子,洋洋起身,与他拱手见过,便重新落座。那人便问道:“白大人,今日堂审如何?”白尧光笑道:“那李十洲好不晓事,卑职在堂上要行些什么事,他都要过问一二,总是拦在里头。好在凡事都在大人意料之中,各种关窍也都打通了的,倒叫他今日白惹个没趣。”那人道:“王爷便是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才不使人打点于他。”白尧光道:“因他这脾气,同僚情分上处的极是不好,大伙都是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真论起来倒没人肯买他的账。”那人微微点头,又道:“今儿晚上的事儿,你可安排妥当了?王爷担心夜长梦多,还是快些了结的好。”白尧光道:“大人回去上覆王爷,请王爷自管放心,都妥当了。”说毕,又笑问道:“容卑职多嘴一句,那赵文广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倒能劳动王爷大驾,亲来保他?”那人摆摆手,道:“赵文广算个什么东西,能入的了王爷的法眼。王爷不过是借此事,卖赵贵妃一个人情罢了。王爷也并非下足力帮他,便是刑部那边,就未着人打点。”白尧光素知刑部为萧相把持,刑部尚书同萧鼎仁亦是几代的世交,而萧鼎仁与荣亲王又素来交恶,便也不再多问。
少顷,那人起身辞去,白尧光亲送至大门前,见那蓝尼轿子去远了,方才回府。
翌日,李十洲才至大理寺画了卯,便听闻那丫头王氏夜半突发暴疾,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忙同白尧光一道传了仵作前来询问。那仵作并没二话,只是回禀道:“王氏因旧疾发作,夜半无人扶持,便暴亡了。”
如此一来,此案竟成了死无对证,李十洲既找不出相应证据,那媒婆李氏与赵大的口供又落和关节,只得依着白尧光昨日所说,将李氏问成个欺诈之罪,杖责了三十,便了结此案,上报与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张炳仁暗里忖度皇帝心意,料皇帝也并非欲将此事往大里宣扬,不过能遮过人眼去就罢了。这般料理倒是省事,既维护了皇室颜面,又不令张家落个诬告之名。当下主意已定,奏折上报。
赢烈收了刑部与大理寺两道折子,果然极和心意,当即批复:虽则此案系李氏欺诈所致,然赵文广身为县令,遇案不审,玩忽职守,虽无庇护之实,却有荫私之心。今着吏部将其革职不用,以儆效尤。便了结此案。
大理寺自又张榜公示,以向天下彰示朝廷处事公道,皇室并无倚势凌人之事。
此事了毕,赵文广虽未因抢夺奴婢一事问责,却也被革除官职。张家告倒了赵文广,却没能要回那丫头,两家都没占到什么便宜。那张德钊听闻王氏已死,号啕痛哭了几场,在家与她立了个牌位,早晚上香凭吊。其母张氏虽老大不悦,但又怕他再闹出毛病来,只好不做理论。
赢烈才了毕此事,便出了书房,回后宫与皇后商议下元节宴会一事。
萧清婉在坤宁宫内,已然收到了讯息,虽是搬倒了赵文广,暂压了贵妃一头,却没替张家要回人,心中便觉老大没趣儿。又听其中细节,虽忖疑点颇多,但看皇帝已无心穷究,此事又与自己没甚干系,无可插口,只得作罢。
正在闷中,御前忽传来消息,皇帝御驾已在半道上,正往坤宁宫而来,便吩咐宫人收拾宫室,又叫文燕绛紫进来替己梳妆整理,打叠精神预备接驾。
一时御驾降临,萧清婉自出宫门迎了。赢烈下辇,见她亲来迎接,便道:“天气寒冷,你身子又没好利索,何必亲自出来。只在里头候着,也就是了。”萧清婉浅笑道:“虽是皇上体恤臣妾,但臣妾病了这一向,许多规矩都减免了,如今好了还这么着,往后可就难管人了。”赢烈微微颔首,与她携手一道进了宫室。
入得明间,萧清婉让赢烈在东边炕上坐了。少顷,文燕端了茶盘上来,萧清婉见上头放着两盏五彩瓷盖碗小茶盅,便亲手取了一盏,捧与赢烈。赢烈接过,揭开盖子,瞧是才炖的普洱,抿了一口,捧在手里,便道:“朕瞧你这边,素日上来伺候的,似是少了个人?以前那个在门上答应的宫女儿呢?就是那个头上总插朵红绢花的。”萧清婉听了,便笑嗔道:“皇上记性可真好,连下头人的日常穿戴也记得恁般清楚。也不知皇上是随口说说呢,还是真心惦记上了?宫里许久不曾进过新人,又因着大婚将选秀推了一年,皇上真看上了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臣妾再将她叫来,伺候皇上便了。”
赢烈听了她这番戏谑言语,笑道:“这张嘴便是不肯饶人,朕不过随口问问,你就倒出这么一大车的话来!看来是大好了,有精神来跟朕说嘴了,今儿看你再拿什么来搪塞!”说毕,便伸手过去要在她那桃杏腮上拧上一把。萧清婉听出他话中所指,脸上一红,笑着转了身儿不叫他拧。赢烈便去扳她身子,两人扭在一处,拉拉扯扯,不觉就哄动了春性儿。
外头伺候的文燕绛紫瞧见,连忙走到内室,铺床展被。才收拾妥帖,赢烈便抱了萧清婉进来,脱靴上榻,文燕放下帘子,同绛紫一道躬身退了出去。
这二人已是有日子不曾行夫妻之礼,今日鱼水相逢,枕席之上不免多缱绻缠绵了些时候,待得云收雨散已过了一个时辰。
萧清婉气喘吁吁,偎在赢烈怀里,笑道:“皇上真是性急,连晚上也等不到了。这会儿半晌不夜的,算什么?一会子起来,这床还要不要收拾?”赢烈揽着她,亦笑道:“你病了这些日子,朕不得同你沾身儿,也受了许多熬煎。好容易你好了,还不容朕先解解馋么?”萧清婉嬉笑道:“皇上可说什么呢?臣妾都听说了,臣妾病的这几日,那养心殿难得有空闲,皇上哪日不曾招人过去侍寝?就是姐姐忙于宫务,白日里劳碌,皇上也不曾饶过她。”赢烈听说,正色道:“你若说这话,便可见你糊涂了。若论女人身子,朕多少要不得,朕心里稀罕的,只是你罢了。宫里虽有那许多妃嫔,朝廷又每三年一度的选着人,但在朕心里你同她们是不一样的。”
萧清婉见皇帝变了脸色,赶忙笑道:“臣妾与皇上说笑,皇上莫要认真。皇上待臣妾的情意,臣妾自然感知,臣妾受皇上厚恩,感激不尽。”赢烈却道:“朕待你的情意,你已是知道了。你自入宫以来,服侍的朕甚好,朕心内也欢喜。但朕却想知道,你待朕究竟是情还是礼?”萧清婉不防他突有此问,便笑道:“好端端,皇上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个来?”赢烈道:“先回朕的话。”萧清婉心中一颤,半日方才轻声说道:“婉儿自然爱重自家夫君,但婉儿的夫君是当今皇上,天子威重,婉儿又不能不怕。婉儿对皇上,是既敬又爱又怕。”这话就可在了赢烈心上,他又道:“当初朕册你为后,迎你入宫,你嘴上虽不说,但朕瞧得出来你不愿进宫。本来按常理,你是公候世家嫡出的小姐,怎能嫁与朕这个年纪的人做续弦。但朕是天子,朕要你,你就得进宫。朕也不曾委屈了你,让你做中宫,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清婉没得话说,只好道:“能侍奉皇上,是婉儿的福气。”赢烈又道了句“咱们,是天作成的姻缘。”说毕便再不谈及此事。萧清婉听这话,颇觉得有些没头没脑,但瞧赢烈不肯再谈,也不好再问,就揭了过去。
两人在床上说了些话,赢烈便问她下元那日作何打算。萧清婉便将先前同宸妃所议说了一遍,又道:“本说在御花园同重华宫摆宴的,但臣妾事后一想,恐那日园子里冷,离文淑容又近,别再吵了她。不如都挪到畅音阁去,那里又宽敞,看戏杂耍都便宜。横竖内眷都在楼上,只叫他们男人在廊上坐着就是了,也混杂不了。其时,人都在一处,倒方便行事。”赢烈颔首,道:“那日可留神招呼,别落了人口舌。”萧清婉道:“臣妾自当留意。”
两人商议了片刻,看看已到饭时,方才起身着衣,吩咐宫人伺候用膳。一宿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古来今往,这种糊涂官司啊……
第一百零八章
这日正值温和天气,天上一丝风儿也没有;日头比前几日还暖和了些。钱宝林坐了轿子;宫女绿珠跟随,到长春宫与贵妃问安。
到得门前下轿;门上宫人进去通传了;便请了她进去。
这钱宝林已是走熟了路途的;也无需人引领,径自进了西厢房内。文乐见了她,脸上挂着笑,低声道:“娘娘为了前番的事儿;心里不大痛快;宝林说话小心些。”便打起了帘子。
钱宝林入内;见贵妃穿着家常旧衣,正倚着茄紫色绣玫瑰织金靠枕歪在炕上,文喜跪在一旁拿着美人锤与她敲腿,便上前问安行礼。见她进来,贵妃凤眼微抬,懒懒招呼了一声,叫文乐与她放了凳子,又吩咐说:“天儿凉,那嵌琉璃面儿的凳儿只怕冰人,给宝林放个座垫儿。”文乐依言,走去拿了一方湖绿洒金的座垫过来放了,钱宝林方才斜着身子浅浅的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