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懿旨一下,六宫中果然怨声载道。但一则因是皇后的旨意,众人只敢腹诽,并无人敢当面生事;二来听说连皇帝皇后宫里每日的开销都俭省了许多,也就挑不出什么来了。
这日正逢着内侍省发放份例,唐玉莲身边伺候的巧云也过去领钱。才走到内侍省正堂门口,就听见一人在里头嚷道:“一个月就给这么一点钱,是打发要饭的么?这叫人怎么过?!”巧云心里疑惑:这削减份例,是皇后亲下的懿旨,谁敢这样大胆,竟到内侍省来嚷乱?心里想着,便迈步上阶,走入门内。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要挨揍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她走进门内;只见一个身着桃红对襟半臂衫、杭州绉纱白挑线裙子的圆脸宫女正向着内侍省发放份例的小太监吵嚷。那小太监被她闹得头疼不已;一脸苦色;一见巧云进去;赶忙就坡下驴,撇开那宫女,向她问道:“姑娘是来领份例的么?敢问是哪位主子的?”巧云瞧了那宫女两眼,只见她也正望着自己;目光颇为不善;便也不再看她,向那小太监笑道:“是延春阁的月例,烦劳公公了。”那小太监点了点头;转到里头拿了一口袋钱出来;双手交予她。
巧云接过钱袋;手里掂了掂,果然比上月轻了许多,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那圆脸宫女却一步挡在她跟前,将脸一扬,笑道:“你家主子关门养病,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事也做不了,想必也用不了什么钱。不比我们家主子,今儿做个茶会,明儿约人赏花,时常出门的,用钱的地方多。把你们的份例匀出一半来给我们好了,横竖你们拿着也是无用。”说着,竟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掌,递到巧云跟前。
巧云心头气结,看了她半晌,只觉十分面熟,忽而认出她是刘秀春的陪嫁丫头,名唤月红的。当下冷笑道:“我道是哪宫娘娘的身边人,原来是月红妹妹。这每人每月份例是多少,都是有现成规矩的。便是几位高位的娘娘,也不见谁向谁伸手要月例。再者说了,你们家姑娘不过是个宝林,比我们主子还矮了一截,倒要我们让出来?这宫里岂有这样的道理?!”月红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你家主子是才人又怎样,不过只比我们姑娘高了那么一点点。又整日病病歪歪的,别说现下皇上不来后宫,就是往后来了,也绝看不上她的。这样的人,拿这许多月例银子又有什么用呢?”
巧云听她语出无状,侮辱自家主子,怒至极处,冲口便道:“我家主子是没得皇上招幸,难道你家姑娘就有幸了么?都是一样的境地,又瞎傲些什么呢!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刘宝林狂三诈四,就有你这样张牙舞爪的丫头。我倒劝你们,也别忒狂了。想想早先的章媛是怎么出宫的,难道你们也像如她一般?!这削减份例可是皇后娘娘下的旨意,你在这里张狂,口出无端,忤逆娘娘,就不怕这事儿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把你家主子连同你一道打进冷宫里去?!若是刘宝林在这儿也罢了,放你这小鬼儿出来又算什么呢!”
这话冲了月红的肺腑,她心头怒起,红胀满脸,一面骂道:“下作的娼妇,你倒敢骂我?!”一面就抬起手来,要打巧云。巧云将头一低躲了开去,便向里头跑。月红提步追去,嘴里喃喃呐呐的骂个不休,定要揪住巧云痛殴一顿,好出了这口恶气。堂里地方有限,没多大功夫巧云便被月红追上,两人抱在一处,滚在地上,厮打起来。那在堂上做事的太监们,见她们闹起来,那老成持重的,上来拦阻劝导;那年小轻佻的,却躲在一边看热闹,甚而拍手大笑。
不多时,这两人便将堂上的桌子也撞歪了,架子也碰倒了,纸张帐页散了满地,把这内侍省闹得鸡犬不宁。
正在热乱之时,内侍省副总管陆鹏行在里间听到动静,出来一瞧,见这些人闹得不成样子,当即喝道:“这都是在干什么!这是个什么所在?!容得你们这样放肆!还不快快住手!”说毕,就令几个小太监上前,将她二人拖开。
那些太监见管事出来,不敢怠慢,一个个强忍了笑,上前把她们分开。
至此时,这两人已是披头散发,那月红十分泼辣,巧云难免吃了些亏,脸上被抓了好几道的血痕。各自站在一边,向对方怒目而视。
陆鹏行于这二人狼狈情状但做不见,只张口斥道:“你们都是各位主子身边服侍的人,竟能这样不知规矩?!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好在这会儿夏总管去了坤宁宫,不在这里。不然,定会把你们都送到掖庭局去,到时候管情一家一顿板子,谁也跑不了!”一席话将这二人尽力数落了一顿。
这两人也没话可辩,忍着气向陆鹏行赔了不是,方才各自回去。
巧云一路回至延春阁,唐玉莲正在屋里坐着描花样,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血痕,忙丢了活计问道:“这是怎么了?敢是谁欺负了你?”巧云听她问及,心头委屈难耐,登时便哭了起来,且哭且诉的将事情始末讲了出来。
唐玉莲听了这样的事,脸色阴沉,若要强吞了这口气,实在忍不下去。但若说去寻刘秀春的晦气,一时又没个门路。前番武美人损伤喉咙一事,皇后已然疑了她,现下她更不敢轻举妄动,再惹无妄之灾了。
正当她犹豫不定之时,外头一道尖刻女声响起:“唐玉莲,你好大的胆子,连我身边的人都敢打!”话音甫落,刘秀春便带了一干人马气势汹汹的进得堂来,那同巧云争执的月红也在其内。
原来,这月红是刘秀春身边第一得力的丫头,自幼随着刘秀春一道长大,耳濡目染的也就养成了一副骄横的脾性。方才在内侍省,她向巧云寻衅,唇枪舌战的没占着便宜,又吃陆鹏行一顿斥责,心头窝了口气,回去便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学与刘秀春听。又说道:“那婢子连主子也说在里头,说什么主子身份低微,品阶低下,给唐才人提鞋也不配。活该不招皇上待见。”刘秀春听了个满心满耳,气冲肺腑。她是张狂惯了,也不想那许多,便带了人径往延春阁而来。
唐玉莲扫了这些人几眼,便望着刘秀春道:“刘妹妹如此兴师动众,跑到我这延春阁来有何贵干?皇后娘娘吩咐我闭门静养,妹妹跑到我这儿来吵闹,不怕娘娘知道了见责么?”刘秀春语带讥讽道:“你不必把皇后娘娘抬出来压我,你可不是你那好姐姐,皇后娘娘知道你是哪根葱呢!俗话说,打狗须看主人面。我这丫头,自小儿我还舍不得打一下,你倒唆使了那低三下四的贱|人来打?罢了,无过只是个才人,摆出样儿来给谁看呢!”
巧云听她颠倒是非,大睁了眼睛,正要辩驳。却见刘秀春圆瞪了一双娇眼,两道柳眉竖起,向着她带来的人发号施令道:“给我把这一屋子的家伙事全砸了,我倒要瞧瞧,谁会出来给她撑腰!”那起人皆是欺软怕硬、滋事生非之辈,得不的一声便撸起袖子,叉手上前,将屋里摆着的挂瓶瓷罐等物砸了个粉碎,屋中顿时一片狼藉。
原来,唐玉莲不善驭下,延春阁的宫人见她久病不出,都生出懈怠之心,日常也不上来伺候了。故而此刻刘秀春等人在这里闹得沸反盈天,也只两三个宫人上来阻拦,却又哪里拦得住?
论及耍心机手段,唐玉莲是个中翘楚,但真碰上这样撒泼大闹的,她倒没了主意。眼看屋中乱成一团,她六神无主,手足失措。那刘秀春却走到她跟前,眯着眼睛,笑嘻嘻的抬手就打了她一记耳光。唐玉莲被打的脸歪在一边,口角出血,粉面发红,捂着脸颊向她咬牙道:“宫里有这许多嫔妃,你来欺辱我,又能有何好处?!”刘秀春笑道:“旁人我管不着,我眼下能欺负的了你,就是好的了。”说毕,抬手欲待再打,忽然一人快步上前,拧住了她的胳膊。
但听一圆润女声沉沉的说道:“都给本宫住手,皇宫禁地,怎能容你们这样放肆!”刘秀春被身后那人擒住,一时转不过来,不知是何人到了,只听来人自称“本宫”,便知不好,心里正在慌乱,却见众人都跪了,齐声道:“见过惠妃娘娘。”
刘秀春心里疑惑:从来没听说唐玉莲同惠妃有什么交情,怎么惠妃会跑来为她出头?虽这样想着,身子却已先软倒了。她只是张狂跋扈,并非真正愚蠢,也自知这般在宫里大闹被人逮住,定要重责。她先前不过倚仗唐才人无人可倚,就来欺凌一番,她也不能怎样。却不料惠妃忽然走到此间,虽则惠妃久病不出,似乎没什么厉害之处,到底也是主位的娘娘。今犯在她手里,还不知要怎样责罚。
唐玉莲也兀自奇怪,只是依礼向惠妃道了万福,又偷眼瞧去,见惠妃生的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色白净,面容清秀,身子略嫌清瘦些——想是多病之故,身着雨过天晴的轻容纱披帛,里头一件藕荷色对襟半臂衫,下头一条水波纹的湖绿褶裙,腰上悬着一块双鱼玫瑰配,举手投足很是文雅。
惠妃由宫女扶着,在堂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便看着众人说道:“你们都是皇帝的嫔妃,怎能如市井泼妇一般,在宫中厮打吵闹?宫里法度森严,皇后娘娘素来精明厉害,治内又极其严苛,今日这事若传到娘娘耳朵里,你们还要命不要?前头的事儿,你们该当有所耳闻,怎么竟然半分惧怕也没有的?”唐玉莲听她吐字清晰,声音圆润,中气十足,实不像一个久病难愈之人,便有些诧异。
刘秀春已然吓瘫了,向着惠妃连连磕头,哀求告饶道:“嫔妾一时猪油蒙了心,冲撞了才人姐姐。还请娘娘饶了嫔妾这一回,嫔妾再也不敢了。求娘娘万万不要将嫔妾交予皇后娘娘处置!”惠妃面露难色,半晌方才沉吟道:“唐才人位份比你高,你方才所为,乃是以下犯上。若要本宫饶了你,那实在于理不合……”她话未说完,刘秀春便抢着求道:“娘娘若能饶恕嫔妾,嫔妾愿为娘娘做牛做马。凭娘娘如何吩咐,嫔妾莫敢不从!”
惠妃闻言,似含不忍道:“本宫看你也怪可怜的,又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与唐才人陪个不是,就揭过此节罢。”说着,又向唐才人温声笑道:“唐妹妹,你宽宏大量,就饶了她这一遭罢。都是一家子的姐妹,过了这一遭,往后宫里也多个伴呢。再说了,这事就闹到上头去,也没什么好处。也要让顶上的人觉得你也有不好的地儿,才会同人嚷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觉得呢?”唐玉莲听出她弦外之音,心中虽恨不得将刘秀春食肉寝皮,但奈何惠妃开了口。她虽然嘴上问自己的意思,那话里已是透着要和了此事。唐玉莲心机深沉,明白其内缘故,只得忍了这口气,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向刘秀春道:“是我不好,没教导好下人,才让妹妹动了这样大的气。妹妹不再生我的气,就是妹妹大度了。”刘秀春才大闹了一场,逢她如此对待,心里倒也自觉失礼,只是一时拉不下脸,闭口不语。
惠妃笑道:“这样岂不甚好?你们说开了,也就没事了。日后谁有个什么,倒能相互帮衬帮衬呢。”唐刘二人齐声称是。
便在此际,钟韶英忽然走来,见到惠妃在此,也面露讶异之色,先向她行了礼,便朗声道:“奉皇后娘娘旨意,传唐玉莲、刘秀春进坤宁宫问话!”
作者有话要说:惠妃的小心思,有人看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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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众人领旨;均有些面面相觑。那刘秀春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扯着惠妃的袖子;连声哭求救命。惠妃也是无法;安抚了她一阵,又说道:“你们闹得这样厉害,皇后娘娘岂有不知道的!如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传你们过去;你能躲着不去不成?也罢;本宫随你们过去看看,若你们时运好,娘娘没那么生气;本宫再替你们说上几句好话;兴许没事了呢。”说着;便撺掇着二人收拾了,往坤宁宫去。
路上,刘秀春与唐玉莲心中惴惴不安,走得甚慢。钟韶英跟在后头,虽有心催促,但碍着惠妃在旁,也不好造次。好容易挨到坤宁宫,门上的宫人通传了,请她们进去。才跨入坤宁门内,便有两位宫人上来接引,又说道:“二位主子可算来了,娘娘等了好一向了。”便引着众人往正殿上去。刘秀春与唐玉莲默默不语,低头行路,看着脚下的青石子地面,各自心神不宁。
甫入正殿,这一行人皆不觉一怔,但见殿上乌压压的许多人,皇后萧清婉自在宝座上头坐着,皇宸妃、苏昭媛等人皆在两边打横。那起新晋的嫔妃也都在场,除却武美人、穆美人、周美人等几个位份略高些的坐在椅子上,以下的人就在后面立着。殿上虽有这许多人,却一片静谧,声嗽不闻。待惠妃等人进入殿内,众人的眼睛便齐齐打在她们身上。唐玉莲与刘秀春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均自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就有宫人上来,令她二人在门边等候,只请了惠妃上殿。
惠妃一见这场面,心里便觉不好。萧清婉见她进来,向她点头微笑示意。她只得先走到阶前向皇后行过大礼,皇宸妃站起身来,与她平叙了姊妹之仪,又浅笑道:“想着惠妃姐姐会来,已给姐姐留了位子了。”惠妃顺声望去,果然皇宸妃身侧空着一张铺了银红妆花织金坐蓐的椅子,便也笑道:“我身子不好,自来少在外头走动,妹妹怎知我定然会来,还留着位子呢?”皇宸妃微笑道:“娘娘才打发人往储秀宫去请姐姐,宫人回说姐姐出去了。既然姐姐有精神出门,听到宫里出了这样不成章法的事情,自然也会来瞧瞧的。”惠妃淡淡一笑,说了句“妹妹果然敏慧,难怪皇上这样喜欢妹妹。”便在那椅上坐了。皇宸妃便也坐下,不再多言。
萧清婉坐在上头,粉面含春,嘴角微勾,见众人坐定,开口说道:“今儿把众位姐妹招来此间,为的是这宫里出了一桩事,本宫要当众公断,好让众位姐妹警醒警醒,勿以为范。”众人闻言,不知皇后今番要发落何人,均垂首默默。
萧清婉便向下头道:“唐才人、刘宝林何在?”阶下立着的女官立时便扬声道:“传唐才人、刘宝林觐见!”
唐玉莲与刘秀春缓缓走上殿来,到阶前立住脚步,齐齐跪下叩首。待行礼已毕,却久不闻皇后令起身的话语,二人心里惶恐,垂首敛身,屏气凝神。这般过了良久,皇后话音沉沉的自头顶砸下:“你二人近些日子在宫里都做了些什么好事,都说给众位姐妹们听听。然后自己想想,该定个什么罪?”一闻此语,那刘秀春自不必说,已是吓瘫了的。唐玉莲也是个心中有病的人,听到这话一时拿不定主意,那冷汗就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惠妃在旁边坐着,轻笑开口道:“这两位妹妹都才入宫,能做出些什么事来呢?想必只是日常的玩笑言语,略失了些轻重分寸,惹恼了娘娘?娘娘现今怀着身子,实在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她此语听上去似是关切皇后,实则暗指萧清婉器量狭窄,为口角小事便劳师动众,大兴责难。果然,她这一语道毕,殿上众妃各自对望了一眼,虽口中不说,却都生了些不平之心。
萧清婉浅笑道:“惠妃姐姐不必忙着为她二人讲情,本宫知道姐姐是个菩萨心肠,不忍见人遭难。然而姐姐久病不出,消息闭塞,想来宫中许多事情是不知道的。若是姐姐听了她两人闹出的事,怕就不会这样说了。”言毕,又向着那跪在阶下的二人说道:“刘宝林,还不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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