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即使政委死了也得把他带走I即使死了!……明白吗?背到小屋那边去!顺着水沟走!我随后就来!……”
然而这一切,维斯宁既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季特柯夫咬得嘴唇出血,将维斯宁那多处中弹的身体背在他那铁板似的背上,向前走去。欧辛在汽车旁又趴了几分钟,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德国人打出几梭子弹。德国人的机枪哑了,欧辛乘机跳起来用枪托敲打着挡泥板。从黑洞洞的车底下传来低低的呻吟声,就象人在昏厥时那样。
欧辛怒吼道:“卡斯扬金,怕死鬼!人家被打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想对德国人屈膝投降吗?想保命吗?一条腿不好使就妨碍你打枪啦?快爬出来,卑鄙的家伙!爬出来!”
“上校同志,亲爱的,上校同志!……不要这样!我没有罪呀!……”卡斯扬金尖声怪气地号陶大哭,仍然不肯爬出来。“亲爱的,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住—口!”欧辛咬牙切齿地喝道。“我不想为你浪费子弹!爬出来,胆小鬼!跟着季特柯夫跑!……快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欧辛说着,用力—扯,从车底下拖出一个索索发抖、臃肿得不象样子的人来。卡斯扬金两眼失神,嘴里始终重复着那几个字:“上校同志呀,上校同志呀……”
“住嘴,败类!还不快跑!”
欧辛弯身从汽车旁跳开,奔向水沟,去追赶季特柯夫。季特柯夫一直背着维斯宁政委的逐渐僵冷的身体,向前爬着、跑着……
第十八章
乌汉诺夫的炮在离桥一公里半的地方。这座桥已被炮火打得支离破碎,烧成一片焦黑。从被击毁的三门炮上弄来的弹药都打完了。夜已深,这门唯一的、奇迹般幸存的大炮也就失去了它的活力。
乌汉诺夫和库兹涅佐夫两人都不能确切地知道:霍特上将的集团军群的坦克已从集团军右翼分两路强渡了梅什科瓦河;坦克继续猛攻,连夜插入杰耶夫师的防区,将该师分割为两半,并紧紧包围了守在北岸那部分镇子里的切烈班诺夫步兵团。但是有一点他们却很清楚:德军的一部分坦克——其确数很难估计——傍晚时用炮火压住了邻近的几个炮兵连,突破了左侧的步兵营防线,冲进了炮兵阵地,其中就包括德罗兹多夫斯基炮兵连的阵地。坦克从桥上过河以后,这座桥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它被喀秋莎炮火击中了。
随着夜晚来临,战斗渐渐向后推移,不久前还算作后方的北岸,现在已弥漫着一片红光。在这儿,南岸一边,第一道步兵战壕被坦克摧毁了,炮兵连的发射阵地也被压平。然而这里既听不见枪炮声,也看不到敌人冲锋,这种情景叫人模不着头脑,心里实在纳闷。周围仍是烟火弥漫,一摊摊的合成汽油还在地上熊熊燃烧。山岗上停着几辆着火的坦克:有的堆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歪在旁边,有的快要烧完了。装甲运输车的钢板被炮弹炸得翻卷起来,烧成乌黑。火舌舔噬着“奥普耳”卡车的骨架——这些卡车库兹涅佐夫在战斗中没有看到,也许它们跟在坦克后面。
风在山谷边回荡着,从坦克上煽起一簇簇火星,火星飘到谷底,被旋舞着的雪花扑灭了。扎人的雪粒、静悄悄的不祥的草原上的火光,刺得人眼泪直流。炮兵连阵地跟前还有三辆坦克在冒烟,油烟顺着熏黑的钢板卷向地面。到处散发出火烧钢铁的焦烟昧,还有一股橡皮味和烤焦了的人肉昧。
这种使人作呕的气味钻进库兹涅佐夫的鼻孔,他感到一阵恶心,就此清醒过来了。他难受了好久,趴在胸墙上拼命呕吐和咳嗽。但是胃里已空,难受的感觉却未见减轻,反而呕得他浑身痉挛,胸口和喉咙里又痒又痛。他擦了擦嘴唇,从胸墙上爬下来,也不管乌汉诺夫和炮班里的人会看到他那虚弱无力的样儿,因为这一点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现在库兹涅佐夫的思想、感觉和行为似乎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某个别的人。他己丧失了原先的那些感觉——一天来什么都变了样、翻了个身,需要用另外的标准来衡量,和一昼夜以前迥然不同了。他觉得所有的东西全都赤裸裸地现出了本相。
“我受不了,”他终于轻声说。“老是恶心……”
库兹涅佐夫揉揉呕得发痛的胸口,环视着炮班的士兵们。他的耳朵在战斗中几乎完全震聋了,所以没有发觉周围已渐渐地安静下来。
乌汉诺夫上士精疲力竭地坐在发射阵地上,脑袋靠着胸墙边缘,半闭着倦眼,目光呆滞,好象睁着眼睛在睡觉。半小时前,当涅恰耶夫喊了声“炮弹打完了!”他就苦笑着在炮边的泥地上坐下来,就这么一直坐着:脸上带着漠然的冷笑,敞开的棉衣上挂着望远镜。他两眼发楞,盯着对岸的火光和偶尔升起的弹迹——战斗正朝那个方向推进着。
打红了的炮管上不时现出发蓝的火星,火星跳跃着,象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隐去。雪粒不时地打着护板。
“乌汉诺夫!……你听见吗?”库兹涅佐夫低声喊道。
乌汉诺夫没听清这声叫唤——他好象也丧失了听觉——把冷模的眼光从对岸的火光移到库兹涅佐夫身上。他对后者瞅了半晌,然后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儿。库兹涅佐夫点点头,他的头象喝醉了酒那样嗡嗡作响。
“完全可能,”库兹涅佐夫答道,把眼光慢慢移向炮班,想从炮兵们脸上看出,他们究竟晓不晓得战斗是怎么结束的。
炮班里的七名战士现在只剩下两个人:涅恰即夫和戚比索夫。他俩同样疲惫不堪,连续许多小时的战斗使他们失掉了对现实的感觉,体力消耗殆尽。他们什么也没问,也不去听别人的谈话。
瞄准手涅恰耶夫一直跪在瞄准具边没起来,把额头藏在臂弯里,张开大嘴,神经质地打着呵欠:“啊——啊……”
在炮尾另一边,炮手戚比索夫半倚半躺着,身子发抖,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他那长满了又脏又硬的胡子茬的瓦灰色脸颊从衣领和衬帽之间露了出来。他疲倦而单调地哼哼着,不时哽咽一两声,好象连喘气也很困难。
“哦,天哪,天哪,我没有力气了……”戚比索夫好象在昏迷中做祷告,反复叨念着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库兹涅佐夫瞧着他,感到自己快要冻僵了。长时间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大汗,被汗水沾湿的衬衣和军便服统统粘在身上,风又把军大衣吹得里外冰凉,这样,他身上很快就没有一丝儿热气了。
涅恰耶夫还在令人沉闷地打着呵欠,彻骨的寒风混着使人恶心的烤肉气味一阵阵吹来,库兹涅佐夫的牙齿开始打战。他厌烦地吞了一口唾沫,走到成比索夫跟前,悄声问道:“戚比索夫,您没生病吧?感觉怎么样?”库兹涅佐夫把盖住戚比索夫脸孔的大衣领子翻了下来。
由于突然受惊,戚比索夫的一只眼睛睁得滚圆,朝上一翻,但是马上又眨了一下,认出了是谁,才露出正常的表情。他勉强打起精神,大声说:“我没病,没病,中尉同志!我好好的,您可千万别担心!不要紧的!要我站起来吗?站起来吗?我还能打炮……”
“没有炮弹了,”库兹涅佐夫说着,模糊地回忆起威比索夫在战斗时的样子,他的双手在炮尾猛拉炮闩手柄时,他神情慌张,面无人色;从行军开始就没有脱过的衬帽,紧紧地包着他的脸;他那瑟缩的背好象随时难备承受可怕的打击。他干得其实不比别的装填手差,只是他的背脊老是引人注目,使库兹涅佐夫既怜悯又恼火,恨不得喝住他,“干吗这么缩头缩脑的?为什么?”但库兹涅佐夫没有忘记:戚比索夫的年纪比他大一倍,还有五个孩子……
“暂时结束了,戚比索夫,您歇着吧。”库兹涅佐夫说着,又感到一阵恶心,把头掉了过去。四野一片空寂,他浑身难受,站在那儿发呆……
是啊,现在整个炮兵连只剩下这门没有弹药的、唯一幸存的大炮了!一门炮和四个人,其中也包括他,好象得到了命运的恩宠,经过一昼夜连续战斗,终于侥幸活下来了。他们比别人活得长久些,但并不感到生活的乐趣。局势明摆着;德国人突破了防线,战斗移向纵深,就在他们背后进行着。前面依然是德国坦克,它们仅在黄昏时暂时停止攻击,而他们却连一发炮弹也没有了。经过一昼夜来的感受,库兹涅佐夫仿佛昏昏沉沉地越过了某种境界,进入了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心理状态:他不自觉地沉醉于仇恨和破坏的狂热中,当他对德国人的坦克开炮并看到它们中弹起火时,支配着他的就是这样的心理状态。
“象在做梦,我有点不对头,”库兹涅佐夫惊奇地想道,“我好象对战斗的结束感到惋惜。如果我认为自己不可能被打死,那么,实际上,我也许会被打死吧2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想到这么他冷笑了一声,但他无法摆脱这个新冒出来的念头。
“中尉……喂,中尉!我们是要活呢,还是象狗思子那样冻死在这儿?真想吃东西,胃口跟大炮一样!俄得要命!干吗都不吭声?睡着了吗?你怎么也不开腔啦,中尉?”
这是乌汉诺夫上土在嚷叫。他从脖子上扯下那架已经用不着的望远镜,随手扔在胸墙上,然后掩好棉衣的衣襟,站了起来,笨拙地摇摆着身子,把两只毡靴互相碰了几下。
涅恰耶夫仍然跪在瞄准具边,脑袋藏在臂弯里,不断地打着呵欠。
乌汉诺夫毫不客气地朝涅恰耶夫的毡靴踢了一脚:“水兵,干吗这么没完没了地打呵欠?停止无聊的活动吧!”
涅恰耶夫没有答腔,依旧把头藏在臂弯里,只顾打呵欠,他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坦克发动机的声音还在他耳中轰鸣,坦克炮射出的火焰,还热烘烘地刺着他的眼睛,从黑暗中向瞄准具的十字标线飞来,汗珠挂在眼皮上,妨碍他瞄准,而且每开一炮都可能招致死亡。他的手忙个不停,抓抓这个,摸摸那个,讨厌的瞄准转轮又总是不听使唤。他在瞄准具边待了好几个小时,闻够了火药味,所以现在仍然感到窒闷。这种感觉当然是神经过敏的反映。
“现在最好给这个远东来的家伙讲讲女人,那么他的小胡子就会象蟑螂一样舞动起来。”乌汉诺夫并无恶意地说,同时更重地踢了一下对方的毡靴。“涅恰耶夫,你有感觉吗?快起来吧!周围有一大帮娘儿们呐!”
“别惹他了,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疲倦地说。“随他去吧,不要去惹他。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马上就。”他习惯地整了整腰里的手枪套。“我到全连去转一圈,如果那边没有德国人,就去看看情况。”
乌汉诺夫拍拍手套,耸了耸下垂的肩膀。
“你想看看还剩下什么东西吗?除了零还是零。我们是空空如也!而周围都是德国坦克,它们象铁制的面包圈,把我们团团围住了。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我们左右两侧都被突破了。中尉,事情可真复杂: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被我们包围了,我们却在这里被他们包围了。真是该高兴的日子,不是吗?你说呢?据说地狱是不存在的,这可是扯谎。不过总的来说,中尉,我们几个可是大大地走运啦!应该做祷告。”乌汉诺夫的口气好象因为交了好运而显得非常快活。
“向谁祷告呢?”库兹涅佐夫又望望在炮尾两边发呆的涅恰耶夫和戚比索夫,接着说:“如果坦克在夜里出动,我们又没有炮弹,那么五分钟之内就会把我们轧得粉碎。现在还能往哪儿撤呢?你就向命运之神祷告吧,求她别让坦克夜里出来……”
“说得对!”乌汉诺夫哈哈大笑,但立即住了笑,问道:“有什么吩咐吗,中尉?”
“我先瞧瞧那几门炮去,然后和你一块儿作出决定。”
“作决定?和我一块儿?那么德罗兹多夫斯基呢?我们的小连长在哪儿?同观察所有没有联系?”
“不跟你一块商量,还能跟谁呢?!”库兹涅佐夫肯定地说。“瞅着我干吗?没听懂?”
“走,一起看看炮去!”乌汉诺夫背起了冲锋枪。“碰碰运气吧。虽然事情很清楚,看也好,不看也好,反正是被包围啦。不过有一点不明白:好象离镇子七百米以外就没有德国人了。”
“他们占领了镇子,还到光秃秃的草原上来干什么?何况七百米对坦克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德国人也许以为这儿的人都死绝了,特别是他们已经过了河。”
“你毕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中尉。不过这没什么,跟你一块儿打仗还合得来。”
“说得真好听。说下去呀!再来两句恭维活,我就飘飘然了……”
“得啦,好听就好听吧。嗳,我们的姑娘怎么样了?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活着。跟伤员一起在土窖里。她从你的炮位上把伤员拖走,难道你没发觉?”
“除了坦克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根本没想到别的事儿……”
他们离开发射阵地,顺着交通壕向前走击,突然发觉周围一片死寂。这寂静犹如沉重的钳块压在头顶上,使他们挤缩在狭窄的通道里。库兹涅佐夫首先停住脚步,觉得耳朵里仿佛灌了水,鼓膜被塞住了,于是,他摇了摇头,耳朵里便嗡嗡地长鸣起来。乌汉诺夫也在背后站住了,脚步声和衣服的沙沙声没有了。
过了一会,好象为了烘托出这沉闷而神秘的寂静气氛,从火光映红的北岸传来了一阵单调的机枪扫射声。接着,枪声停了,周围又变得万籁无声、死气沉沉了。
只有乌汉诺夫的说话声,不甚清晰地传进库兹涅佐夫嗡嗡响的耳朵里来:“中尉,听出什么名堂没有?德国人的机枪是在后方打吗?”
“乌汉诺夫,你耳朵里响吗?”库兹涅佐夫慢慢摘下厂帽子,他以为自己完全聋丁。“你能听见声音吗?”
“中尉,我脑袋里好象有螽斯在叫。这是炮打久了的缘故……”
“没有别的感觉吗?”
“我听对岸的战斗好象已经结束了。难道德国人又深入了吗?”
“到处都静下来了。”
“死气沉沉,”乌汉诺夫说。“看样子,他们把我们的部队逼到了斯大林格勒,突破了防线,而我们却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中尉,你朝东北方向看。那是斯大林格勒上空的火光,离这儿大约二十公里……”
“等等!……你听……”库兹涅佐夫凑近胸墙,警觉地挺直身子。“前面好象有人在叫……还是我耳朵有毛病?”
他听见有人在步兵战壕后面的山岗上尖叫了一声,随后又安静下来,只见那儿的雪地被火光映得通红。库兹涅佐夫手里拿着帽子,竭力克服耳鸣,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他望望对岸的火光,不明白那边为什么毫无动静。他又朝斯大林格勒的方向望,看见东北天际有一片微弱的亮光。他再把目光转向草原,看见整个沿河草原上处处是发出恶臭的钢铁火堆。在炮兵连前面是火光、寒风、雪花。坦克和装甲运输车的残骸影影绰绰,狰狞可怕。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打到斯大林格勒。”库兹涅佐夫轻轻地自语着。
看来,他刚才听到的叫喊声只是错觉。他嘘了一口气。四野静悄悄的,既听不到枪声,也没有动静,没有声息。大地在野风的吹刮下慢慢冷却,只见暗红的火光映看雪地,显得凄凉而阴森。在这充满死亡的空寂的世界上,如今只剩下四个人了:他们俩和留在炮边的另外两个,全都受尽了折磨,精疲力竭。这个冷冰冰的死寂的十二月之夜使人心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