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雷绍夫中校已不再掸地图上的土屑,他那疲乏、聪明的脸上隐约地流露出无言的责备和求助的神情。他对本师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因为战场上的声响和杰耶夫在另一小间里发出的命令说明了问题。
别宋诺夫摸摸额头,不加思索地说出一句原来不想说的话:“您讲吧,中校,我听着。”
“司令同志,”库雷绍夫平静地说,“看来全师有被围的迹象……”
“您肯定这一点吗?”
“是的,据我看,观察所也正受到坦克的包抄,司令同志。”
别宋诺夫沉默了片刻,忽然如梦初醒,疲倦地望了望侦察科长,然后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好奇心,语气生硬地说:“您的话没说完。您是否想说连我们自己也可能成为‘舌头’?是这个意思吧,中校?”
“我是指客观形势,司令同志。”中校跟刚才—样平静地解释道。“过些时候德军可能切断我们的联系,使我们失去指挥线索。”
“感谢您说了客观的话,中校。可是指挥线索目前还在我们手里,”别来宋夫说。“关于抓俘虏的命令我不撤销,即使我和您可能一同当俘虏。当然罗,那可是件不愉快的事。”
他拿起话筒:“接炮兵司令……线没断吗?好极了。请洛米哲听电话。”
过了一会,他听见洛米哲将军带着乡土音有点口吃地讲了起来:“一号同志,弗里茨在您那边猖狂极啦……”
别宋诺夫打断他,问道:“能否把第四十二火箭炮团调到杰耶夫方面来?”
“我马上下命令,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用它打坦克吗?我理解得对吧?”
“不错。”
掩蔽部的另外半间屋充满了发蓝的烟雾,军官们在里面走动,电话铃声不绝于耳。别宋诺夫没有停留下来,他只在一群作战参谋中间看到了杰耶夫上校的高大身躯,但未同后者说话。他用手杖把门一顶,走出了掩蔽部。鲍日契科跟了出去。
“司令同志!”在背后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命中响起了杰耶夫的发哑的男中音。
别宋诺夫走进堑壕。
天色尚未全黑,入暮,寒气更加逼人。刺骨的寒风从一抹残霞紧贴地平线的地方吹来,枪炮的轰鸣在高地上回荡。胸墙上扬起的雪渣,象玻璃屑似的扎到人们的嘴唇上和眼睛里。颗颗信号弹随风飞舞,掉落在观察所四周,使人们觉得高地仿佛在一片火海上面,正向某处移动着。
镇的南、北两部分都在熊熊燃烧。雪地上映着火光,宛如一块染红的台布,上面有一群笨重的毒蜘蛛在四散爬动着。这些身上画有白十字的黑蜘蛛不时地停下来,用炮架尾向四面探触,在自己前面织成一张张火网,这火网曲曲折折地把从高地上能够看见的河岸围住了。我军炮兵连正在向火网喷射赤焰,冲锋枪的弹迹呈扇形飞向高地上空。
鲍日契科少校伏在胸墙上,疑惑地凝视着河边的低地,仿佛他要亲自证实:战斗离观察所已经很近了。仿佛被风吹灭的信号弹纷纷落在斜坡上。子弹发出鸟儿般的叫声掠过胸墙。看来冲锋枪手已经出现在北岸了。
“司令同志,可以请示吗?”
杰耶夫嘶哑的嗓音好象一个什么东西触痛了别宋诺夫,迫使他转过身来。他站了几秒钟,并不催促杰耶夫报告,只在暗暗忖度后者会说些什么。
杰耶夫的身影象个庞然大物堵塞了堑壕的通道;信号弹一亮,就照出他那年轻的脸和脸上一双狂热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别宋诺夫脸上探索着什么——不知是求援,是要求减轻他的师的负担,还是想看到未来的希望。信号弹一灭,黑暗重又遮没这叫人受不了的眼光,于是别宋诺夫就觉得好象一只卡住他咽喉的手终于松开了。
“我都看见了,杰耶夫上校,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别宋诺夫问。
“司令同志,”杰耶夫开始说,声音低得不大自然。“切烈班诺夫团、霍赫洛夫坦克团和两个炮兵营已完全被包围,弹药快打光了……各连伤亡都很大……德国人用装甲运输车运来了步兵。”
这时候,一串信号弹凌空而起,又照亮了杰耶夫的脸,脸上依然是那种祈求的表情。
杰耶夫从高挺的胸膛里哑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切烈班诺夫少校的团指挥所受到坦克的攻击,少校本人好象负了伤。刚才电话也被切断了。”杰耶夫换了口气,朝别宋诺夫重重地跨近一步。“司令同志,在这种情况下……我很担心切烈班诺夫团不到一小时就会被击溃……请原谅,司令同志,请您亲自批准……”
“批准什么?”别宋诺夫迫问。
杰耶夫的声音在颤抖,但语气很固执,
“司令同志,请批准我离开师部一小时,到切烈班诺夫团夫看看。我想亲自弄清该团的情况并就地作出决定。”
在杰耶夫的眼睛和红通通的脸孔上照着曳光弹的反光,闪烁着紫红色的光点。
别宋诺夫注视着他,说:“您打算怎么办?冲进包围圈吗?看来是这样吧?”
“从这儿到切烈班诺夫的各营大约两公里,司令同志,”杰耶夫朝高地下面指了指。“我带冲锋枪手冲过去。三蹦两跳就到了。这算不了一回事,将军同志。”
一股暖流猛地涌上别宋诺夫的心头,这种不寻常的感情来得如此突然,使别宋诺夫觉得喉咙里又起了一阵痉挛。他不忍当即拒绝杰耶夫的请求。“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师长,”他一边想,一边抬起了眼睛,打量着杰耶夫那双狂热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点,重又问道:“这么说,您要带冲锋枪手冲过去罗?”
“我不久前当过营长,将军同志。在布良斯克前线。现在也干得了。”
“您多大岁数了?”别宋诺夫低声问。
“二十九,将军同志。”
“我希望您现在是二十岁,”别宋诺夫把手往下一劈,“去当您的师长吧,而不是当团长!”
“司令同志……”杰耶夫几乎在表求了,“请您批准我吧……”
但是别宋诺夫打断丁他,声音没有提高,但很坚决:“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说:去当您的师长吧。马上派人同切烈班诺夫取得联系,并传达我的话,我希望他忍耐、坚持,顶住这次进攻。别以为德国人的后备力量永远用不完。”
“司令同志,我是想……”
“去吧,上校。别让我重复一遏了。”
“是,司令同志。”杰耶夫的声音显得沮丧和无可奈何。他那巨大的身躯仿佛堵住了整个通道,因此,他只能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向堑境的暗处大步走去,消失在掩蔽部里了。
“好家伙!将军同志。”鲍日契科兴奋地说,钦慕地望着掩蔽部。“杰耶夫到底不愧为上校!他心里乱得很……这可不假,他会三蹦两跳就冲过去的!”
别宋诺夫没有目送杰耶夫远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主意。他想:这个师长实际上还太年轻,他此刻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他本来满以为只要获得我的同意,他就可以立即冲进包围圈,使全团摆脱坦克的重围而免于覆灭或受到耻辱。
“到切烈班诺夫那儿的确不远,就冒一次险吧!”鲍日契科又说。
别宋诺夫没有答腔,他在观察整个北岸:各炮连拦击坦克的炮火纷纷射向步兵团和坦克团的接合部。两个反坦克歼击营已经拉上去了。他还看见北镇的小街上,敌我双方的坦克象一些淡红色的方块在蠕动着。切烈班诺夫团和霍赫洛夫的独立坦克团还在殊死战斗,但毕竟挡不住突破了防线的德军坦克。别宋诺夫心里想:“好吧,看样子,调动第二梯队—一三O五师的时刻到了。调上去,乘现在为时末晚。”
弹迹烧着,不断地在头项上飞啸而过,落在高地斜坡上的照明弹道发出毛茸茸的火星。看样子,德军的冲锋枪手已从观察所西边迂回过来,并穿过镇街问高地渐渐逼近。
“在我们鼻子底下爬哩!……”鲍日契科疑惑地说,“他们想搜索高地吗,将军同志?这帮坏蛋真不要脸!”
“当然,如果三蹦两跳就能解切烈班诺夫之围,那就好啦……”旁边响起了维斯宁的声音。别宋诺夫回过头来,看到维斯宁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唉,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太了解杰耶夫了!他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切烈班诺夫团毁掉呀!”
维斯宁虽然也是高个儿,但比起彪形大汉杰耶夫来,他的动作就显得灵活。他穿一件颜色发白的短皮袄,武装带紧紧交叉在胸前,他把眼镜架抓在手里转动着,咬住下唇的牙齿闪着发蓝的光。
“切烈班诺夫的处境确实艰险,”维斯宁说着,朝别宋诺夫靠拢些,“各营伤亡很重,德国人还在劲头上……逼得越来越凶。是否应该调三O五师来增援杰耶夫呢?说实在的,是时候了!”
“戴上眼镜吧,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忽然说。他羡慕维斯宁年青单纯,富于激情,相形之下,就感到自己老成持重,过分审慎了。他接着说:“冲锋枪手爬上了高地,这么一来,我们倒免得被流弹打死……关于三O五师您说得不错,是时候了。对,是时候了。我们把希望寄托于它吧,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我是满怀希望,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继斯宁说完,又重复一句:“是的,德国人还在劲头上。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对我们来说,也同样如此,”别宋诺夫慢吞吞地说。
高地受着寒风的吹刮、炮火的轰击,发出嗡嗡的响声。它时而被那象大雨般倾泻下来的照明弹照得通明,仿佛升上了辉煌的天空,时而又坠入黑暗中。光和影沿着地面掠过,在堑境里晃动,人们的脸孔一会儿显现,接着又消失,于是黑暗便又扑入眼帘。
“将军同志!请您进掩蔽部!请进掩蔽部!”鲍日契科喊道,突然奔向交通壕,一面厉声向某人喝道:“站住!什么人?”
下边交通壕里明显地骚动起来,传来哨兵们惊慌的叫喊声,有几个影子挤在狭窄的通道里。
鲍日契科把冲锋枪的子弹推上膛,跑到壕沟转弯处,又厉声叫了起来:“站住!开枪了!什么人?”
下边没有声音,影子也不动了。
只听见一个哨兵报告:“从集团军司令部来的,要见司令。放不放?”
“等一等!”鲍日契科阻止哨兵,自己跑下去察看。
“谁在那儿发号施令?‘等一等’是什么意思呀?”另一个声音在交通壕里说。“您是鲍日契科少校吗?干吗对自己人大喊大叫?司令在哪儿?军事委员在哪儿?”
“啊,是上校同志。”鲍日契科拖长声音说,笑了。“我还以为弗里茨爬上来了!您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上校同志?闷得慌吗?”
“早就惦记着您哪,鲍日契科少校。您这嗓门象牛叫,当副官不合适,顶好去当步兵排长。将军在这里吗?军事委员呢?”
“出娘胎就是这副嗓子,上校同志。当排长也行,不会丢脸的……他们都在这儿,请过来吧。”
集团军反谍处处长欧辛上校随随便便地抖掉了身上的雪花,从交通沟走进堑壕,敏捷地理了理皮带、枪套和军用皮包。
欧辛衣冠不整,看样子在雪堆里跑过、摔过,爬了好久。他的副官象个圆滚滚的小雪人,站在他背后直喘气。一梭梭子弹呼啸着飞来,副官低下脑袋,轻轻地帮欧辛柏掉粘在背上和胁部的雪块。
鲍日契科颇感兴趣地瞧着他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后面还有三个人在喘气和跺脚,那是矮壮的、身板象角斗士似的季特柯夫少校和两名长得又高又大的冲锋枪手,这是留在集团军观察所的别宋诺夫的警卫。
“你们也来啦,伙计们!是叫你们来的?”鲍日契科又惊讶又带点妒意地问。
“有什么好奇怪的?您就爱多管闲事,鲍日契科!”欧辛打断了他的盘问,待喘息稍定,就推开了还在殷勤地为他拍掉雪块的副官。
“行啦,卡斯扬金,行啦!太费心了!别跟着我,就等在这儿,和警卫一起。”欧辛说着,把头朝堑壕深处一摆,“鲍日契科少校,领我去见军事委员。他的掩蔽部在哪儿?”
“他和司令在一起,上校同志。都在观察所。”
“带路,少校!”欧辛用命令的口气说,然后坚定地迈开大步,跟着鲍日契科向前走去,举止中流露出一个意识到自已的价值、认真而从容不迫地履行自己职责的人的尊严。他们在堑壕里碰到几个陌生的师部军官,军官们目送他俩走过去,竭力猜测来者是谁,在这种时刻会带来什么样的命令。
别宋诺夫佝偻着背,站在炮队镜的目镜边。鲍日契科和欧辛走上前去,前者报告反谍处长来到,不知怎的,声音里带着惊喜的调子。
别宋诺夫微微动了动并不宽阔的肩膀,转过身来。他拄着手杖,目不转睛地望着欧辛那张汗涔涔、腮帮鼓紧的脸,好象没有认出这是谁,过了一会,才疑惑地问道:“我不明白……说实在的,您为什么到这里来,上校?”
“想看看您这边的情况,司令同志!”欧辛用悦耳的北方口音说,把字母“O”发得比较轻软。他憨厚而开朗地微笑起来,同时用手掌抹了抹脸颊上的汗水。“那边都在谈论杰耶夫师的形势,我忍不住了。起先坐车,后来在镇里连爬带跑……遇了几次险。四面八方都在开火,可是到底绕过来了!”
“您是从集团军司令部直接来的?”别宋诺夫问。
“先从司令部弯到集团军观察所,然后直接上这儿。”欧辛说,眼睛注视着在高地上空撒开的弹迹,笑容从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渐渐消失了。“德国人在干什么?难道要冲到保罗斯那边去吗,司令同志?”
别宋诺夫对这一点不想多说,他始终弄不懂,为什么这个他不大熟识的欧辛上校要上这里来,上校在这里毫无用处。
别宋诺夫简短地答道:“您说得不错,上校。”
“欧辛同志,是您吗?”维斯宁从堑壕暗处走出来,扶了扶眼镜,扬起眉毛,他也被反谍处长的不期而遇弄得困惑不解。“您到这里观察所来有事吗?有什么重要的求?”
“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欲言又止,他那健康的圆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扭头看了一下堑壕里的其他军官和鲍日契科少校,后者一只胳膊撑在堑壕边上,带着专注的神情玩弄着冲锋枪的皮带,把它搞得哒哒响。
欧辛含糊其词地说:“军事委员同志,我知道自己是观察所里的希客,但是毕竟……我不想打搅司令,允许跟您谈谈吗?三分钟足够了。”
别宋诺夫皱皱眉头,欧辛上校的公干此刻并不使他发生多大兴趣,重要的倒是另外—点——欧辛到底用什么办法通过了战火纷飞的镇子来到这里的。
“上校,您乘车是怎么走的?”
“通过镇子的西北边,”欧辛似乎猜透了别宋诺夫问话的用意。“这是唯一的通道,司令同志,我亲自试过了。”
“这是无谓的冒险,上校,”别宋诺夫冷漠地说,把手杖靠在堑壕边上,向炮队镜俯下身子,以示谈话结束,但心里却在笑,“这个欧辛倒并非胆小之辈。”
鲍日契科把手举到唇边掩饰笑容。欧辛上校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宋诺夫的背部。
‘我们走吧,欧辛同志,请随我来,”维斯宁催道,脸上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但他的口气是在缓和别宋诺夫那种使人难堪的冷漠态度。他指指堑壕尽头处:“到那边掩蔽部去。”
维斯宁拉了一下欧辛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