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问题,对于百里莫邪这种整日只知道研究岐黄之术的穷郎中来说,委实是个深奥的问题。但毕竟是夏侯兰泱问的问题,他平时很少问什么问题,所以百里莫邪相当慎重的皱眉思索起来。
若是谢婉如生气,自己应该怎样哄她呢?百里莫邪深深忧伤起来。似乎从见到这个谢府千金开始,她时不时都会生气。一天到晚总是骂自己,骂完后就好了。
想到这,百里莫邪沉重的劝夏侯兰泱,“一般婉如都是骂我一顿了事。“
夏侯兰泱:“……”
以那只小东西的脾气,她绝对不会骂你一顿,要是骂一顿能解决问题,她早就骂人了。关键是这只小东西不知跟谁学的,定力相当好,不仅不骂你,还每天笑嘻嘻的像没事人一样,任你火冒三丈,任你气血攻心,她依然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理你。
夏侯兰泱有些不满,“你不是郎中吗?南宫子号称医仙,你作为他的关门嫡传弟子,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办?”
百里莫邪无语了,“我一江湖郎中,治得了身体上的病,治不了心理的病。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种夫妻小打小闹的,我一破郎中哪治得了!”
夏侯兰泱沉默了,他似乎有点病急乱投医。
不远处的花灯前,凌兰和婉如正拿着一只茜纱宫灯细细瞧。
夏侯兰泱走到她身边,轻轻咳了一声,“若是喜欢,就拿回去吧。”
凌兰扯扯嘴角,无声冷哼。伸手将宫灯递给了卖灯的老汉,轻声问老汉,“这些花灯多少银子?”
老汉乐呵呵笑了,“夫人怕是初次来杭州吧,老汉的花灯是不要钱的。若是夫人能回答老汉这些灯谜,那这些花灯就能拿走。”
凌兰讶然。
辛辛苦苦做了花灯,竟然不要钱?这有些匪夷所思。
老汉自是瞧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做花灯的料子都是自青云楼拿的,老汉只是动手做做,拿到集市上来,就图一个乐子,还要什么钱?”
“青云楼是什么地方,好有钱的样子。”谢婉如撇嘴,哪个冤大头这么傻不拉几的送这么多花灯出来。一个上元灯节,整个杭州城里,少数这花灯也得上万吧。
老汉脸上的皱纹纵横密布,笑起来的时候,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格外的喜人。听了谢婉如的话,捋着胡须笑,“青云楼是夏侯家下属商号,夏侯家主有令,逢年过年都会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些恩惠。前年闹饥荒,夏侯家还开仓放粮,救了不少人。兰泱公子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有猜灯谜拿花灯的人听了老汉的话,都纷纷表示夏侯家主宽厚,心地大善,是咱杭州的大恩人呢。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一会就将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硬是说成了神。
一妇人说道,“听说兰泱公子娶了郡主呢,听说那郡主温柔敦厚、贤良淑德,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是个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呢!”
妇人身旁的汉子扯着粗亮的嗓子笑,“咱们公子也是惊才风逸的不世之才。”
凌兰忍不住抖了抖。
“你抖什么?”谢婉如趴在她耳边偷笑,“随着一旁一男子的话语比口型,‘这可真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璧人一双呢’。”
凌兰又抖了抖。
“你很冷吗?”谢婉如坏笑。
凌兰瞥了她一眼,“我在抖鸡皮疙瘩。”撇嘴斜着眼瞧身边的人,只见那人一脸无谓。被人这般称颂,都能平常心接受,果真是——脸皮够厚。
老汉笑道,“夫人可还要这花灯?”
凌兰四下瞧了瞧,并不觉得多么有趣。于是摆手,正准备说算了时,不经意瞧见一旁的花灯堆里有一只水墨画纸粘成的。凌兰眼前一亮,伸手指着那只花灯,笑得无比明媚,“我要那只。”
那是一只用竹篾扎成的伞灯,比起一旁精致的宫灯,这只简陋多了。不过是竹篾上糊了一张鸭卵青的洛阳纸,纸上水墨丹青几笔绘就临水照花图,一旁又用小篆题了一句词:一曲离亭涕泪零。
老汉取来花灯,递给凌兰,献宝似的说道,“夫人若是能猜出谜底,这花灯就是夫人的了。”
凌兰还未说话,身后便伸过来一只手,将花灯接过去,淡淡道,“楚辞。”
凌兰:“……”
老汉一愣,接着连声称赞,“公子聪明。”转而朝凌兰举起大拇指,“夫人好眼光,挑了个好夫婿呀。”
凌兰笑得轻柔,“老伯说笑呢,这不是奴家夫君,”在老汉疑惑的目光中,笑得真诚而又无谓,“这是我叔叔。”
……
一直到坐在惊鸿楼的雅间,婉如还正揽着凌兰在笑。一想到凌兰说出话瞬间夏侯兰泱面上复杂的表情,谢婉如就觉得这一趟江南游不虚此行。
哈哈哈!叔叔?叔叔!太好玩了。
夏侯兰泱深深望了谢婉如一眼,压下去立刻掐死她的冲动,甩袖走了出去。
一时间雅间内只有凌兰和谢婉如两人,谢婉如朝凌兰眨了眨眼,颇为同情的叹息,“吃货啊,看来你这次栽得不轻。”
凌兰装死,不在这个话题上与她纠缠,只是问她,“你不在谢相府好好当你的大小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谢相府已经落魄到连你都养不起了?”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谢婉如脸色立马变了,“帝都长安出事了。”
“嗯?”凌兰有些惊讶,她这出嫁还没多久呢,怎么就出事了,“长安出什么事了?今个可是元宵佳节,不要说什么倒胃口的话。”
谢婉如叹息不已,“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夏侯兰泱对你有多宠了。你还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与他置什么气!到时他真不再疼你,你后悔都来不及。”
凌兰瞥了她一眼,哼了几声,“不只是因为那丫鬟。不要管这事了,你快点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婉如扣指轻敲茶杯,叹了口气,“皇上病重,皇后把持后宫,三皇子雍王爷宇文浩轩欲娶顾菖兰为侧妃,拉拢裕亲王。谢贵妃被皇后禁足在玉清宫照顾皇上,五皇子瑾王爷代天巡狩,顾小侯爷作陪,你出嫁后没多久就去了漠北边界,如今仍未归。六皇子宇文紫轩因梁淑妃之故,被皇后禁足霄王府,如今之势,只能等,等皇上好转,等宇文瑾轩归京。”
“我父王是何意?”凌兰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声音不发出颤抖。
谢婉如摇了摇头,“他也在等。”
握在手里的杯子散出几滴水来。凌兰敛眸低头,紧紧抿唇。他父王也在等人,他父王还能等谁?怕是夏侯兰泱吧。夏侯家虽不入仕,却掌控着大胤王朝商事命脉。赐婚时皇太后就给她说过,若能拉拢夏侯家,便是控制了大胤“国库”,这对朝堂支持势力不占优势的宇文瑾轩来说,至关重要。自古官商勾结,夏侯家岂会与朝堂重臣毫无瓜葛?再者,夏侯兰泱身为南山阁阁主,自是掌控朝堂重臣命脉弱势。诸如靖国公,诸如梁淑妃娘家兄长梁将军,若能找到他们致命之处,如打蛇打七寸般,给予致命一击,自然是瓦解了三皇子和六皇子身后势力。
看来,裕亲王他们应是早已知道夏侯兰泱南山阁阁主的身份。这一局棋,她到底还是做了棋子。一直心存侥幸父王同意婚事是因为这是夏侯兰泱求的,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她是被抛弃的。
不止是裕亲王,连着顾兰溦、宇文瑾轩,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却还是骗了她。
她还是看高自己了。
在权势诱惑下,情之一字,终究是太弱。
“凌兰……”谢婉如张口想要劝她,却不知道说什么。这种局面,最伤心的莫过于她。自己也是世家女眷,自然知道女子肩负重任是什么。记得谢相以前说过,这世上,男子的天职是开疆拓土,女子的天职是庇佑保护。身为女儿身,不能够沙场征伐,也只能够以柔弱的双肩撑起父兄良人开辟的天下。
利用、算计,在这场征伐天下的棋局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欺骗背叛。
这些道理,谢婉如懂,凌兰自然也懂。她并不因为这个而难过,自一开始成婚,她便知道这是一场盛大的算计与利用。她难过的,只是她曾以为的纯真守护,却只是权势的利用。
商人再怎么有钱,仍旧被众人看低。
所以夏侯兰泱需要一个官家靠山稳固夏侯家地位,而谢府需要夏侯家为宇文瑾轩的储君之争做后盾。以谢府和裕亲王府的姻亲荣辱一体的关系,拉拢裕亲王府,如同拉拢谢相府一样。一开始,夏侯兰泱就选择了宇文瑾轩,宇文瑾轩也选择了夏侯兰泱。
而她,正是这复杂关系里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正如那夜夏侯子寒所说。
凌兰抱着手臂愣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我没事。”
谢婉如起身把她揽在怀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能任由她漠然望着水杯里沉沉浮浮的茶叶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明晚再章节末作者有话说那里放上小剧场。。。
☆、上元灯节(三)
谢婉如性子火爆,凌兰一时半会儿沉默还行,这长久沉默下去,她实在是受不了。
“我说你好歹说句话啊,再这样下去,本姑娘就会被你逼疯了。”谢婉如无语。
凌兰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好好坐下啊!没看见本郡主在思考重大问题吗?”转手递给她一杯茶,蹙眉说道,“三皇子是皇后嫡子,身后有靖国公一脉支持。靖国公是大儒,桃李满天下。他的门生中能说得上话的,在朝堂上不占低数。六皇子虽是庶子,但梁淑妃圣宠多年不衰,这两年皇上下令废止选秀后,她更是风头一时无二,六皇子在皇上面前的时间最长,也最得皇上欢心。唯独表哥,谢贵妃虽贵为三夫人之首,但恩宠比不得梁淑妃,更何况梁淑妃胞兄梁德章——宁远将军——手握大胤十万大军,不论怎么说,表哥都占劣势。”
谢婉如叹了口气,“也不是非得坐上孤寡的位子啊。表哥心性豁达,平时都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是将他推上皇位,说不定是害了他呢。”
“不能这么说,”凌兰伸指按了按额角,颇有些烦恼,“自古以来,能代天巡狩的,唯有储君。宇文瑾轩既然是以代天巡狩之名出巡北漠,那就说明皇上已经在昭告天下,储君之位,便是宇文瑾轩,待他归来,怕是就该居于东宫了。如此,即便他现在放弃帝王位,他日皇上驾崩后,他也不得善终。何况,他的身后,是谢氏以及谢氏姻亲郗氏,错综相连,宇文瑾轩若不能坐上帝位,谢氏和郗氏甚至裕亲王府都将受到牵连。”
谢婉如扶额长叹,“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了一个,其它的也逃不了。不过我还真是不懂这些。”
“大胤定国时,宇文氏、谢氏、王氏、骆氏、夏侯氏、郗氏是开辟这一代王朝的元勋。但定国后,宇文氏掌王权,郗氏和夏侯氏辞官归隐,王谢两氏身居高位,骆氏出入国子监,自威远帝至今,已出了五位帝师。如今的局面,郗氏一门悬壶济世,谢氏一门有太后、谢贵妃、谢相,骆氏有靖国公帝师、骆后,夏侯一门商行天下,扼断大胤经济命脉,王氏出大司马和宁朔将军、宁朔将军妻乃是梁淑妃庶妹。谢氏与郗氏的姻亲虽不为两族承认,但毕竟有这么一门亲事。如今三皇子再求娶顾菖兰,这局势倒真是不好断定。”
“你是说,夏侯兰泱立场不明?”谢婉如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凌兰自嘲而笑,“父王之所以等,而不是立刻有所行动,且皇后又如此明目张胆的把持后宫,将朝事交给宇文浩轩,那只能说明夏侯兰泱如今态度不明,甚至,往坏的方面想,他支持的是雍王,而非瑾王。”
“夏侯应不是那般无情无义的人吧?”谢婉如一时也迷茫起来,她向来不懂这些事,此时听凌兰这么一分析,倒也觉得夏侯兰泱有些可疑,更加坚定了这是一场无厘头赐婚的念头。
“表哥和三哥既然信任他,他就不会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只是——”
“哪有那么多只是,”谢婉如瞬间炸毛,“你直接问问他不就成了。”
凌兰白了她一眼,对这个世人眼中琴技超群的“才女”无比鄙夷,“我现在正和他冷战,结果因为这件事主动和好,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哎——”谢婉如无语了,喝了口茶,懒洋洋说,“我饿了。”
正说到饿了的时候,便见夏侯兰泱端了一碗元宵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看似是惊鸿楼小二的仆人,每人手里端了一盅元宵,圆圆润润的,卖相极好。
凌兰对吃的向来没什么抵抗力,何况又逛了这么久,早就饿了。此时闻见元宵香甜的味道,更加的饥肠辘辘,恨不得马上将它们吃到嘴里。
夏侯兰泱将她的小动作一点一滴看在眼里,无声笑开。若是能得她松口,洗手做羹又如何?
凌兰望着他手中的元宵,咽了口口水,然后,很有骨气的别过脸去,摆明了对这元宵没任何兴趣。
“你确定不吃?”夏侯兰泱好整以暇的望着她,眼中满是得瑟的光芒。
凌兰冷哼,“不吃。”
谢婉如边吃元宵边闷笑,夏侯阁主呀,您自求多福吧。京城说的惹不得绝不是虚言,惹了凌兰郡主,就等着被她气死算了。
夏侯兰泱却猛然伸手将她拉入怀里,手臂紧禁锢在她腰间,压得她浑身生疼,他依旧笑如往常,“吃不吃?”
凌兰咬唇,依旧铁骨铮铮的拒绝吃他端来的东西。
“这可是为夫亲手做的。”
“切——”凌兰不屑讥笑,瞧都不瞧一眼,“那又怎样?”顿了顿,忽地朝夏侯兰泱嫣然一笑,扬声吩咐外面侍卫,“将刚才救的女子带过来。”
夏侯兰泱直觉太阳穴突突的跳,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她该不是——
那女子已经换了一身齐整的袄裙,也梳洗了一番,看得出来,是个不错的美人。凌兰细细瞧了一番,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怯怯的望着她,缩了缩身子,无声摇头。
“不记得了?”凌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而又不动声色的问道,“你为什么会在雪地里?”
女子不知所措的咬着唇角,浑身如筛糠般颤抖,无意识的捏着衣角,双目泛着泪光,结结巴巴说着,“我……我不知道……哥哥……哥哥让我在那等着……哥哥给我买酥饼……哥哥……哥哥在哪?哥哥……”她忽然发疯一般扑向夏侯兰泱,无视夏侯兰泱怀中的凌兰,抓着夏侯兰泱的衣袖大声哭,“哥哥,颖颖再也不乱跑了,哥哥不要丢下颖颖,哥哥——”
凌兰很有涵养的理理衣袍站了起来,眯着眼瞧夏侯兰泱和他怀中的女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夏侯兰泱用力将那个像八脚章鱼一样的女子推开,深深皱起了眉,“水魁,将她带走。”
“哥哥,”女子小声乞求,“颖颖饿。”
凌兰伸手将桌子上那盅夏侯兰泱特地做的元宵推给她,笑得纯良无害,“喏,这里是元宵,你趁热吃吧。”
女子感激的向凌兰叩首,端起元宵狼吞虎咽大吃。
“顾!凌!兰!”夏侯兰泱咬牙切齿的瞪着她,这小东西最近是越发乖戾了,看来是得好好调一教一番!
凌兰毫不怯弱迎上他的目光,自顾自端了一碗元宵吃了起来。
谢婉如和百里莫邪低头只顾吃元宵,对这一幕很心有灵犀的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