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举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情知暗助自己之人多半已躲了起来,他不敢随意出声,冲里屋墙壁自顾自微笑道:“小弟没有受伤,有劳兄弟们挂念了,倒是外面那不知死活的老鬼挨了咱一下子!哈哈,等会咱们哥儿几个出去将他宰了,炖成人肉羹喂老母猪……哈哈,哈哈!”
门外九曲刀魔阴阴吭了声,面上怒色反倒渐渐消褪了,缓缓挪动脚步,一面全神戒备,一面一步步走近门前。
子玉心下大急,唬他不走,屋里暗助自己之人又迟迟不现身解救,这却该当如何是好。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暗说你不出来咱偏偏要找你出来,就这么两小房间,看你能躲到哪儿去。遂轻手拉开一个可以藏人的大木柜,见里面无人,倒是一大堆的机括木栓小物件,外带几个小小的木头傀儡人偶。
他不及细看,又跑到木床前,弯下腰向床底打眼望去,猛见床下靠墙处一对黑漆漆的水灵眼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第三卷 武林尘析碎风痕 第六十八章
子玉不觉心下一惊,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微一定神,凝目打量,依稀看清那是一个十余岁上下的小小女孩子,瘦弱的身子抱着蜷曲成一团,怯怯缩在床下贴墙的角落里。一只小手捧在胸前,托着个竹筒也似的长条小物什,黑黝黝的管口对着子玉面门,另一只小手藏在身后。昏暗中一对大大的清丽眸子分外闪亮,正以一种奇怪的神气死死盯着他。
子玉见这小小女孩儿发顶两侧各扎着一个朝天小辫子,尖尖的秀丽脸蛋儿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再一转念,登时回想起不就是白天在客栈里见过的那哑妞儿么!
一时间他不由得手足冰冷,头皮阵阵发麻。门外九曲刀魔一步一步缓缓逼近,每一下低沉的脚步声便如敲击在他心坎上似的。原本还满心欢喜的以为这屋子里面有帮手坐镇,是故他才敢施施然冲进房来,谁料得到头来只有这么个小女娃子躲在此处,自己今趟真真蠢大了,该要被人瓮中捉鳖了!却不苦也……
子玉肚里连声叫苦,头顶上方屋梁下悬吊了三四团脏布包裹的物事,个个竹篮般大小,寻常家家户户多有恁般置物,也不甚起眼。此际此刻,内中一团黑乎乎的物事摇晃中缓缓转了个微妙的角度,床沿边的子玉眼角余光虽隐约瞥见,却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然不知脏布里面包裹的却是一架张满了弦的机弩,被一根目力难见蚕丝般的细线牵拉调整,弦上箭支已正正指着床前的子玉,机弩上细小的铜制扳机由另一条丝线控制,这条丝线横向连着墙壁上一个固定的小机括,机括下方又延出一条堪比头发丝的丝线,沿着屋子内侧的灰土墙壁一径儿垂下,这一端头赫然系在哑妞儿藏在身后的左手中指上!她冷眼瞧着面前不远处的子玉,只消他稍有伤害自个儿的举动,她便能像操纵木傀儡一样操纵悬在屋梁下的机弩,向他射出一支追魂夺魄的利箭。
子玉正自心急火燎的当儿,只顾留神着门口一步步逼近的煞星,再也不曾想到眼前这看似柔弱已极的小小女娃子,亦是个通身长满尖刺的刺猬,不碰则已,一碰自身反受其害。他犹不死心,冲哑妞儿竭力作出个很无害的笑容,笑道:“小妹妹,别害怕呀别害怕!哥哥可是大好人哩……快告诉哥哥,你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一言未了,他暗骂自己当真是急糊涂了,她一个哑巴,叫她怎生开口回答。想起她识字的,便想去拿纸笔给她写出回答之话,尚未及起身,猛听身后一声大喝:“小子受死!”跟着劲风袭体,一掌拍来。
子玉无暇转头接招,忙自提身向前疾冲两步,同时左掌护胸右箫虚引回过身来。
九曲刀魔冲进房一掌逼退子玉之后,也不穷追猛赶,他委实没怎么将子玉放在眼里,只对这房间内发射暗箭之人深怀忌惮。他闯进房时一见子玉对床下说话的情形,哪还不知床底下有人,逼开子玉后双刀齐下,横一刀竖一刀挥向床板,寒光急闪,纵横交织,嗤嗤声响中木屑纷飞,直如摧枯拉朽一般破开薄薄的床板,纵声笑道:“好朋友出来罢!躲在暗处偷偷摸摸暗箭伤人,算哪门子好汉行径!既敢杀我天狼阁的人,好歹出来跟老夫比划比划。”
一言甫毕,见床板裂开处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形,他眼急手快,当即左手刀交到右手,左手迅猛无伦的探出,一把扣住了哑妞儿胸前衣襟,将她整个小小的身子硬生生提了起来,不给对方任何反抗余地。
待得见这人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子,不觉一怔,大出意料之外,提着她不放,游目迅速打量屋里的情形,只恐暗中有人又是冷不丁一箭射将过来。
却见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桌椅床柜甚是简陋,陈设与寻常城内清苦人家并无多大差别,除开四下里整治得异常整洁。子玉被他逼得背靠墙壁而立,全神戒备,既无法逃走,也不敢主动上前与他厮杀。
给九曲刀魔提在手中的哑妞儿不惊不慌、不哭不闹,小脸绷得紧紧的,只拿冷眼定定瞅着他,小手中那个孩童玩意似的筒形物事也在不经意间对准了他的面部。
九曲刀魔锐利的目光一转而过,回到哑妞儿身上,见这小小女娃子远远超出年龄的沉定,微有些诧异之色,也不知这小娃子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沉声喝道:“说,你家大人躲哪去了?”他跟子玉一般想法,都是决计不相信门外街道上那两天狼阁的人死在这么个小小孩子手里,想必是另有高人在这屋里射出弩箭后便想法子藏了起来。
不料,这哑妞儿紧抿嘴唇,一仍其旧的冷眼瞪视他,不但不开口,连比划个手势表明她是哑巴的诚意也欠奉,便如没听到一般。
九曲刀魔勃然大怒,右手弯刀前伸,冷冰冰的刀身贴着哑妞儿细嫩的脸颊上轻轻磨动,狞笑道:“说是不说?!老夫只数三声,一……二……”无怪他今晚特没耐性,只因前有被子玉用计在他肩头打了一记,后有两个属下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明不白丧命,若非如此,这般恃强威逼一个稚童,寻常乡野村夫尚且不屑为之,他一个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做此事实是大失身分。想杀人时手起刀落、一刀两段便是,跟她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口中的“三”字还未说出口,便在此时,异变突生,猛见一团碧幽幽的火光自哑妞儿手中的圆筒中喷放而出,九曲刀魔猝不及防之下脸部给喷个正着,他厉声惨叫一声,如着雷殛,两手齐松,右手抚着面部,两目紧闭,脸上的胡须眉毛与头发齐齐燃烧起来,整个头颅都被火焰所笼罩。他武功早至收发随心的境界,左手一松开,便紧跟着翻腕拍下,击向半空中犹未落地的哑妞儿……
子玉强敌在侧,早已蓄势多时,当下一见机不可失,再不迟疑,脚底发力,身形一晃如离弦之箭般飞扑而至,一箫一掌同时攻向敌人。
九曲刀魔面部被严重灼伤,睁不开双目,他听风辨位,只得左掌收回先不急于取哑妞儿性命,抡臂一圈,左掌斜刺里穿出,两指并扰成剑指,似慢实快切向子玉两手的脉门,一实一虚,攻守兼备,虽遭大变而不乱,法度甚是精严。同时右手全力扑打头上的火焰,情知若多烧得片刻,容貌铁定被毁不说,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子玉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旋身滑步避开敌人来袭之招,大喝一声,玉箫疾振处闪电般刺向敌人右肩头,他欺九曲刀魔睁不开两眼,便有意使了个坏,攻出的左掌却不变招,只算准来路,曲肘停在半空,等敌人自己把手腕撞上来。
九曲刀魔眼不见物,方寸大乱,又只能完全靠着听风声应敌,感觉子玉右手的玉箫风声赫赫攻来,而左边却丝毫风声也无,只道他左掌已撤回,不虞有他,便回手过来封挡玉箫……猛觉左掌手腕一痛,已然撞上了子玉等在空中的左肘,气息当即一窒,再要想抽身闪避已自不及。
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玉箫击破了九曲刀魔的护身真气,悍然插入他右肩头小半截,鲜血飞溅,里面头骨格格作响。
九曲刀魔闷哼一声,右手受此重创,再也抬不起来,但他毕生临敌经验非同小可,左手叫撞着腕口脉门也只微微一顿,便顺势五指大张扣住了子玉的左肘,运劲一扯。
子玉只觉左臂一阵钻心剧痛传来,直入骨髓,似要折断,他暗自一咬牙,右手拔出玉箫,再度攻向敌人咽喉。情知此刻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这都杀他不死,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九曲刀魔抓着子玉的左手不及发力,只得尽力偏了偏脖子让开敌人这一击,飞起一脚攻敌,却不料子玉也想抬脚踢他,两人这般纠缠在一块,空间有限,各自的脚便很自然的碰在一处。
子玉不待喘息,方欲变招,就见敌人张开白森森的牙齿,竟尔冲自己怀里咬来,他心下大寒,此际两人相距恁般之近,右手回防不及,委实避无可避,无奈何,只得玉箫运足全力击向敌人后心,拼着给他咬下两块肉,只求击中他的要害……
而这边厢的哑妞儿甫一安然落地,便不管正自拼得生死决于顷刻之间的两人,弯腰钻进半塌的床板下,也不知在哪处按了一按,只听得机括声轧轧响处,床前地面整个翻转了过来,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兀自你死我活鏖战正酣的两人忽觉下方一空,无处着力,便身不由己一齐往下掉去……
大变起于仓促,当此危急关头,两人不约而同停了手,俱想借对方之力向上提纵腾起以脱离险境。子玉的念头虽比九曲刀魔快得那么一点点,但他一身功力得来便宜,还未能运用自如,是以远不如对方日月苦练修得的来得随心所欲。
九曲刀魔身随意动,抢先一步将子玉朝陷井下方一按,这一借力便即腾身而起……只纵起一尺有余,猛觉右脚一紧,上升之势急遽转为下降,原来已叫加速下跌的子玉牢牢抓住了右脚。
这么一来,他自子玉身上借到的力道便又还了回去,眼看两人仍是无可抗拒的摔落下去,九曲刀魔情知独身跃回屋中已成幻想,无奈中暴喝一声猿臂疾探,左手向前侧抓去,他不能见物,只是碰运气似的一抓,若能一手搭上陷井边缘,便能脱离险境。
岂料此机关发动的陷井范围之大,超出了他的想像,这一下并未能如愿搭上陷井边缘,却意外的扣住了一只趴在边缘的小脚……
哑妞儿好不容易爬进床下开启了机关,猛觉右脚踝处给人拉住,两个大男人下坠之力何等巨大,岂是她一个小女孩子所能抗拒的,她尚未及转念,便觉一股大力涌来,整一个瘦小的身子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直向下坠去。
三人便这般一个连着一个,拉成一串珠线,望深不见底的黑暗下方掉了下去……
第三卷 武林尘析碎风痕 第六十九章
急速下坠之中的子玉心念电转,只道这不过是个挖来防备匪盗歹人的小陷阱,一见九曲刀魔跃回地面无望,便立时松开抓着他脚上的手,半空中翻身一个筋斗,变为头下脚上之势,同时默运功力于臂,两手齐握玉箫抵向下方,以使落地时玉箫先着地,不至有两只脚板被陷阱底部安置的尖刺戳个对穿之祸。
未料此陷阱深得出乎意料,只听得耳畔风声嗖嗖作响,一直不见尽头,直如无底深渊一般,他心下隐隐觉得不妙,只恐这个诡异莫名的陷阱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么简单,不由大惊失色。
九曲刀魔一面提气轻身,一面衣袖大张,两只大袖不住的望下拂动鼓风,身形飘浮,扶摇盘旋,下跌之速顿时有所缓解。
子玉有样学样,也便张开大袖,奋力朝下方鼓荡,风声呼呼中,稍减下坠之势,只恨不得两臂化作一对翅膀,飞回地面上去。
忽觉身旁呼的一响,依稀一个瘦小的人影自身旁擦过,应是三人中不会半点武功的哑妞儿无计可施,下坠之速不变,遂当先掉了下去。
四下里是一片漆黑似墨,伸手不见五指,随着下坠之势头顶上方屋子里的光亮一远,子玉便觉整个人融入了无边弗际的茫茫虚空之中,一目所视,惟见满目黑幕重重,幽暗混沌,全身轻飘飘的,无所着力,神思恍惚中,甚而至于也分不清自个儿是在下坠还是在上升……
子玉这种说不清是美妙还是惶遽的奇妙感觉并未能维持多久,猛听得下方噗通一声水花声骤响,哑妞儿最先坠到了洞底,他一颗心儿颤悠悠的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快到底了,下面似乎是……水!!”一念未了,也一猛子扎进了水中。
子玉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两眼都给跌得阵阵发黑,浑身散了架似的酸痛,随之又觉周身水冷胜冰,奇寒彻骨,整个人便如同置身于冰窟之中,血液也欲为之凝结。
他在赣水江畔的洪州城中长大成人,水性很是不坏,四肢略一回复知觉,便手足并用挣扎着浮上水面,抹一把脸上的水滴,启目向四周望去。
只见身处一个长宽足有数十丈大的水潭里,洞窟中四壁怪石嶙峋,钟乳森立,烟霭缭绕,远处似的微弱的光亮传来。这地底之下竟自别有洞天。石笋尖下不住有水珠一颗颗滑下,叮咚叮咚的水滴之声响在这空旷的地底世界里悦耳已极。
子玉吐出一口浊气,肚里止不住大叫一声:“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咱……还活着!!”他惊魂甫定,再不敢迟疑,当即便向左首最近的岸边游去。此潭里的水质奇寒无比,砭人肌骨,浸在水里多泡得一时,只怕都要泡出什么毛病来。
不一刻,他爬上岸边光滑的岩石上,一股子寒意猛地涌上头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连忙盘膝坐下,调运内息,驱逐寒气。
渐渐地,灵台一片空明,气息悠长,寒意尽去,周身一片暖洋洋的,舒泰无比。他今回行功只觉获益良多,越发欲罢不能,渐趋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一会儿,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气急败坏喝道:“……小娃娃你说是不说,这里怎生出去?再不说老夫掐……掐死你!!”
子玉忙睁眼望去,就见右前方岸边隐隐约约两条湿漉漉的人影,九曲刀魔两手使命掐着哑妞儿的脖子,他长发披散,黑袍无风自动,显而易见暴怒已极。而哑妞儿也是倔强得出奇,既不答话,也不呼痛,默默的忍受,舌头都缓缓吐了出来,眼看就要给他掐死了……
子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呼道:“住手!她是个哑巴!”猛见九曲刀魔左臂挥处,一柄飞刀挟着劲风闪电般射将出来,子玉不及站起,只得向旁就地一个打滚。
“叮”的一声脆响,飞刀钉在他原本坐立之处背后的岩石上,刀锋口血迹宛然,子玉大腿外侧一阵火辣辣的痛楚传来,已叫飞刀掠过时擦出了一道血槽,登时血流如注。
这还是九曲刀魔右肩头先后两度遭到子玉的重创,右手经脉闭塞,暂时难以运功发力之故,如若不然,他左右手两把飞刀齐出,一招“劳燕双飞”之下,子玉不死也得重伤。
九曲刀魔狞声笑道:“你小子还活着,妙极,妙极!再来与老夫决个生死。”
子玉一手捂着右腿伤口,咬牙苦忍,正欲答话,蓦然脑中灵光一闪,“他这老鬼既然连突施暗器偷袭的无耻勾当都做出来了,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