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一时情急,未假思索便不知死活道将出来,这会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要她给钱自己买女人,除非今早日头是从西边蹦达出来的。没当场大发雌威老大耳刮子抽他,便已是承情非浅。
这边厢正冷了场之际,下面何大善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小哥儿如是对这小娘子感兴趣,今晚赶早,兄弟于醉红楼恭候大驾。此刻身有要事,这便告辞。”
这一来,倒解了子玉的围,见他说的客气,乐得就此下台,便也拱拱手顺势道:“好说,好说!今晚……呃,今晚再说了罢!”本待说今晚定当如时而至,碍于身旁气鼓鼓的佳人,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他们领着卖唱女大摇大摆出厅扬长而去。那老头目送他们的背影在门外消失,悄悄垂首在乌黑的袖口蹭了蹭眼睛,抱着二胡颤巍巍立起身,瘦弱的身子骨抖抖嗦嗦望后院客房去了。说不出的孤寂萧索。
子玉坐回坐上,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抿嘴无声笑了笑。他从来对窑子妓院之类红花绿柳之地无限向往,偏生长这么大还没正正经经地逛过一回。年幼时,也曾揣个几两银子瞒着家人偷偷去过城里的几家青楼,却无一例外刚进大门就让龟奴们给截住了,皮笑肉不笑问他小娃娃来此有何贵干,他只得满面急色答道:来找爹爹,家里出事儿了——总不好说本少爷特地来找个姑娘乐乐吧!于是乎,在龟奴们好奇的眼光中转转一圈便灰溜溜出来了,临走时不忘似模似样嘀咕道:“爹不在,再去别家找找看。”他暗自哀叹不已,自古以来有钱的便是大爷,逛妓院逛到恁般费劲儿,还不得其门而入的也算空前绝后了吧!他要长大,他要去那琦丽缤纷的女儿国中终日眠花卧柳不问人间岁月,他要去那个那个纸醉金迷颓废避世,他要去结识几多几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误坠风尘的绝代佳人,奏一曲千古绝唱,演一出万世佳话……
怎奈天不从人愿,及至十二岁时被老爹一怒之下剥夺了行动自由,从此再无缘由一窥门里旖旎风光,他自小立下的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志向,就这么让无情的涛涛浊世当头一通乱棒,生生敲了个支离破碎。他委屈极了,满心幽怨向谁吐。门内门外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愈是得不到,他就愈是念念不忘,愈是心痒无挠处。
故而他虽对风月阵仗的门门道道着实懂得不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只想今番出来定要一遂夙愿,好好去那醉红楼见识见识一番……对了对了,今晚好戏上演时咱正好来他个英雄救美,那卖唱女很是有几分楚楚可人之姿,可以收在房里侍候起居,嘿嘿嘿……他想到这里,心中快意,莫可名状,不由得吃吃笑将起来。
穆笳小姑娘见他听得忒猥亵,只道他心有不甘,正悄悄转动不可告人的鬼念头,她气不过,一手在桌子底下伸了过去,往他大腿肉多处狠狠拧了一把。
子玉吃痛,登时惊醒了美梦,两只大手蓦地伸下去,团团握住了她那只兀自耍狠的纤纤柔荑,捧在两手中细细摩挲把玩。
穆笳玉面一红,待要抽回,却又如何抽得动,侧目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大堪玩味,佯怒道:“作什么?放手!”
子玉呵呵一笑,也不答话,一根一根剥开她粉拳紧握的五指,在她掌心儿一笔一画写道:“你穿这身衣裳真美!”
穆笳芳心窃喜,啐了声:“油嘴滑舌!”先前的短暂不快,不知不觉抛了九霄云外。
小七托着食盘将肴馔美酒次第送上,子玉昨日一整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饿得不轻,这时美食上桌摆在面前,哪还跟她客气,不由分说大吃大嚼起来,什么读书人的礼节风度,全然顾他不得了。
待得饥火稍却,他忽觉不对,抬头一瞧,就见对桌穆笳两臂交叠在胸前桌上,并未动箸,只笑吟吟望定了他,一对含烟带雾的水汪汪眸中荡漾着有趣之意。
子玉脸上大是挂不住了,筷子连点桌上酒食,道:“吃,吃啊!”
她扑哧一下,笑道:“你的吃像好有趣喔!”看到他渐生怒色,便依言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酱炸猪肝,含在嘴里慢悠悠咀嚼,眼神却半刻也不移盯着他,瞧着瞧着又掩口咭咕一笑,两边酒窝盈盈,娇若春花。
子玉有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感,无可奈何之下只有用耍无赖的,当下小抿半口鱼汤,半立起身俯过去凑她面前,含含糊糊道:“小丫头自个儿吃不安生,敢莫是想哥哥我嘴对嘴的喂你吃?”
小丫头被当场唬得不轻,脸热心跳,自己乖乖吃了开来,不敢再行打趣于他。
少停,只听楼下有人笑着招呼道:“哑妞儿,今儿才来呀!”“哟!哑妞儿,等会演哪出戏?”
子玉并穆笳探头向下望去,就见一个小小女孩儿抱着个金纹漆木匣子,一面笑嘻嘻回应相识者的招呼,一面摇头晃脑走到大堂中央小木台子前,手足并用,利索地攀了上去。
子玉见这小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余岁上下,小小的身子包裹着粗布农家衣裙,头顶两边扎着两个朝天辫,瓜子形小脸蛋儿,白皙尖尖的下巴,额前一抹整齐纤细的淡淡刘海,下面是黑亮水灵的大大眸子……竟自说不出的灵秀清丽,及长大了,怕不又是一个美人儿。他心里头猛的一热,喜动颜色,笑道:“这小妹妹好可爱喔……哎哟!”却是一句话未及说完,便被一旁虎视眈眈的佳人在桌底下踢了一脚。
子玉气道:“臭娘儿们少动手动脚的!我是说她很像小时候的你,这不勾起咱的温馨回忆么!”
台上小女孩抿嘴甜甜一笑,向在坐众人团团行了一礼,张嘴“呵”“呵”两声,算是打过招呼。
子玉心说就可惜了是个哑巴。
内中不相识的客人们受气氛影响,也停杯放箸,等着看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有何能为。
小女孩俯下身去,开启金色小木匣子,取出一个木偶小人及一只木偶小老虎来。这一对小木偶不过书本样大小,以无数小竹片小木片镶嵌而成,涂以颜料描绘五官,再覆之布头衣物,制作得极是精巧细致,往台上一放,倒也栩栩如生,有模有样。
木偶肢体关节处系有一丝丝肉眼几难分辨的极细银线,她凝目专神,仔仔细细将银线另一头一根根圈在自已羊脂美玉似的小手上,不单五指尖个个不落,就连指头关节和指根处也缠有一些银线,一只小手操控的银线居然达十数条之多。
这还未开始,客人中已有人是连声啧啧称奇。
子玉算明白了,失声道:“傀儡戏!”
穆笳没好气白他一眼,道:“有什么稀奇,玩傀儡的哪城哪乡都有,干吗大惊小怪一惊一咋的?难不成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玉莫明其妙,道:“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穆笳小姑娘欲言又止,终是没出声。
子玉小时,府里每逢节庆喜宴,夫人总爱请些个名班戏子进府唱演几出大戏,一家上上下下人等热闹热闹找个乐子,其中就有玩傀儡的。他却对这类娱乐丝毫提不起兴趣,由小到大都是能躲则躲,实在受逼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陪着看上两场。故此,他对这类活计并不很陌生。
这时,小七送上来最后一道菜,却不马上走开,呵呵接口笑道:“两位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哑妞儿的傀儡戏是有些来历的,号称本城一绝。”
“哦?”子玉随手移出条长凳,道:“来,坐下喝一杯,慢慢道来。”
小七是明眼人,先看看穆笳,见她没有表示,方才告罪落坐,指着台上小女孩笑道:“也不记得是前年还是前前年,她那有病的老爹……”
子玉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小七急道:“是真的有病!不是俺小七子咒他。当年休看他活蹦乱跳好像挺精神的,其实呀,早不行了,只是在人前硬撑着。他们当年自北边下来,流落至本城,就在南面城墙根近处搭了个茅舍,安顿下来……她那有病的老爹可本事了,会给人写状纸,还会作画,刨锯也能使,城外乡下人的农具坏了他一修便好,经过他手还比以前好使,个个都说神了……更别说他为人又好,和善待人,他们爷儿两个外乡人新来乍到的,不单无需旁人救济,有余财时倒巴巴地去周济邻人。”说到这,他神秘一笑,道:“两位客官,你们不知道那大叔虽是病得有些干干弱弱的,生的可好看得紧,依小七子冷眼旁观啊,当年城里对他有那种意思的寡妇顶少有一、二、三、四……两只手还数不过来!”
子玉一笑,道:“之后又如何单剩了她一个?”
“没过两三个月,那大叔痼疾发作,两腿一蹬,双手一撒,抛下这哑巴女娃子呜呼哀哉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众乡亲死死拉着,她便要跳江寻死。当年也很有几户相识的厚道人家,看她一个丁点儿大的小丫头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又着实惹人怜爱,便想收养她。不料她谁也不依,只孤单单一人守着茅舍过活,平日里便来本店耍耍傀儡。这孩子生的巧——跟她老爹一般儿巧,人家两只手齐上还操弄不好一个傀儡,这哑妞儿一手一个傀儡尚有余力,一人便能演完一出戏。莫说本城行会瓦子里一些耍傀儡的拍马也赶她不上,依小七子看啊,宫庭大内也难找出这般技艺的……”他抿了一口酒,指手画脚一一道出,似乎常向客人如此介绍。
小女孩两手套好银线,直起身来,一手提一个木偶,右手提的是木偶小人,左手的是木偶小虎,她左右环顾一眼,先朝众人盈盈拜了下去。
巧的是双手十指轻轻拨动,木偶人木偶虎便在她两侧也同时弯腰拜了下去,倒像二人一虎向众人行礼似的。
众人轰的一声乐了,有人叫道:“是不是武松打虎?快演来快演来!”
小女孩嘻嘻一笑,两臂一甩,小臂上两只袖子落下,遮住了双手,袖口朝下,众人便再也看不见她的动作。她右手扬处,木偶武松拿着的大棒灵巧地向外侧一挥,在台上弓步拉开一个雄壮的架式。
楼下不少客人叫起好来,子玉眉飞色舞,早知草莽之中藏龙卧虎,尽多奇人异士,再不曾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竟有这等手艺,也拍着桌子叫道:“妙!妙!”就听身旁一把声音冷笑道:“是把戏妙呢,还是人儿妙?”
子玉情知她大小姐一旦认命打定主意嫁他之后,便将他看作私人禁脔,患得患失下醋劲儿极大,自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一侧小七子一嗅到如此浓烈的火药味,哪还坐得住,心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立刻起身溜了。
下面台上武松和老虎已然杀成一团,小女孩两双缩在袖中,除了前后移动,不见大的动作,银丝线细如蚕丝,客人坐的稍远便看不清,就只见一小人一小虎在她袖口下翻翻打打,半点儿不显生硬,腾挪纵跃,推拉劈打,无不圆转如意,轻捷灵动已极。
子玉看了几下,若有所思,心中没来由突地一动,转头说道:“这女娃子身怀绝技,你看出来没有?”
穆笳叫他突如其来吓了一跳,道:“什么绝技?从何说来?”
“你看武松与老虎的搏斗,”他往斜下一指,道:“有武功招式融入在里面!”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哑然失笑,道:“俱是些寻常把式,哪来的武功招式?”心想他还是头一回练一上午的武,谁知竟练傻了。总算见他脑子里时时想的是武学,顿觉心下放松不少。
“哦,没有啊,那我怎的看着怪怪的!”他喃喃道,似有不信。
却不知他此刻已脱胎换骨,兼且内功深厚,气力充盈有余,然而偏生不会任何招式,故而一见打斗动作,便自然而然地往武功上想,就像一个腰缠万贯而又偏偏家徒四壁的人,外出看见什么都想买一样。
他眼帘内映着一人一虎的激烈厮拼,不知不觉神游户外,魂儿飘飘荡荡不知到了何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几天来所观看到的打斗场景,除开宇文悖独斗三大高手那一场决斗委实太快,自己只见四条人影时闪时现,时分时合纠缠在一起,伴随几道光华起突激击,分毫未能看清之外,一场场打斗的零星片段依次在脑海里穿梭而过。
他微微阖上了双目,灵台一片澄清,无人无我,似乎一刹那触摸到了什么,狂喜之下凝神一思索,却又一片茫然,似乎什么都没抓住。
小女孩袖口下一人一虎战到分际,老虎猛地腾空扑来,武松闪躲不及,奋力横棍一封,就听啪的一声轻响,木棍登时被一扑而断,武松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避了开去。
原本鸦雀无声的楼内响起一片低沉的呜声,似是客人们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子玉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靠在墙上偷闲的小七子摇了摇头,真真看多少遍都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木偶使的小木棍倘若硬度不足,不惟先时挥舞容易折断,也难舞出凌厉的气势;换了硬点的更不成了,如何能适时的让老虎一扑而断?他打破脑袋也想不通。
台上武松叫扑断家伙后,果断一跃跳上虎背,左手按住虎头,右手抡起铁拳,一下一下尽往老虎脑袋上招呼,老虎渐渐停止了挣扎,趴在地下动弹不得。
小女孩一笑收手,抬眼看着众人。
店内静了一静,方才发出一片叫好之声,好叫之后纷纷解囊,虽是人人给的都不多,也就三五个子铜钱,汇集到她处两只小手都捧不下,她一一躬身作谢。酒楼内所有人高高兴兴,与一会前对卖唱女的冷漠实有云泥之别。
子玉不甘人后,摸出了穆笳本让赏给卖唱女的那块碎银,一来怜其年幼孤苦,再者确是神乎其技,站起来笑道:“小妹妹真厉害,哥哥请你吃糖!”说着扬手一扔。
小女孩欢欢喜喜接了,见是一块银子,便再度向他下拜,两手暗自捏动掌中银线,两个傀儡一左一右也随着她一起施礼。
子玉更乐了。
她收拣好赏钱,跳下台子走向掌柜的,数出十几文钱,在柜台上“啪”的一拍。
掌柜的笑道:“还是老规矩?”
小女孩点点头,小七子不等掌柜的交待,便大声冲厨房叫道:“一碗香芑银丝素面!”
有客人看不下去了,指着掌柜的骂道:“你这奸商好不刻薄,人家到这献艺,对你店的生意益处不小,你不请人家吃顿好的,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收钱?”一言道毕,不少客人纷纷附和。
掌柜的赶忙陪笑道:“客官误会了,她这尊大佛我们店请还请不到,只盼她天天来才好,东家原都想请她在本店包吃包住,只须每日上台子耍耍即可,可她女娃子说,假如我们店不卖她东西吃,她便去别家买,日后也再不来的……”
那客人疑惑道:“她说?”
小女孩嘻嘻笑一下,不待掌柜的答话,点起脚尖,取下柜台上的毛笔,在帐本上写了个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