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骨仙风。
车内两小心神剧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不是昨日埠口小店碰上的那人还有谁,难道说他便是天狼阁二阁主、大元朝廷国师——‘幽思秀士’宇文悖?
宇文悖身后跟着的一黑衣蒙面人,也是两小老相识,正是同拓跋魇激斗中叫小姑娘削毁袖中剑之人。
两小越发不安了,心知那场梁子架得不算小,要落他手里,必无幸免。
马车前,双剑妇人、青脸老人退在一旁,与陆堡主、陆三公子、弓二、老丐四人相峙而立,剩下十几名未受伤的护卫,围着场中成一个圆圈。这时,所有人齐齐转身望向圈外新来两人,寂静无声。
宇文悖微含浅笑,上身不动,随意举步,看似廊庭间观景漫步一般,一脚悠悠然迈步跨出,待落脚时,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欺进两丈之远。
众人只见他慢悠悠行来,身形忽闪忽现,衣袂轻摆,说不出是快是慢,三步走完,已立身场中车前,气势飘逸而凝重,威风凛凛,如渊停岳峙。
老乞丐心口一紧,识得此为“壶公缩地”的无上移形渡影之术,已是登峰造极的身法!不觉惊怒交集,冲身侧陆堡主狠狠瞪了两眼,意思说你竟敢招惹这大魔头,今趟看你如何收场。
陆堡主阴沉着老脸,唇边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冷哂。
宇文悖身形掠过处的外圈三名护卫,“噗通”“噗通”连声倒在地上,面目扭曲湛白,瞳孔扩散,已然气绝。原来宇文悖走入场中自他们身旁一闪而过时,倏然出指,点中了他们的死穴。众护卫个个面无人色,谁也没瞧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想要是他打自己这经过,那这会儿躺在地上的便是自己了。也不知哪个发一声喊,众护卫再也顾不得阵势,一齐缩在陆堡主身侧,聚在一边与天狼阁的人对峙,泾渭分明。
蒙面人这才步入场中,一言不发,站在宇文悖身后,脚底步履虚浮,似是伤重未愈。
宇文悖眼角瞟也不瞟对面严阵以待的人群,径向马车拱手笑道:“公孙先生,恕某来迟,让先生受惊了,还望恕罪!大都有位故人思与先生会晤,并尚有一事相求,请先生这便随某而去如何?”
厢内公孙老头知形迹已露,索性摘下了人皮面具,掀开车帘,探头出去,喝道:“宇文悖,老头子昨夜挨了你们一掌,这般做为,岂是迎客之道?”
宇文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侍立身旁的青脸老人,青脸老人身躯猛地一抖,忙道:“误会,那时属下本想好言相劝,奈何公孙先生充耳不闻,一心欲借‘冥方大阵’之利逃遁……属下情急之下,便,便以三成功力击了他一掌……”
宇文悖不置可否,转头微微一笑,道:“此前公孙先生为避我天狼阁邀请,隐居荒僻茂林中,一藏便是三年之久……所喜月前忽闻先生踪迹,某立即便率三位门内高手南下,亲身迎迓先生北赴……先生想必知晓,愚某不才,僭忝北朝国师之位,南人欲戕某者不知凡几,是以,四人乔装改扮,约期分道南下……”说到这里,瞟了蒙面人一眼,续道:“只因属下见猎心喜,与不相干的人大战一场,节外生枝,落得一身垂死重伤,某为助其疗伤,贻误了半日,致使先生受惊了,此皆某一人之过也,容某于大都御筵上亲自把盏奉酒陪罪……”
这番话说来客气之至,公孙老头想拒绝却不敢拒绝,略一思忖,照陆堡主一撇嘴道:“老头子身不由己,你问他!”说完,放下帘子收头回去。
宇文悖向老乞丐道:“你这乞丐恁地爱管闲事,能活到今日今时也算异数,不知可愿随某赴大都一行?”
老乞丐老于江湖,如何听不出他在招降,当下使劲咳嗽两声,一口浓痰涌上,呸的一声冲宇文悖吐出,戢指大骂:“呸!夷狄胡虏!占我华夏半壁江山,杀一个,世上便干净一分!叫花子这把老骨头早豁出去了……”
浓痰划过一条弧线飞来,宇文悖眉锋一挑,左手急提虚引,劲力笼罩,一带再一推。浓痰转折方向时陡然加速,疾如流星般于一护卫的胸口穿透而过,那人惨叫一声,闷头摔倒地上,已然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胸前洞口咕噜咕噜血浆喷薄而出,空气间的血腥气息越发浓烈呛人。
众人群情耸动,他这一手着实已到了“飞花摘叶,伤人立死”的境界。老乞丐也傻了眼,原也没指望那泡痰当真吐到他身上,却没想到成了这结果。
“我天狼阁绝杀令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宇文悖双眼中神光如炬,游目四顾,自对方众人面上一一挨个扫过。
护卫们与他利剑般无形却似有质的目光一碰触,无不心旌震动,垂下头去。
宇文悖森然道:“尔等,自裁吧!”
一时,场中鸦雀无声。但闻夜风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枝叶,哗啦哗啦作响。
“凭你,也配?”陆堡主既惊且怒。
宇文悖失笑道:“哦?那谁配?”右手中的玉箫缓缓小幅度来回摇摆荡漾。
陆堡主心口一凛,知道他出手在即,怒目环睁,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全神戒备,一颗心噗通噗通几欲跳出嗓子眼。
老乞丐心下雪亮,明了今晚已是有敌无我之局,往左踏上一步,与陆堡主并肩而立,竹杖横在胸前,暗运功力,准备以两人之力接一接他石破天惊的一击。
众护卫各自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紧扣手中家伙瞪着对面的敌人,心知跑也跑不掉,惟有拼死一战方有幸理。
天狼阁三高手神态悠闲,只待二阁主一出手,便扑进护卫人群中,将他们撕得粉碎。
连对武学不甚了了的子玉,也看出双方实力委实太也悬殊,判若天渊云泥。紧紧拉住小姑娘玉手,手心是一片冰凉冷汗,慨然叹道:“这哪里是拼斗厮杀,分明是一面倒的屠杀!加你上去,唉……也就白白饶上你一条小命儿……”
方此一触即发之际,蓦然响起一声唱喏:“无量天尊,宇文施主别来无恙?”
只见后车帷帘掀处,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年道人,眉毛胡子花白,然面上却红润有如童子,一身蓝布道袍已浆洗成了灰白色,背上背负一口雕镂有古篆铭文的长剑。
“武当掌教的师兄,清弦子?”宇文悖道。
老道单掌竖于胸前,打个稽首,道:“宇文施主好记性,正是贫道。”
宇文悖心念电般急转,沉吟道:“你武当派不是封山了么,道长何以至此?”
老道微微一笑,道:“多少年来,若非施主苦苦进逼,我武当派何至封山?”
彼此都是聪明人,老道看似不着边际的一句,实则点明了来意。宇文悖望了他好一会儿,忽地大笑起来:“合着你是冲某来的,你武当派看来是铁了心要同大元朝廷、同我天狼阁为敌了!可惜呀,可惜……徽宗年间张三丰创派,迄今一百数十载,到头来,竟要毁在你们这些妄图螳臂挡车的无知之辈手里,哈哈哈……”
老道笑而不答。
“阿弥陀佛,老衲久仰宇文施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三生有幸!”一条浅黄色人影也由后车厢中窜出,闪得几闪,已立身宇文悖左侧,合十说道。
原来是个衰老得全身上下都找不出几两肉的老和尚,身形瘦小干枯,面上木讷僵滞,看上去实是个老得随时便要油尽灯枯的和尚。惟独双目开合间,精光暴闪。反手握着根较自身还高的巨大赤铜禅杖。
宇文悖心中已掀起了涛天巨浪,脸上并不动丝毫声色,淡淡道:“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莫非……是‘悲’字辈高僧?”悲字辈耆宿比当今少林派方丈还高出一辈,是不折不扣的硕果仅存,本道那一辈的老家伙早已凋零殆尽,可看眼前僧人的龙钟老迈情状,不得不做此疑虑。
“老衲悲苦。”四字言罢,似是吃累非常,眼睛已微微阖上。
宇文悖冷笑道:“敢情这是个圈套,你们想一举致某于死地”
陆堡主哈哈大笑道:“宇文小儿,你现在明白太晚了,老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单等逮你这蒙古人爪牙……嘿嘿,今晚称雄北方的天狼阁首脑、蒙古国师没于此地,从此我陆廷威名扬天下……”
宇文悖不屑道:“萤火之光……笑话!竖子也想成名……”指着后车道:“还有谁人?一并出来吧!”那车厢内乘了陆堡主、老和尚、老道三人已觉逼仄,再要有人,不惟难坐,两马拉起来也成问题。这般说也不过抱着万一的思虑。
忽地,沉默寡言的弓二昂首朗声道:“没有了,再多岂不叫你瞧破了行藏!”
宇文悖目光一转,道:“你又是什么人?”
弓二背身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易容物,再回首时,却是个三十余岁的浓眉大眼汉子。
车内小姑娘看着“啊呀”一声,望子玉道:“他有点儿像你假扮的人!”
弓二傲然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二郎张贵是也!”言讫,走到前行马车车厢前,俯身拜倒,冲里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虎目饱含热泪,道:“恩师,徒儿不孝!一手置您于险地,当真罪该万死……”
公孙老头自车帘后探出一个脑袋,冷冷道:“你出息了,翅膀硬了……老头子怎配作你师傅,张大侠行如此大礼,不折煞老头子了?”
张贵道:“恩师休急,且听徒儿道来。”奋然起身,回头指着宇文悖道:“你天狼阁为蒙古鞑子鹰犬,多年来荼毒武林,为虎作伥,助蒙古人蹂躏我华夏平壁江山,倒行逆施……张某虽不肖,自儿时习医起,即立誓一身为国为民,解天下苍生于倒悬,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襄樊大战经年,我大宋眼看支离破碎,在下知道天狼阁因一桩不可告人的原故,必欲得恩师而后快,特针对此定下诱杀奇计,在下借行医之名,四方奔走半年有余,秘密拜见了少林、武当掌门人,商定两派各遣一绝顶高手南来,在下便放出恩师隐居之所的风声……”
听到此,公孙老头臭着老脸,冷冰冰哼了声。
宇文悖缓缓点了点头,似是说果然妙计。
老道忽地开言道:“天狼阁受蒙古朝廷支持,称霸元境武林,我派难以正面硬撼,只有玩些下九流的小伎俩了。这些年来天狼阁全赖宇文施主统领,方能在北方翻云覆雨,不可一世,若施主一去,天狼只怕再难有昔日气象。少林、武当两派不惜与蒙古朝廷为敌,也必先铲除你!”
他这话于两派关节上轻描淡写带过,实则襄樊大战两年多,方圆数百里地面俱被波及,不谈鄂北襄阳府辖的武当山,便是豫西嵩山也受极大影响。四处兵荒马乱的,哪有施主敢去拜佛求神,蒙古人有意无意间更将嵩山附近的城镇征发一空,紧挨战场的武当山哪还消说,两派封山之下,有银子也没地方置办粮食与日常器皿。无可奈何,只有化剑为犁,动员全体武僧、道士在山上开荒辟壤,以自给自足解决生存来源问题。两年下来,原本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两派,人人园艺大进。此事早已轰传江湖,成为笑谈。眼看扛锄头的愈来愈多,练剑的愈来愈少,两派有识之士莫不忧心如焚。
再来两派并不惧席卷天下的蒙古铁骑,两派立派于万仞崇山之上,群山巍峨之中,险峻陡峭,不少地方几近飞鸟难渡,历经两派无数年来苦心经营,实已达易守难攻的极至。关隘险碍处但得差拨两三员高手,千军万马也尽挡得住。二者相加,是故,两派极愿布局诱杀天狼阁首脑,只需宇文悖一亡,纵使身处敌境,两派互通声息,也大有进退转圜的余地,总好过苟且偷安,一年年糜烂下去,不知何时被天狼阁倾巢而出一鼓灭派的好。
宇文悖冷笑一声,向陆堡主道:“那你陆老儿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敢冒灭门之险,来淌这趟污水?”
“好叫你死个明白!”张贵接腔道:“陆堡主一半为国,一半为己——少林方丈大师允诺事成之后,赠他一枚少林至宝‘大还丹’;武当掌教则许他任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违侠义道,武当上下赴汤蹈火也必给他办妥。”说着,又转身向公孙老头拜倒,悲声道:“恩师,弟子累您老人家几遭不测,不敢奢求您的恕宥……”
公孙老头哼哼打断:“都是放屁!你做也做了,还讲这些干什么?”
张贵抬头,振臂大呼:“恩师您只顾一己之安,弟子委实不能苟同。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为了大汉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就算要牺牲掉恩师,弟子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你、你、你咳咳……孽……”公孙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
宇文悖沉着脸一连道了三声“好”,“汉人百年孱弱,想不到草莽中还要这等血性汉子!你们一起上吧,看今趟能不能让宇文某人血溅五步,留在此地。”
老乞丐纵声长笑道:“好!痛快痛快!今晚便以今后武林大势赌一把,老乞丐躬逢盛事,不枉此生!哈哈!”说话间,挪到了宇文悖右侧,与老道老和尚三人成合围之势,“我早年被逐出丐帮,不属丐帮中人,今日是生是死皆老花子一人之事,与旁人不相干!”
宇文悖微微颔首,对身后蒙面人道:“你内伤沉重,闪开一边!”
蒙面人欠身道:“二阁主不须以属下为念,属下自保有余。”
陆堡主一振巨剑,斜指夜空,冲双剑妇人狞笑道:“来来来!胡人小娘皮,让老夫再伸量伸量你,看是你的西域旁门左道厉害,还是老夫的‘大捭阖剑法’高明。”重剑在他手中似是成了薄纸片,挽起一个剑花,平平削去。
张贵使个眼色,与陆三公子、刘开围住了青脸老人,张贵前时有所隐藏,此刻再无保留,尽展刀势精华,寒光跳跃,霍霍生威,与陆三公子的描金折扇、刘开的镔铁剑左右翻飞,招招不离敌人周身要穴。青脸老人怪笑一声,双掌舞动,“呼呼”激荡起两股旋风一般的劲气,掌影叠叠如山,与他们战在一处。
余下的几名护卫缠上了蒙面人。蒙面重伤未愈,不敢妄运内力过多,手持一柄短匕首,仗着招式精妙狠辣与他们互抢先手。加之袖中剑刚被毁去,临时只用把匕首代替,使来不甚就手,一身武功发挥不到二三成,但他毕竟高出护卫们太多,双方各自取胜乏术,一时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
“嗤”的一声轻响,老道背上负的古剑倏然自动脱鞘腾空而起,化作一条雪亮的长虹,虚空划过一道弧线,光华流溢,宛如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道牵引,飞入了老道手中,流光伸缩吞吐不定。
他这一下拔剑,几近传说中的“以气驭剑”之境,宇文悖不由自主心下叹息一声,早知眼前三人无一不是顶尖高手,然敌人修为之强横,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老道清弦子不愧被江湖中人誉为“武当一剑”,一生精研剑术,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要是单独碰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