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桐儿的曲子也练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就亲自去金谷园一趟,给石公子送上请柬。”
想起王墨四处宣传的“赌琴”之事,疏桐疑惑道:“石公子会应邀前来么?”
“他怎会不来?”王墨望着江心小岛,胸有成竹道:“他明知自己的马车招人眼目,出行却从未更换过,这样好面子的人,得知琴界高手云集芳兰渚,他又岂会不来?”
王墨借石拓之名将阮瞻、桓秀等人约定,再又借阮瞻、桓秀之名去约石拓,这空手套白狼的功夫着实让疏桐长了见识。
“公子若是得到了‘绝响’,能否答应奴婢一个条件?”寻思后,疏桐试探着提出自己的要求。
“什么条件?”王墨转回头来,逆光中的脸看不清表情。
“放过奴婢。”
“你是指‘七味亡魂丹’的解药,还是指你想回常氏身边去?”
疏桐微微错愕,随即小心问道:“这两项能否算作一个条件?”
王墨摇头道:“从你故意接近我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过你。”
“公子,……”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说罢,王墨不待疏桐分辨,他便调转马头朝来路奔去,青影掠过时,一句话若有若无的话飘过疏桐耳畔:“相信我,桐儿。”
略略愣怔后,疏桐策马疾追而去。
第二日,疏桐去紫藤院学琴时,王墨也一同前往,像检查课业一般,与阮瞻一起听疏桐完整演奏了一次《广陵止息》。
演奏完毕,王墨静默许久后,对阮瞻道:“千里兄觉得桐儿的水平,与石拓相比如何?”
阮瞻笑答:“疏桐姑娘近两月来单学一曲,对《广陵止息》的领悟已是颇深。仅就此曲而言,她已是琴师中的佼佼者。至于与优渥公子相比,我却不能妄下评论。”
王墨又问:“那千里兄觉得短短几日内,桐儿的琴技还能不能有所提升?”
阮瞻看一眼疏桐,摇头道:“琴曲的高下之分,无非是琴师在对曲意不同感悟下,运用特有的技法处理音韵而已。疏桐姑娘已经做到最好了。若还要提升,那便是外围的东西了,比如演奏的环境、氛围,乃至演奏用的琴……”
“‘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我自是按照金谷园的标准早有准备,此外,我打算让桐儿用‘焦尾’演奏。”
阮瞻道:“琴的音色十分重要。‘焦尾’虽为珍稀古琴,但它的音色和悦明净,并不适合《广陵止息》这首曲子,还不如用她一贯用熟的‘秋宵’。”
“好的曲子,略欠两分,反倒更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阮瞻一愣,随即道:“子夜这是另有想法?”
“此次赌琴,若是‘焦尾’和‘绝响’能同台发音,恐怕也是百年难遇的事吧?”
“子夜是说‘绝响’在石公子手中?”阮瞻有些惊讶。
王墨点点头。
阮瞻当即兴奋道:“说来,那‘绝响’乃是王者之琴,琴音萧瑟沉郁。若是用来演奏《广陵止息》,很是让人期待啊。”
从紫藤院回去,王墨吩咐赵一将疏桐送回清梧院后,自己去了位于都城西北的金谷园。
在疏桐第四次服用“七味亡魂丹”解药后,便是芳兰渚赌琴会的两月之约。
这日午后,疏桐换上了那件用如玉云纹锦精心裁剪的男装,又用王墨替她准备的玉冠髻上一头青丝,再次扮演起他的哑巴师弟。
这一回,停在清梧院外的马车,却不再是往日赵一驾驶的那辆油壁车了,而是一辆由两匹浑身雪白饰以金羁的高头大马拉着的镶金裹银的豪华马车。
车门上镶嵌的宝石,门帘上悬着的珠玉,车厢内包座的锦缎,轻雾袅袅的熏炉,无不豪奢之极,和石拓那辆拉风的马车不相上下。
疏桐上了马车后,便见比往日宽敞许多的车厢内还陈放着一张檀木小几,几上并排放着两具琴匣,正是王墨高价买回的“焦尾”和她常用的“秋宵”。
“桐儿,我让赵伯先送你去谦词楼,那边朱老板会安排船只送你上芳兰渚。”王墨立在车门边道。
“公子不同去?”疏桐诧异道。
“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可能要晚些上岛。桐儿放心,都是安排好的。你只需记住,从此刻开始你的身份便是我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师弟了。”
不知为何,疏桐竟有些紧张。王墨不再言语,只躬身替她扣上车门后,便吩咐赵一出发了。
马车徐徐启动,随即在均匀的马蹄声中跑动起来。坐在厚厚的锦垫之上,疏桐几乎感觉不到往日那种奔走时的震动,但从飞速倒退的街景可以看出,这辆马车的速度远远快于往日的油壁车。
一刻钟后,疏桐已经到了谦词楼下。这边马车刚停下来,那边着一身灰白布袍的朱逢秋便一脸谦恭的替她拉开了车门:“逢秋等候已久,有请舒公子。”
疏桐点头走下马车,朱逢秋身后的两个小厮便上前替她抱了琴匣跟着。
“这位俊俏公子是谁啊?以往从未见过呢。”
“他莫非就是要与石公子比琴的那位?”
“看他的马车和一身衣饰,他的家底不输石公子吧……”
“就算家底不差,他也长得太过秀气了,比起石公子还是差远了去。”
疏桐跟在朱逢秋身后往谦词楼走,四周便传来一阵低声耳语。稍一侧目,便能瞥见街面两侧密匝匝的围观人群,略略抬首,便能望见临街雅间内俯首围观的女子,从这阵势看来,今日芳兰渚的赌琴之事,只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进了谦词楼后,朱逢秋却并未引着她上楼,而是带着她从大堂后面的一道楼梯下楼,直接到了谦词楼楼下专用的小码头。
第五十九章 渚上风光
更新时间2014…3…7 20:42:32 字数:2101
码头边早已停着十余只漆色铮亮的小画舫。
已是八月暑中,楼外向阳处的荷花早已开尽,荷梗上立着鹅黄的小莲蓬,而楼下背阴处的荷花却正是繁盛。风过处,淡淡荷香便扑面而来。
在朱逢秋带引下,疏桐踏上了其中一只。两位替她抱琴的小厮也相继上了船。画舫中,烟幕轻垂,桌几明净,就连翠衣丫鬟递上的茶水也是加了冰晶的凉饮,十分适宜这暑热天气。
这般周到细致的服务,让疏桐对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有了新认识。能把服务做到这般程度,也难怪谦词楼能赚得钵满盆盈了。
待安置好疏桐,朱逢秋又仔细叮嘱丫鬟罗翠照顾好疏桐后,便躬身退出了画舫。疏桐松了口气,自己扮演哑巴,若是这一路有朱逢秋陪伴,这么干坐着还真是别样的尴尬呢。
船夫起浆后,画舫轻敏穿行在隐于荷叶间的的水道上。两名小厮将琴匣搁在木几旁的架子上后,便各自在船头船尾背手而立,身板挺直,似在打望风景。
河上风景确实可观,风吹荷叶,翠浪翻卷,桨声起落,韵律委婉。待画舫驶出长满荷叶的河道,又见两岸芦苇丛生,葳蕤葱茏。
直到画舫抵达芳兰渚,两名小厮躬身抱起琴匣时,疏桐无意瞥见其中一人露出了臂间绑缚的刀鞘时,才恍然大悟:这两名小厮是朱逢秋雇来的保镖。
想想也不难理解,芳兰渚不过是个四面环水的孤岛,这岛上赌琴之事一旦播散开来,难保没人打这些名琴的主意,朱逢秋雇些保镖上岛也是周全考虑。
“公子,请随我来。”画舫停稳,罗翠便撑起一纸薄绢竹伞,引了疏桐沿着铺了锦缎的楠竹甬道登岛。
疏桐虽然肤白,却并不怕太阳。此刻罗翠高举了手臂替她撑伞,她正想拒绝,忽又想起自己今日扮演的角色,便只得沉默不语。
那日在小山梁上远观,已觉得岛上楼宇层叠,煞是壮观。此刻走近了观看,便见岛上竹屋连缀,高低错落,更有以楠竹架在芦苇丛中的一条条平坦小径相通,芦苇轻拂,河风清润,入目处皆是美景。
罗翠将疏桐引至一幢陈设精致的竹屋内,替她送上凉茶、果盘,小厮将琴匣送进屋内后,便都齐齐退身在门外侍候。
按照王墨上午的说法,赌琴是在入夜之后。让她早些登岛,是想让她熟悉和适应一下四周环境。
疏桐在竹屋内的凉榻上稍事休整,待外面日头有所收敛,便在罗翠带引下,沿着楠竹小径,围绕小岛走了一圈。
疏桐发现先前休息的竹屋位于岛屿东侧,是岛上最高的位置,而竹屋后面便雄踞着朱逢秋曾提到过的那块巨石。
岛中央是一圈两层的联体竹楼,面积几乎占了整个小岛的三分之一。呈环形排列的十来座楼阁中间,是一个露天的大平台。从楼阁围拱环绕的造型,不难猜出这里就是夜间赌琴的地方。
在这幢恢弘的联体竹楼四周,顺着地形起伏,星罗棋布的修筑着各种造型的小竹屋,精巧别致。想来是供那些高价登岛的富人们休息用的。
一圈走完,差不多半个时辰。疏桐正想回竹屋去调试琴弦,就听见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略作张望,便见是几只画舫到岸,一群衣饰华丽的女子在丫鬟们高举的竹伞下,喜笑颜开的登岛了。
疏桐毫不怀疑,这些富家女子都是为石拓而来。
摇了摇头,疏桐推开竹屋门,到竹几前打开琴匣,开始调弦试音。上午在紫藤院,阮瞻专门就调弦给疏桐上了课,“焦尾”的音色并不适合演奏《广陵止息》,他建议调音时尽量降低音高,让低音部分出彩。
疏桐比照“秋宵”的音色,一个音一个音的试听,还未将音调完,王墨便带着阮瞻过来了。
王墨道:“桐儿,调音让千里兄来,你先随我去吃点东西。晚宴开始,你就没时间了。”
疏桐抬头看看窗外,日光已然泛红,窗外的芦苇叶也带着酡红的醉色,远处的江面更是橙红一片。这般艳红的落日,无端让疏桐感觉有些闷热。
疏桐站起身来,朝阮瞻躬身致谢:“那就有劳阮先生了。”
阮瞻笑道:“今日赌琴,你代表的是我阮家琴技,倒是阮某有劳你了。”
寒暄几句后,王墨便带了疏桐去巨石后面的一幢竹轩内用餐。竹轩临水而建,一半倚靠巨石,一半悬空在水面,后面有巨石阻隔,这一处竹轩反倒是岛上最独立安静的角落,疏桐先前散步竟未留意到这里。
王墨引了疏桐去临水的竹桌椅前坐下,翠衣的丫鬟们便纷纷上前陈放餐具。似为了紧扣丝竹雅宴这个名头,桌上的餐具尽是竹筷、竹碗、竹杯、竹盏。看着这些餐具的古拙造型,便让疏桐觉得朱逢秋是用了修筑竹屋的边角竹料制作的。
疏桐还正在猜想这丝竹雅宴上朱逢秋会新创些什么菜品,便见丫鬟们将米粥和白面馒头躬身送到了桌面。
摆放这么多餐具,却只是送来了米粥和馒头?
疏桐惊讶的表情落入王墨眼中,他一边拿了竹勺替她盛饭,一边道:“吃这个最保险。朱逢秋新弄那些芦苇、螃蟹什么的,我怕你吃了长疹子。”
疏桐有些错愕:“七味亡魂丹”不发作,自己也会长疹子么?
王墨似看穿她的心思,将竹碗盛好的米粥递给她道:“螃蟹是发物,会导致药效提前发作。”
疏桐接过米粥,情绪恹恹的垂首啃着馒头。
吃了一阵,透过稀疏的楠竹地板,疏桐瞥见竹轩下的水面上停放着好些无棚小木船。她本想问问这些小船是用来做什么的,忽又记起自己今日的身份是哑巴,便将这份好奇生生压制了下去。
吃过这顿“保险”的早晚饭,已是薄暮时分,眼见离赌琴又近了几分,疏桐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回了竹屋,她便在竹几前正身坐下,准备再演练一次,王墨却摇头制止,让她去竹榻上休息一阵,说他会提前叫醒她。
疏桐寻思这傍晚时候,怎么可能睡得着?结果人一躺上竹榻,嗅到榻下王墨燃起的幽谧熏香,很快便陷入了睡梦之中。
第六十章 云阁宫商
更新时间2014…3…8 14:11:23 字数:2186
已经入秋,可窗外柳树上的知了还“吱吱吱”的叫个不停,四周空气压抑而沉闷。
疏桐坐在书桌前,心烦意乱的握着毛笔在纸上抄写父亲布置的诗词。
坚持着再写了一行,她便将毛笔丢进了洗笔罐里:“喜鹊,帮我找个竹笼子来,我们去捉知了,它们吵得我没法写字。”
立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喜鹊当即拍手道:“好啊,好啊,捉知了去!”
两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在后院转了一圈,看中了管家媳妇放在花架下装针头线脑的绣篮子,她们将篮子倒腾一空,随即往荷池边的大柳树跑去。
两人大汗淋漓的爬上柳树梢头,前院便传来了一阵“乒乒砰砰”的嘈杂响动,随即便见一个身材肥胖的军官,引着披甲着铠的禁军鱼贯涌入了府中……
瞥见睡梦中的疏桐一头大汗,满脸恐慌,王墨将手中的茶泼进了榻下的熏炉之中,那袅袅升腾的白雾便化散在空气中,再无延续。
“爹爹,……”
“阿娘,……”
听着疏桐一声声惊恐的呼喊,王墨上前在凉榻旁侧身坐下,握住了那双在噩梦中无助挣扎的手:“桐儿,快醒醒!”
梦中的疏桐拽紧了王墨的手,却并未醒来,依然呼喊连连。
王墨俯身凑近她的耳畔,再次唤道:“桐儿,醒醒!”
疏桐猛然睁开眼睛,一双惊恐的眸子愣愣盯着眼前的王墨,似全然不认识他一般。
王墨抽出一只手替她捋开一缕被汗水粘在额前的长发,安抚道:“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王墨微凉的手指落在额头,疏桐倏忽清醒过来。脑海中残存的惊恐和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格外深刻的提醒着疏桐: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仇人的儿子!
无法控制内心的厌憎,她一把打开王墨的手,赤足跳下凉榻,退开了好几步远。
王墨站起身来,隔着屋中的竹几,与疏桐静静对视。
疏桐那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眸中,流露着对他毫不掩饰的厌憎。刹那的失神后,王墨抿唇侧首望向窗外。
被窗外灌进的凉风一吹,疏桐彻底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竹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灯,而窗外已是一片沉黑,她当即慌道:“这,这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王墨淡淡道。
“我睡过头了?”
“没有,时间正合适。我让罗翠给你打水去了,等你梳洗完毕,我们就去听琴阁。”
王墨话语刚落地,罗翠便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了。
“我在外面等你。”王墨转身走出竹屋,将房门轻轻带上。
看着王墨没有装饰笑容的冷寂表情,疏桐有些不明原因的心慌。
梳洗完毕,整理好衣袍,疏桐推门出去,王墨和那两名抱着琴匣的小厮都等在门外。
浓墨般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小岛,楠竹铺就的小径上方悬挂着一只只竹球笼罩丝锦的白蜡风灯,近看宛如满月般圆润,远望则如珍珠般莹洁,整个小岛犹如繁星点缀,美不胜收。
微微愣怔后,疏桐随着王墨前往那幢楼阁环拱的听琴阁。
沿着铺着锦缎绣毯的甬道一路走入那处大平台,疏桐发现内里场景和白日所见大为不同。周围环拱的竹楼临向平台一面都悬挂着竹帘,将楼中客人的视线遮挡了起来。一早空旷的平台上,已经摆放好琴架、香炉、茶几和锦垫。
这赌琴,竟是不让人眼观的么?疏桐略略松了口气。
疏桐在琴架前的锦垫前屈膝跪坐下来,王墨便指挥小厮将阮瞻调好弦的“焦尾”放在了疏桐面前。罗翠则吹燃手里的火折子,屈身将台上的香炉点燃,丝丝幽谧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