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能实言以告,甚是可嘉。你既学无所长,此来谷中,又如何求艺?”
“回禀先生,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哦,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嗯,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转过话头,“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怔,缓缓问道:“他是何时过世的?”
“三个月前!”
鬼谷子“哦”了一声,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客官,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
庞涓急叩头道:“是的,晚辈此来,正是要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两位学子,看来你们白走一趟了。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日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腿,朝洞中走去。
庞涓大吃一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在开玩笑,急道:“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至洞口,转头对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玉蝉儿将孙宾、庞涓拱手送出草堂,回身进屋,将房门关了。
二人万未料到是此结局,在门外呆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急步走去。
苏秦、张仪正在门外的草地上候着,见二人走来,也迎上去。庞涓黑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剜他一眼,冷冷说道:“姓张的,你——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张仪已知端底,呵呵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那我问你,既然如此,先生方才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呢?”
“姓庞的,”张仪亦爆一声冷笑,“在下只说过先生算准你们要来,何曾说过先生定收你们为徒呢?”
庞涓一愣,嘴巴张了两张,竟是无话可说,蹲到一边,将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看一眼庞涓,缓缓起身,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万望两位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苏秦轻叹一声,吟道:“孙兄有所不知,在下与张贤弟在此求拜多日,先生他——”
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下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愣怔一会儿,陡然明白过来,转向张仪哈哈大笑:“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白他一眼,反唇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冷笑一声:“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忽地转身,大步朝草堂走去。
孙宾急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要请他出来,求他收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朝前连走十余步,脚步忽然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不无讥讽地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收兵了?”
庞涓反唇相讥:“在下这儿冲锋陷阵,有人却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
“不错,不错,”张仪故意鼓几下手掌,“庞仁兄知进知退,有自知之明,在下服了!”
见二人只在斗嘴,孙宾劝道:“庞兄,张兄,依在下之见,我们还是先坐下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好!”
二人不好再说什么,各在草地上坐下,盘想主意。
坐有一时,张仪眼睛一眨:“有了!”
六道目光全都投射在他的脸上。
张仪朗声说道:“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庞涓击掌叫道:“好主意!这鬼谷又不是老先生一个人的,许他住,为何不许我们住?”
苏秦急道:“不——不可!”
张仪望着他:“有何不可?”
苏秦吟道:“我们是来拜师的,不是来逼师的!”
“嗯,”孙宾连连点头,“苏兄所言甚是,天下诸事,不可勉强,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间想起什么,将手伸入袖中,在三人的惊讶目光下,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奇道:“孙兄,此为何物?”
孙宾将锦囊捧在手里:“在下临行之际,巨子将此锦囊交与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情势正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三人皆围过来。
孙宾缓缓拆开。
草堂里,玉蝉儿正在静坐,童子急走进来,轻声叫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收住功,抬头望他:“怎么了?”
童子手指窗外:“蝉儿姐,你看!”
玉蝉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隔窗望过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门口,在草地上跪成一排,初秋的太阳无情地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说道:“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草地上,苏、张、孙、庞四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童子站在门边,朝他们看一眼,掩上房门。不一会儿,草堂里灯光熄灭,四周一片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眼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想了想,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士子,稀饭来了,来来来,先喝一碗垫垫肚皮,跪起来更有劲头!”
没有一人理他。四子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去,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了只空碗:“诸位士子,不吃粥也行,喝口清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愣了愣,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士子,饭可以不吃,水总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着眼睛,只不睬他。
童子又到张仪跟前:“张士子,要不,你喝一口?”
张仪亦不睬他。童子依次走至孙宾、庞涓身边,没有一人睁眼看他。童子无奈,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了。
又是一个黎明。童子再次开门,四人依旧跪在那儿。童子二话不说,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竟是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要学先生修仙哪!”
四子依旧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不过都是面色蜡黄,咬牙强撑。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童子看着玉蝉儿道:“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赶忙拿起,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走入洞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玉蝉儿悄悄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跪有一时,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禀道:“是蝉儿。”
“你有事?”
“是的,先生。那四个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
一阵沉默过后,玉蝉儿又道:“他们跪有整整三日了。”
鬼谷子依旧一动未动。
又是一阵沉默,玉蝉儿再道:“他们没吃一口饭。”
鬼谷子仍无所动。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也没喝过一滴水。”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一阵更长的沉默。
两滴泪珠儿从玉蝉儿的眼中滚落,声音越发柔了:“下暴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终于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子啊!”
“随巢子?”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随巢子出的主意?”
“是哩,”鬼谷子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应过,起身出洞。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起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甚是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四子无一人肯动。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士子,童子求你们了!”
玉蝉儿冷冷地站在草堂的门口,又望一时,冷冷说道:“四位士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竟如四摊烂泥一般歪倒于地。
第六章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
童子、玉蝉儿连扯带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进苏秦、张仪搭下的草舍里,安顿他们躺下。玉蝉儿熬了姜汤、面糊,童子喂他们喝了。
这场秋雨由大变小,淅淅沥沥连下三日方才休止。苏秦等喝过姜汤和面糊,童子又寻一些草药熬与他们喝了。四人半醒半梦之中连过数日,在雨水停歇之后,就又鲜活起来。
第五日上,四子走出草舍,吃过饭食。庞涓拉上孙宾,向童子借过工具,也如苏秦、张仪一样进山伐木、割草。苏秦、张仪赶来帮忙,四人合力,不消数日,在山窝子里搭起两间新的草舍。
这日午后,新草舍落成。庞涓扯上苏秦三人,走到数十步外的草地上,远远欣赏着,乐得合不拢嘴。
四人看有一时,庞涓转向孙宾,乐呵呵道:“嗬,新盖的就是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势有气势!”
不待孙宾说话,张仪朝新房瞄几眼,“嘿嘿”连笑两声,接过话茬儿:“嗯,两间新房的确是有模有样。要是东山墙不歪那么一丁点儿,西房脊不高那么一丁点儿,差不多就赶上两间旧的了!”
庞涓哈哈笑道:“我说张仁兄,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将头转向苏秦,“苏兄,你是行家,来句公道话!”
两间新舍也是按照苏秦的吩咐盖起来的,叫他如何评判?苏秦嘿嘿傻笑两声,腼腆地低下头去。庞涓一眼瞥见童子远远走来,大声叫道:“小师弟,走快点!”
童子依旧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
庞涓耐了性子候到童子,指着远处的两幢草舍:“小师弟,你眼力真,好好瞧瞧这两幢房子,哪一幢更标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缓缓摇头:“若说标致,差不离,不过,依童子之见,两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是一怔,庞涓急问:“咦,小师弟,凭什么要我们拆掉?”
童子呵呵笑道:“中看不中用呗!”
四子面面相觑。
张仪不服,跨前问道:“为何中看不中用?”
童子指着两幢房子:“你们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对,门户不当,坡顶过缓,四间房子,没有一处合适,如何中用?”
张仪、庞涓、孙宾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一急,结巴起来:“这——村——村里盖——盖新房,皆——皆是如此!”
童子笑道:“苏公子,那是在你们村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
庞涓再看房子一眼,目光缓缓移向童子:“小师弟,照你这么说,两幢房子一无是处了?”
“有无是处,过个冬夏就知道了!”
苏秦沉思一会儿,吟道:“请师弟详解!”
庞涓接道:“对,小师弟得说说清楚。先说朝向,为何不适?”
童子指着门前的山坡:“此处西边开阔,草舍应坐东朝西,你们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门一堵山。常言道,门前是山,心想不宽。”
苏秦辩道:“房门朝南开,这是建房的规矩!”
童子笑道:“那是山外规矩,在山里没用!”
庞涓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小师弟,说得好!还有什么?”
童子指着房基:“此地看起来平,却是正对山沟,一旦下雨,雨水就会顺沟而下,正好冲到此处,让你们的房基一挡,流不出去,就会成汪。”
庞涓连声说道:“对对对,前几日下雨,门前这汪水昨日才干!”
“那还是场小雨。要是一场大雨,嘻嘻——”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见他们完全愣了,指着门窗:“再说这门户。门高户大,夏天凉快,冬天却是难熬。”又指指房坡,“山里下雨,要么是急雨,要么是淫雨,房坡这么缓,雨水必会渗下。童子敢说,待到雨季,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们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尽皆傻了,无不瞪大眼睛盯着这个仅十来岁的孩子。
庞涓咂舌道:“乖乖,一个小不点儿,咋能懂得这么多!”扫一眼张仪,语调风凉地转对孙宾,“孙兄,咱这房子山墙不直,房脊不平,还是拆掉重搭吧!”
张仪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么?”
童子又道:“依童子之见,你们大可不必拆了!”
张仪怔道:“这又为何?”
童子呵呵又是一笑:“反正你们在此住不了几日,这样子拆来搭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四人尽皆怔了。
庞涓缓过神来,直盯童子:“小师弟,此话从何说起?”
“还有,”童子扫过四人一眼,“诸位士子不要动不动就师弟长师弟短的。师兄师弟,这可不是随便就能称呼的!”
四人越发愣了。
“小师弟,”庞涓急道,“请你把话说得明白点!先生既已答应收留我们,有我们在此,自然就是师兄,身为师兄,难道不能称你一声小师弟吗?”
童子转向庞涓,嘿嘿笑出两声,反问他道:“先生这么说过吗?”见四人均不作声,接着又道,“哦,对了,四位士子,童子差点忘了,先生有请!”扭头朝草堂方向率先走去。
望着童子的背影,庞涓愣怔一阵,看一眼张仪,小声问道:“哎,张仁兄,小师弟此话,听出意思没?”
张仪沉思有顷,哈哈笑道:“小孩子说话,难免惊惊咋咋,看把庞兄吓的!”转对苏秦、孙宾,“诸位仁兄,还不快走,难道要先生亲自来请不成?”
苏秦点头吟道:“嗯,贤弟所言甚是,不能让先生久等!”
近几日因为干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孙宾礼细,说道:“若去先生那儿,我们得换过衣服才是!”
几人点头称是,赶回房中,各自寻出衣冠穿了,出门朝草堂走去。走没几步,庞涓突然放缓脚步,小声说道:“各位仁兄,在下有句话说!”
三人停住步子,一齐望向庞涓。
庞涓压低声音:“今日之事,在下实在放心不下。在下有个主意,可防万一。待会儿见到先生,我们几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拜。先生必会发愣,我们趁他发愣,齐喊师父,无论他应也好,不应也好,跟着就行拜师礼,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行倒是行,”张仪应道,“这也未免太繁杂了。依在下之见,咱们进门先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接着就行拜师礼,简单明了!”
庞涓不耐烦了:“好好好,就依张兄所言!”
苏秦想了想,吟道:“在下不曾拜过师,不知如何拜法?”
“这个容易,”张仪接道,“小礼是一拜三叩,中礼是再拜六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