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说,陈轸也不是好应付的。方才他来,为的就是此案,说是陛下甚是关注,要我秉公处置。这是在拿陛下压我,我敢说,此时没准儿他就在陛下那儿。唉,眼下看来,二人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难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顷,抬头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情你只当没有告诉我,我也压根儿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听了,不及告辞,起身走向门外,急急跳上车子:“快,到公孙衍家。”
白虎见过公孙衍,将情由细说一遍。公孙衍思忖有顷,呵呵乐道:“朱司徒已经答应放走他们,你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白虎愣了:“他——他何时答应的?”
公孙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这脑筋,就不会拐个弯儿。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里,司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情,你也从未告诉过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狱守备甚严,在下如何去放?”
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有个一个方儿,少爷或可一试。”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诏书也下发到刑狱。朱威宣完诏书,白虎显得特别高兴,对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荫佑,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甚是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谢意!”
司刑忙道:“白少爷不说,在下也在寻思此事。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一番。公子浪子回头,又蒙主君钦点,庆祝更应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均到元亨楼小酌一番,少爷意下如何?”
“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请狱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可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为难!”
司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这个好办,由在下出面,将酒菜叫到狱中,大家就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从袋中摸出十金,递与司刑,“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作主!”
司刑赶忙推却:“为公子庆贺,何能再用公子的钱?”
“大人若不拿去,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辞不脱,只好接过十金,安排属下分头操办。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开始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
酒过三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提过酒壶,带上两只大碗,拿上一只烤鸡,二斤牛肉,径直走向死囚室方向。两名守值的狱卒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白虎,急急叩拜于地:“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亲手将他们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畅饮,你们二人却在守值,实让本府过意不去。来来来,本府陪你们小饮几碗!”
掌囚大人亲自问候,这又敬酒,两名狱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谢大人恩典!”
白虎将烤鸡撕成碎块,与牛肉放在一道:“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顺便唠叨一会儿!”
两个狱卒道:“谢大人赏赐!”
白虎陪两人各饮几碗,拉一阵儿家常,得知二人一个叫冯贵,一个叫陈淇,皆是有家室的实在人,迟疑半晌,终是狠下心来,转过话锋:“牢室里可有动静?”
冯贵应道:“回大人的话,并无动静!”
“此处是狱中重地,差错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儿狂欢,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们可否陪我走走?”
冯贵、陈淇赶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鸡块,拿袖抹过嘴巴,打了火把,引领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后一间,白虎指了指牢房:“冯贵,听说他们是钦犯,可得守得严些。你打开牢门,本府进去看看!”
冯贵打开牢门,与白虎一道进去。庞涓、孙宾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声。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们的脚镣能打开吗?”
冯贵指指腰间钥匙:“回大人的话,死囚的脚镣是通用的,这把钥匙均可打开!”
白虎点点头,走出牢门。冯贵正在锁门,白虎陡然拔剑刺死陈淇。冯贵听到后面声响,回头一看,见陈淇已闷声倒地,一时惊得呆了。白虎拔出宝剑,将剑尖对准冯贵的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结巴道:“大——大人!”
白虎长叹一声:“唉,冯贵,待会儿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家小,自有本府养着!”话音刚落,剑尖已透冯贵后心。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推开牢门,打开庞涓、孙宾的脚链,又将冯贵、陈淇的尸体拖入囚室,拔出他们的佩剑,递与庞涓、孙宾各一柄,叫庞涓、孙宾脱下二人的服饰套在身上,急急说道:“恩公,此地不是说话处,快随我走!”
庞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饱蘸了两个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庞涓写完,与孙宾远远跟在白虎后面,径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狱大门时,白虎让二人装作醉状,相互搀扶了,蹒跚着走出。门卫早知里面办酒,又见二人一身狱卒打扮,已是大醉,哪里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门去。
出刑狱之后,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见白虎匆匆出来。庞涓喊住他,三人飞速沿着街道,奔至城墙边。因无战事,城墙上并无兵士。三人选好较为隐蔽之处,白虎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取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方才扑地叩拜于地:“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少爷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
“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
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
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
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
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涓他们——逃了!”
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
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
“哦?”
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
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
“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
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
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
“贤弟欲至何处?”
“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
“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
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
“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
“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
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
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
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
张仪点头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
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
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
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
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
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
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
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
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
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
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
“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
“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
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
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
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
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
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
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童子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