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瞥他一眼,陡然扔掉空爵,端起酒坛,咕咕咕一气喝下,猛摔酒坛,拔剑就向脖颈横去。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急冲上去,一把夺下。公子卬抬头,血红的眼睛直瞪陈轸:“败军之将,唯死而已,你——你为何拦我?”
陈轸重新坐下来,又叹一声:“唉,事已至此,将军纵然一死,于事何补?”
公子卬放声悲泣:“大魏三军——全——全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颜面再见父王?”
陈轸未及说话,临晋关守将急急进来,不无兴奋地朗声禀报:“报,今日凌晨,阴晋守将张猛率部五千夜袭公孙鞅中军,暂首万余,伤敌不知其数,差一点生擒公孙鞅!”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张猛?五千人马?奇袭中军?伤敌不知其数?”
陈轸大喜,沉思有顷,挥手让守将出去,长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听出话音,急道:“请问上卿,此话怎讲?”
“下官有一计,或可为公子开脱!”
公子卬如获一根稻草:“上卿有何妙计?”
陈轸附耳低语。
公子卬翻身叩拜于地:“此乃再造之恩,上卿在上,请受魏卬一拜!”
陈轸拉起公子卬,当即告辞,急急返回安邑,径至魏宫,见魏惠侯已如雕塑般呆坐于几前,眼中噙满泪水。陈轸五体投地,屁股高高地撅在空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毗人手拿战报,缓缓走进书房:“陛下,上将军战报!”
毗人将战报呈于魏惠侯面前,魏惠侯似无任何反应。毗人略略一怔,慢慢退出。刚刚退至门口,传来魏惠侯沉沉的声音:“传旨!”
毗人顿步。
“赐白绫三尺,让这个败军之将永远留在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动不动。
魏惠侯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毗人跪下:“陛下——”抬头又望惠侯一眼,嗫嚅道,“老——老奴遵旨!”
毗人正欲退出,陈轸缓缓抬起头来:“慢!”
毗人站住。
陈轸再拜:“陛下,微臣有话!”
魏惠侯非但没有睬他,反而将面孔扭向一边。
陈轸从案上拿起战报,佯作阅读一阵,叩首说道:“河西失利,非上将军之过,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魏惠侯扭过脸来,手指陈轸,浑身打着颤道:“陈轸,你——寡人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呢,你倒先替这个孽子狡辩!寡人问你,短短两日之内,八万甲士竟然毁于这个浮夸之徒手中,你说不是他的过错,难道错在寡人不成?”
陈轸不急不慌,缓缓叩道:“请陛下听微臣一言,再治大将军与微臣之罪不迟。”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说吧!”
“微臣细读战报,方知河西之战原是败在副将龙贾身上。临战之前,龙将军屡次要求避战,皆被上将军驳回。大战那日,上将军下令右军出击,进击的鼓声早已擂起,龙将军却因怨气在心,公然不听号令,右军迟迟未动,致使贻误战机,全盘皆输!”
魏惠侯大是震惊:“龙将军不听军令?这不可能!”
“微臣原也不信,亲赴三军查过,三军将士无不这么说。陛下,龙将军按兵不动,皆为三军所见,微臣岂敢编谎?”
魏惠侯面色冷峻,似乎在琢磨此话的真实程度。
陈轸侃侃陈词:“所幸上将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首先稳住阵脚,而后密令阴晋守将张猛所部长驱奔袭秦人中军,火烧连营二十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差一点生擒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英!”
魏惠侯心中一震,急切问道:“快,战报何在?”
陈轸将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急不可待地从头细读一遍,震几怒道:“这个龙贾,果真误了寡人大事!来人!”
陈轸急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也算戎马一生。此番临阵怯战,皆因其残年老迈之故。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龙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权且饶恕他一次!”
魏惠侯沉思有顷,摇头叹道:“唉,论起此事,也算错在寡人。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好吧,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还乡,永不续用。”
“陛下圣明!”陈轸再拜道,“上将军奏请暂时撤军河东,待时机成熟,再与秦人决战河西,请陛下圣裁!”
“准允上将军所请!”
“微臣遵旨!”
(第二部)
第一章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
按照魏惠王旨意,公子卬弃守少梁、临晋关等河西要邑,撤往河东,自行焚去浮桥,与秦军隔河对峙。
副将车英得到音讯,紧急奏道:“启奏君上,魏将公子卬撤军河东,除孤城阴晋仍为魏将张猛、公孙衍据守之外,河西全境再无魏人!”
嬴虔大喜,跨前道:“臣弟以为,我可乘胜攻克阴晋,抢占函谷要塞!”
眼见机会难得,秦孝公的心思也是动了,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公孙鞅:“爱卿意下如何?”
“微臣以为不可!”公孙鞅出言应道,“常言道,穷寇莫追,哀兵不逼。魏人元气大伤,再无称霸之力。阴晋已成孤城,收复是迟早之事,何在今日明日?”
嬴虔哂笑数声,讽道:“大良造别是让人半夜吓破胆,惧怕他公孙衍了吧?”
公孙鞅未及应声,秦孝公随即白了嬴虔一眼,当场拍板:“阴晋之事,不必再议,就依公孙爱卿所奏!”
“君上圣明!”公孙鞅显然已经备有下一步的打算,“河西战事已了,微臣以为,下面该是太子妃了。天下既已闹得沸沸扬扬,就不能没有个结局!”
秦孝公略一沉思,朗声叫道:“樗里疾听旨!”
樗里疾上前一步:“微臣在!”
“再备彩礼,前往周室聘亲!”
“微臣遵旨!”
秦孝公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三万步骑,借道韩境,护送樗里大夫前往周室聘亲。至周之后,你等务必将寡人诚意诉与大周天子陛下!”
“末将遵命!”
得知秦国河西大捷,姬雪甚是激动,伏在绣榻上哭个痛快。哭足哭够了,姬雪擦干泪水,起身径投靖安宫而去。
王后虽说无病,卧床久了,竟也虚弱许多,稍走几步就要喘气。加之装病一事,虽为演戏,味道也得充足,所以尽管魏、秦使臣尽去,王后依旧将大部分时光花在凤榻上,让玉体慢慢“康复”。
姬雪走进宫里,缓缓跪在王后榻前,泪流满面,哽咽道:“母后——”
王后眼中也是珠泪晶莹,抚摸姬雪的头发道:“雪儿,母后知道,嫁与燕公委屈你了,母后——”
“母后,魏国吃败仗了,魏人不敢逼婚了。母后,雪儿——”
王后知道姬雪在想什么,轻叹一声:“唉,雪儿,你的心思,雨儿早已诉与母后了,可——可咱女人家,婚姻大事,分毫作不得主的!”
姬雪再拜,泣道:“雪儿知道不能自主,雪儿恳请母后求求父王,求他成全雪儿!”
王后搂紧女儿:“雪儿——”
母女抱头痛哭。二人伤心有顷,姬雪辞别,王后寻思一番,翻身下榻,召来宫正,让他搀扶着缓缓走出宫门。不多一时,王后来到御书房,内宰闻声而出,叩迎于地。
王后问道:“陛下可在?”
内宰叩道:“娘娘稍候,老奴前去禀报!”
内宰起身,推门进去,见显王正在榻上打盹儿。内宰稍作迟疑,轻声叫道:“陛下,娘娘驾到!”
显王吃了一惊,刚要起身,王后自行进来,趋前叩道:“臣妾叩见陛下!”
显王急忙起身,亲手扶起她:“爱妃,你——你怎能起来呢?”
王后笑了笑:“臣妾今日略觉好些,甚想出来走走,出得门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陛下的书房了!”
显王携王后走向自己的软榻,扶她躺下,高兴地说:“寡人方才还在念叨爱妃,原说去望你的,谁想竟又迷糊过去了。来,爱妃请坐!”
显王扶王后坐下,转对内宰:“为娘娘沏茶!”
内宰端上茶水,王后小啜一口,嫣然笑道:“臣妾谢陛下的香茶!”
王后一口一个臣妾,内宰知趣,赶忙退出,顺手带上大门。
见到再无他人,王后缓缓起身,在显王前面扑通跪下。显王懵了,傻愣半晌,方才说道:“爱妃,你——你这是——”
王后呜呜咽咽一阵悲泣,然后才说:“臣妾此来,是恳求陛下的!”
显王缓过神来,扶她起来,嗔怪道:“爱妃,你与寡人之间,何来求字?你有何事,但说出来就是!”
“臣妾并无他事,是雪儿——陛下,燕公毕竟是老迈之人,雪儿她——”王后说不下去,垂下泪来。
听到是姬雪的事,显王的脸色阴郁下来,两手缓缓松开王后,脚步踉跄地退到几前,一屁股跌坐于席。王后抬起泪眼,不无殷切地望着显王。
死一般的沉寂。
王后注意到,两滴饱泪缓缓溢出显王的眼眶。许久,显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
姬雪满腹心事回到寝宫,看到姬雨与侍女春梅一身村女打扮,各挎一只采桑竹篮兴冲冲地正欲出门。
见姬雪满脸阴郁,姬雨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阿姐,你怎么了?”
姬雪勉强一笑:“没什么,有点头疼。雨儿,瞧你这身扮相,又要出去?”
姬雨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姬雪大是惊异:“什么?去寻鬼谷先生?”
“嗯!”姬雨不无兴奋。
“为何寻他?”
“琴师说他是胜过伯牙的琴圣,母后说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阿姐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神人吗?雨儿偏就不信!”
姬雪急道:“琴师说他远在鬼谷,你如何去寻?”
“不瞒阿姐,此人眼下就在洛阳。”
姬雪大怔:“洛阳?洛阳何处?”
“市集上!雨儿不仅得知他在市集上,且还知晓他眼下是个算命先生,至于他的命相算得准与不准,雨儿正欲一试。”
姬雪迟疑有顷,轻声责道:“雨儿,女儿家不该这般抛头露面,此事若让父王或母后知道——”
姬雨嘻嘻一笑,拱手揖道:“阿姐放心,雨儿去去就回。他们若是问起,烦请阿姐遮掩一下。”
“这……好吧,你快去快回,莫让阿姐着急。”
姬雨答应一声,与春梅急出偏门而去。
不一会儿,两人赶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过的丁字路口。远远望去,童子依旧扛着那个招幡儿竖在街边。
姬雨款款走至鬼谷子前面,缓缓蹲下。鬼谷子两眼闭合,端坐于地。
“先生!”姬雨小声叫道。
鬼谷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稳坐于地。
姬雨提高声音:“先生!”
鬼谷子仍然没有回应。
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说道:“公主,先生想是睡着了。”
冷不丁传来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入定。”
姬雨抬头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童子请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连皱几下眉头,正待起身,鬼谷子缓缓说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过,两手捧住,郑重置于鬼谷子前面,柔声说道:“小女子欲知未来之事,恳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依旧微闭双眼:“老朽大可推天下运数,中可推邦国运数,小可推家室运数,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谷子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姑娘的运数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还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说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姬雨,将她上下扫视一遍,落在那只玉蝉上。凝视有顷,鬼谷子微微点头:“好一只玉蝉!”双目闭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发问,鬼谷子缓缓解道:“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听到“不过”二字,姬雨心头一惊:“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追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却保持沉静,为进一步测试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认:“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却与小女子并无牵连。”
鬼谷子听若罔闻,顾自说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早已根烂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处境,似乎她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圆睁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见他依旧双眼微闭,似乎他所讲述的不关当下,也不关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儿连转几下,“不过是玉蝉二字。小女子请问一声,小女子所示之玉蝉,处境又将如何?”
“有人正在张罗织网,欲使她成为笼中玩物。”
姬雨心头一凛,失声惊道:“那——先生,她、她、她该如何应对?”
“飞呀,她不是长有翅膀吗?”
姬雨急问:“先生,天下处处张网,此蝉纵使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啊。”
鬼谷子陡然睁开两眼,再视姬雨一眼,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欲自救,当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
姬雨听闻此言,如释重负,吁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亲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似对她了如指掌,也似对她有所默许。
姬雨心神笃定,朝鬼谷子连拜三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过先生。”
鬼谷子收住目光,两眼闭合:“姑娘好走。”
姬雨转身走有几步,打个激灵,回头又问:“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处寻访先生?”
“城东轩辕庙中。”
秦人经由韩境,再欲强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韩人将音讯传至周室。
颜太师得报,急急进宫叩见显王:“启奏陛下,秦公使司马错将兵三万,借道韩境宜阳,杀奔洛阳而来!”
周显王大吃一惊:“秦、秦人此来何事?”
“聘亲!”
显王皱眉:“不是聘过了吗,怎么还要聘亲?”
颜太师勾下头去。
显王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诏告列国,将长公主许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颜面何存?”
“陛下,”颜太师抬起头来,“秦人旬日之前大胜魏人,夺回河西,秦公乘胜聘亲,为的自然也是他的颜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礼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来是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