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中不无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转头望向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惊异地盯着公孙鞅。公孙鞅缓缓起身,离开席位,径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声音虽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无震惊:“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语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肯定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众人皆是惊骇。
孝公沉思有顷,缓缓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公孙鞅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景监面现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怯懦之辈,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过去兵家孙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
车英迟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复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如此也能开战吗?”
被公孙鞅这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三人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铺在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有顷,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接着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过去。
岂料舌尖刚触苦胆,孝公就呼的一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君上,老奴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摆手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爱卿,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逐渐体会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不无激动地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