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抬头看一眼姬雨,摇头道:“雨儿,你总是爱钻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儿身,我就——我就——”
姬雨学着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那——阿姐你说,如果你是男儿身,想做什么?”
姬雪沉思有顷,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问你。雨儿,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欲做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姬雪奇道:“哦?雨儿不愿做男儿,那是愿做女人了?”
姬雨轻轻摇头。
姬雪惊讶了:“那——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胸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岂不更乱了?”
姬雨不无认真地说:“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再也不会乱了。”
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一句实心的。雨儿,依你的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阿姐原来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
姬雪面色羞红,再次嗔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说的这两位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好东西!”
姬雪急忙辩解:“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姬雨不无诧异:“那——阿姐指的又是什么?”
“阿姐是想问你,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更有利于重振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的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轻叹一声:“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放心,雨儿这就告知母后去!”
惊诧的姬雪不及拦阻,姬雨已是飞奔而去。姬雨一气跑至靖安宫,正欲进门,远远看到一名军尉领着衣装怪异的宋趼快步走来。
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隐于一棵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拦住军尉,指着宋趼道:“请问军尉,他是何人?”
军尉冷不丁吃此一惊,退后两步,见是二公主,赶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话,此人是从蔡国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是蔡人衣装!”转对军尉,“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娘娘。”
姬雨走进宫里,见王后独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不吱一声,远远候在一侧。
姬雨快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全神贯注凝视着的,正是那只被显王摔碎了的玉瓶。
姬雨轻声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雨儿,坐吧。”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玉瓶胶合起来?”
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块都被王后找到并拼接在原位,上面的道道裂痕醒目地显出,它们只是被暂时拼装在一起,稍一震动,就会再次成为一堆碎片。
姬雨深知玉瓶对母后的意义,轻声问道:“母后,它——它怎么碎的?”
“唉,”王后轻叹一声,“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沉思有顷,摇了摇头。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站起。
姬雨陡然明白过来,王后所指并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权,是象征,王后的伤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东西。
姬雨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来,缓缓说道:“母后,雨儿——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这些碎片,阿姐或有办法粘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是吗?”王后思忖有顷,“她有胶?”
姬雨点了点头:“方才,雨儿听阿姐说,她能寻到胶!”
“哪儿寻去?”
“秦国!阿姐愿去秦国,阿姐说,那儿或有胶,可粘此瓶!”
王后又是一番沉思,回头再看一眼玉瓶,轻叹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也是碎了。”
“可阿姐——”姬雨急了。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要休息一会儿。”
姬雨点了点头,正欲出门,忽又想起门外之事,回身禀道:“母后,方才雨儿看到军尉引领一人,说是求见母后。”
“哦?”王后略感惊异,“他是何人?”
“说是打蔡地来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思忖有顷,吩咐宫女悬下珠帘,端坐于几前,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走至门外,朗声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走进,隔珠帘叩道:“草民叩见天国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后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宋趼再拜道:“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王后略吃一惊,再次发问:“你家先生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送娘娘御览。”宋趼说完,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进去递予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急问道:“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家师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
“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金五十、绸缎十匹。”
宋趼赶忙拜谢:“草民谢娘娘恩赐!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接着再拜三拜,缓缓退出。
王后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看到姬雨走远,王后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欲过此关,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思忖有顷,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小块羊皮,咬破手指,将血挤入砚里,伏案草成血书一封。书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羊皮卷起来,塞进锦囊,仔细缝好,轻声叫道:“来人!”
宫正趋进:“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了指案上的锦囊:“你马上动身,去云梦山一趟,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他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张扬!”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老奴遵旨!”
宫正走后,王后闷坐有顷,从随巢子的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收藏起来。
王后服毕,端坐几前,微闭双目。不多一时,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陡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顿时惊叫起来。
一时间,后宫大乱。
王后突患怪病,宫中御医尽皆不能诊治。
此事迅速传至馆驿,魏国副使匆匆走进陈轸院落,急禀陈轸:“禀报上卿,周王后突患紧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颜太师传话,鉴于娘娘玉体有恙,长公主婚嫁之事暂缓计议!”
陈轸听毕,脸色转阴,思忖有顷,吩咐副使:“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病不瞒医,你速回安邑,将情势奏知陛下,请陛下速遣御医前来诊治。待拆穿之时,看他有何话说?”
副使急引二人,快马急驰而去。
望着魏国副使飞驰而去的背影,樗里疾沉思片刻,脸上浮出微笑,也对副使耳语几句,副使点头,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一骑马驰出洛阳,径投西去。
宫正拿过王后锦囊,带上一个太监,二人换过便装,乘快马径投云梦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寻路赶至山中,寻入鬼谷,自然又被童子拦住。
二人费尽口舌,童子依旧不许。宫正急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大周天子的通关玉牒,交予童子,要他呈送鬼谷先生。童子久从未见过玉牒,反复观赏许久,仍识不出,又见来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顷,持玉牒进洞禀报。
鬼谷子见到玉牒,当即出洞面见宫正。宫正看到来人果有两道白眉,知是鬼谷子,见过大礼,转呈王后锦囊后,告辞出谷。
鬼谷子走回洞中,拆开锦囊,打眼一扫,闭目陷入冥思。有顷,鬼谷子睁开眼睛,将王后的血书反复审视几遍,轻叹一声,纳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
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里怪气的。”
“哦,如何怪法?”
“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嗲里嗲气,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
鬼谷子扑哧一笑:“这叫宫人!”
童子大是诧异:“啥叫宫人?”
“宫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鬼谷子略顿一下,想好词儿,“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眼睛大睁:“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当然!”鬼谷子呵呵直乐,“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开开眼界?”
“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愿陪先生走一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山沟里一蹲这么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为师成全你,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山外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童子凑上来,嘻嘻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啥子不?”
鬼谷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拿下来,扛在肩吧!”
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寻出一只旗幡儿,取下来扛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出,朝鬼谷子叫道:“先生,走咧。”
鬼谷子背起两手:“走吧!”
一老一少径出鬼谷,不消几个时辰,就已赶到云梦山脚。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远处山顶上的一双眼睛盯上了。
是宋趼。
童子扛着看相的幡子在前,鬼谷子倒背两手在后,两个人影迎着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缓缓移动。不一时,两人行至那个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谷子。鬼谷子朝通向洛阳的那条小道一指,童子径投西去。
宋趼看得真切,一个转身,疾步趋至树下,对闭目静坐的随巢子道:“禀报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谷先生出来了!”
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在巨石上站定,远远地眺望正在山间蠕动的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浮在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
随巢子心情极好,宋趼却是不无惶惑:“先生,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收回目光,不无慈爱地望着他。
“前番先生以死恳请,鬼谷先生竟然不为所动。此番天国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
宋趼仍旧一脸惑然:“若是如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天国娘娘?”
随巢子却似胸有成竹,甚是开心地侃侃说道:“娘娘是天下苍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苍生。娘娘眼下的处境,与天下苍生的一般无二。天下犹如一堆乱麻,娘娘就是这堆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再想脱身,怕就难哩!”
宋趼彻底明白了随巢子的良苦用心,不无叹服地连连点头。随巢子回头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断黑影,随巢子才转过身来,吩咐宋趼:“这桩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也该走了!”
宋趼迟疑一下:“还去洛阳吗?”
“鬼谷子一去,洛阳就用不上我们了。”随巢子头前走去,似又回到现实中,脸上浮出一丝愁云,“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梦到平阳。前番魏人屠城,平阳伏尸数万,适逢酷暑,腐尸横陈绝不是好事。万一闹起瘟病来,卫人岂不是雪上加霜?”
宋趼脸色一紧,急急跟上。
鬼谷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摇摇晃晃,于第十二日迎黑时分赶到洛阳。眼见城门就在前面,鬼谷子却顿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寻个地方过夜才是。”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舍:“看,那里有户人家!”话音落处,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会儿飞奔回来,老远就不无兴奋地招手道,“先生,快来,是个土庙,正好住人!”
鬼谷子拾起招幡,径朝土庙走去。赶至庙门,鬼谷子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的是“轩辕庙”三字,门半掩着。童子敲门,无人应声,推门探头一看,院中亦无人。土庙甚是破旧,看那样子,像是有些年头了。鬼谷子审视有顷,抬脚跨进门槛,童子紧跟于后。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甚是空荡。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两道大梁。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面前摆着少许供品。毋须再说,泥塑当是轩辕帝了。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回身看时,童子大吃一惊,差点惊叫起来:左侧立柱下,赫然一人勾头盘腿坐在那儿。因天色苍黑,加之毫无防备,童子一点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么,并未理会两个不速之客。
鬼谷子眯眼细看,左边靠窗处铺着干草,上面是一张破苇席,显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谷子细观此人,见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气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难掩身上贵相,眼中一亮,微微点头。
童子早已判断了形势,将招幡儿放在门后,寻到一把扫帚,径至右侧立柱下,靠东间窗下扫出一片地方,见庙门外面有个草垛,亦去抱来几捆干草,铺出两个床铺。鬼谷子在草铺上缓缓盘腿坐下,眼角依旧瞄向那人。
童子忙活已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面蹲下。天色几乎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