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拱手道:“岂敢指教?草民只是讨赏来了。”
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
毗人点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春草。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的赏物,可以拿走了。”
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草民谢陛下厚赏!不过,草民此来,不是讨此赏的。”
“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陛下跟前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陛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陛下求婚。”言讫,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请陛下验看。”
毗人接过,递予惠王。
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
“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
“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道,“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淳于髡呵呵笑道,“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
“有何不足?”
“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甚至赌气欲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甚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陛下,万不可屈了公主。”
魏惠王大喜过望,急道:“哦,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死里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陛下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
惠王连声说道:“好好好,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
毗人欲走,淳于髡急道:“不不不,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
惠王点头允道:“好吧,一切皆听夫子。”
太子申府中,后花园的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两眼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
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
瑞梅扭过头来,陡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一礼:“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
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点头赞道:“公主好标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顿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淳于髡呵呵笑道:“没有,没有,赏梅而已。”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不无愠怒道:“先生要赏,自赏就是!”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
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
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
“方才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
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来此园中,必是经过胞兄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个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
瑞梅凝视他一会儿,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
“公主,”淳于髡陡然敛起微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道,“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做声。
“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
瑞梅喃喃说道:“先生请问。”
“公主只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
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方才说出一字:“爱。”
“是爱他的心呢,还是爱他的人?”
“心。”
“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晶莹的泪珠。
“看公主的泪珠儿,当是真心的,老朽愿意帮忙。”淳于髡点点头,缓缓说道。
“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谢过,以袖拭泪。
“老朽帮忙,可有两种帮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陛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由公主悉心照料,守候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疯病,除去两个膝盖骨老朽爱莫能助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这两种帮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
“真的!”瑞梅喜极而泣,大睁两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光头,“孙将军之病,先生真能治愈?”
“能不能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接道,“只要公主允准一事,孙将军的疯症即可痊愈。”
“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
“嫁人。嫁给齐国公子。”
瑞梅两眼发直,惊得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
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言讫,再次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的人了。”
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缓缓说道:“先生如何保证治愈孙将军?”
“是这样,”淳于髡侃侃说道,“老朽游走列国,爱好猎奇,化内方外无所不知。齐国东海有仙山,山上有仙草,可治此症。仙山飘浮于大海之上,雾气笼罩,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能至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娶公主为妻。”
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待出嫁之后,公主可以直接诘问公子。”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个疯子呢,还是得到仙草,彻底治愈孙将军之病?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既已允诺,一定兑现诺言。”
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
淳于髡顿住步子。
“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
“呵呵,”淳于髡扑哧笑道,“你俩真还是一对儿。不过,你们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个仪式,待孙将军之病彻底痊愈,由公主亲自验明,再入洞房,公主意下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含泪答道:“就依先生。”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可以保持柔顺本色,大吉大利。惠王乐不可支,当即定下吉日,吩咐毗人准备嫁女。
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走之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因为武安君今日可能回来。瑞莲看看天色,急叫御手拨马回府。
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逢泽大营,很少回府。
瑞莲下车,急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从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
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匆匆走开。
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入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
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地说:“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
“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庞涓陡吃一惊,“嫁予何人?”
“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说是叫田虚。”
“田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田虚。宫人还说什么?”
“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
“梅姐愿意了?”
“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
庞涓思忖有顷,微微笑道:“嗯,的确是好事。梅姐远嫁齐国,我们当送份大礼才是。”
“夫君所言甚是!”瑞莲高兴地说,“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容在下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
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顷,庞涓陡然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急走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淳于髡求见!”
庞涓一怔,望一眼瑞梅,挠挠头皮道:“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要好好谢他,你且回避一下。”
庞涓起身,跟庞葱快步走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已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之手,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转身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的颜色,而后轻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阵儿,方才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大吃一惊,急抱拳道:“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谈了一会儿茶道,庞涓决定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教诲不敢。”淳于髡呵呵笑道,“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前几年来,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呵呵笑道,“据晚生所知,老前辈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呵呵笑道:“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何能起劲?”
“好好好!”庞涓哈哈大笑,“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淳子髡缓缓说道:“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层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一听此话,庞涓顿时来了精神,抱拳急问:“此事可真?”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魏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住,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此事耍笑老朽。这个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必是大将军故意编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