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陛下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威王点头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屈尊迎接?”
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唉,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说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陛下——”
远远望见尘土飞扬,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笑道:“好了,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笑着频频点头,算作招呼,陪威王一道步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甚是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道:“车上有篷,看不清!”
公孙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此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赶至齐王停车处,见有一车恭候于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的儿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过一揖,问道:“韩章见过田大人!”略顿一下,“田大人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亦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道:“田文见过苏子。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
“有劳大人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及诸位公子拱手道,“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陛下口谕,陪陛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及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秃子。”公子卬揶揄道。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做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别嘱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苏子及众位公子、公孙。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好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大人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请。”言讫,田文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御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连走十数日,皆是劳顿,早早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议至夜半。楼缓将稷宫之变细说一遍,苏秦叹道:“大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苏秦问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苏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处?”
田文点头道:“知道,离此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老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如此甚好,”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听听你们齐国的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二人起身,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孙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孙哙大喜,急道,“可否捎带在下?”
“公孙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孙哙急回房中,换过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田文报过家门,门人进去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乐师迎出来,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孙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微微抬头,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孙哙回礼,顾自转过身去,头前走了。
两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一个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上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公孙哙看到,亦走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听?”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欲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在身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名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孙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孙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老乐师颜色大懈,呵呵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道:“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孙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孙哙大窘。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孙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御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甚是有钱,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杀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微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觐见陛下?”
“不不不,”威王摆手道,“让他去稷下!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可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邀苏子同去。”
“微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忽然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一本正经地端坐于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深鞠一躬,连连拱手道:“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苏秦亦回一礼,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道:“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也回一揖,连声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之事进展如何?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田婴顿住笑,应道:“谢苏子念记!彭祭酒明日入殓,陛下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哦,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致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说完,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道:“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亦拱手道。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道:“诸位,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起盖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地砖,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