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盘)前面,细审那棋局,果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眼见已成瓮中之鳖,回天乏术。陈轸似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魏惠侯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呵呵笑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司徒,纵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难喽!”
陈轸两手一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叹一声:“唉,微臣本有一线生机,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不瞒爱卿,你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如何怪得寡人?”
陈轸复叹一声,话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处境,简直就跟姬速一般无二!”
魏惠侯扑哧一笑,点头道:“嗯,这个比喻不错!说起卫公,前方情势如何?”
陈轸拱手应道:“回禀陛下,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卫国十余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赞赏道,“你可捎信予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寡人听说,几只猴子动窝了,可有此事?”
“据微臣所知,卫公派使臣向赵、韩、齐求救,三国眼下是否发兵,微臣正在关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让他们发吧,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向朱威,“朱爱卿,你是百忙之人,此来不是观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圣明!微臣特来奏报陛下,墨家巨子随巢子宫外求见!”
“随巢子?”魏惠侯眉头一紧,转对陈轸,“好一阵子没听说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
“陛下,”陈轸接道,“墨家主张兼爱,见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随巢子来,必是替卫公做说客的!”
魏惠侯点头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爱管闲事,此来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愿见他,微臣使人打发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为不可!墨家已是当今显学,与儒门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礼贤下士享誉四海,墨家巨子亲自登门,陛下若是避而不见,岂不有失礼贤之名?”
“嗯,朱爱卿说得也是!”魏惠侯连连点头,“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的确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陈轸眼珠子一转:“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哦,是何妙计?”
陈轸凑近惠侯,附耳低语有顷,惠侯连连点头:“嗯,就依爱卿所奏!”转对朱威,“朱爱卿,传墨家巨子书房觐见!”
朱威不无狐疑,小声应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陈轸出的必是孬点子,然而,转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见随巢子,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想到这里,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随巢子径至魏惠侯书房。
御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侯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之外,再数下去,就是他的这个书房。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魏国上卿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巨子请!”
“上卿请!”
陈轸坚持让随巢子走在前面,让进客席坐下。一名宫女走出,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香茗!”
陈轸拱手道:“陛下听闻巨子前来,特别安排在此召见,请巨子稍候!朱司徒与晚生有俗务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见谅!”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听明白,见话被他说死,迟疑一下,只好跟着站起,向随巢子揖礼辞别。
随巢子起身还礼:“上卿、司徒不必客气!”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有随巢子和沏茶的宫女。茶过三泡,仍然不见魏惠侯露面。厅中静寂异常,计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随巢子心里有事,眉头略皱,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怯怯说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在此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客,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茶水又过两泡,奴婢仍不换茶,喝起来已无半分滋味。
随巢子正自着急,忽见毗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朝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随巢子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抱歉地说:“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陛下正在后宫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薰香,随巢子倒是怔了:“这——”
毗人赶忙解释:“巨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薰香尚需少许时辰。巨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这就请您欣赏一曲雅乐!”不及随巢子应声,当即击掌。早已候在屏风之后的众乐手立时转出,乐声响起。
不远处的凉亭下面,魏惠侯仍旧坐在凉亭下面,与陈轸又开一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张由精竹做成的摇椅上,闭目欣赏从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随节拍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盘腿坐在对面,也是两眼紧闭,两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节拍。
魏惠侯听了一小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甚有耐心,爱卿此计未必打发得走他!”
“陛下放心,”陈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不瞒陛下,微臣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为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缭乱。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长出一气,坐直身子,轻轻点头:“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错。老夫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进退!”眼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该您了!”
“哦?”魏惠侯细审棋局,缓缓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两眼,缓缓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随巢子轻叹一声:“唉,音韵甚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忙问:“哦,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毗人听他点出曲名,言语慈悲,思忖有顷,点头叹道:“巨子高论,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时节,就换一曲合时的!”说罢,再次击掌,音乐换成《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惊:“愿闻教诲!”
随巢子的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又能处处连通天下大爱,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毗人深为所动,肃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在下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缓缓问道:“请问内宰,君上之香也该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难色:“这——巨子再请稍候片刻,我们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唉,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行此小儿之戏。敬请内宰转呈你家陛下,随巢子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缓缓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毗人还过一礼,陪送几步,不无同情地说:“巨子实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意味深长地说:“随巢子烦请内宰转呈君上,魏国大祸不日即至,随巢子此来,实为此事!”
毗人大是惊骇,疾走几步,转到随巢子前面,笑脸拦住:“巨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迈步又走,毗人再次拦道:“巨子不远千里而来,无论如何,总该面见陛下才是!请巨子稍待片刻,在下这就迎接陛下!”
随巢子看到毗人语气诚恳,顿住脚步。毗人一个转身,疾步隐入屏风后面。不消一刻,一阵脚步声急,魏惠侯从屏风后面匆匆转出,只几步就已跨入院中,长揖至地:“有劳大师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亦还一揖:“齐人随巢子见过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闻巨子光临,备感荣幸。为聆听尊诲,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中,分宾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荫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学疏浅,力不胜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我!”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此非魏罃真心!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随巢子以为,君上此举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当即敛色屏息,缓缓说道:“魏罃愿闻其详!”
“凡事皆有因果。随巢子敢问君上,南面称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视随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随巢子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声说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贤才,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两员名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侯心里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一转:“文侯虽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侯神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随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为进:“随巢子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侯有火发不出来,只好耐住性子:“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随巢子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连动几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是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随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如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中原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国都可与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随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何能与文侯相比?”
随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见血,句句属实,将魏王的眼前危势一无遮掩地展露出来。惠侯大是尴尬,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里竟还挤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点头说道:“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的纹路,灵机一动:“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随巢子应道:“随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由衷叹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侯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指教!”
随巢子略一思忖,缓缓说道:“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侯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以德立于世者,必怀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念,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魏惠侯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喝道:“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身对毗人厉声喝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小声说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对毗人道:“随巢子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毗人迟疑一下:“巨子请讲!”
随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国大祸,不日即至!”说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礼,“随巢子告辞!”
“巨子慢走!”
随巢子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毗人目送随巢子,直到望不见他,方才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颤,疾步走入屏风,从侧门里追赶惠侯。
魏惠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后花园的凉亭,陈轸早迎上来,见惠侯面色难看,宛如一个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随巢子的气,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气呼呼走上凉亭,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时,惠侯忽地抬脚踹去。几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哗啦一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声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