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苏秦似也怔了下,“是张仪,张贤弟!”思忖有顷,装模作样地又将张仪打量一眼,摇了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至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起身,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开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连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着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大声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更发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恍然明白过来,手指颤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这个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苏秦呵呵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着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欲走,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住步子,扭头恨恨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十金!”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金,递予张仪:“此为十金,请先生收好。”
张仪这时也恢复了神志,拿手接过,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脚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似是变了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已经不见踪影,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一边哭号,一边将头猛磕地面,许是用力过大,发出“咚咚”闷响。
袁豹亦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含泪搀他:“主公——”
苏秦这儿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樗里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愣了一时,樗里疾缓缓走来,扶起苏秦,回至席位前,见他仍在涕泪交流,唏嘘不已,不解地问:“苏子,你……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苏秦回过神来,拿袖子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大惊,转望樗里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点点头,对二人一字一顿:“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樗里疾方才猛醒过来,忙不迭地朝苏秦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缓缓起身,视樗里疾、公子华于不顾,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里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苏秦后面,朝听雨阁方向急步追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樗里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子华,你速禀报君上,追缴张子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在此守候张子,万不可出现意外!”
“下官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大踏步过来,一脸怒气,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走到门口,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院门,反手关门。香女思忖有顷,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到内室去了。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香女开门一看,却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张仪回来,立即赶来敲门。香女眉头微皱,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乞丐大声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这种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速速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斥责他道:“你这汉子,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听到此话,乞丐当即将身上衣服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谁要这身好衣服!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来!”
香女见他差点脱得赤条条的,一时羞红满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张仪走出,几步冲至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三下五除二,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朝他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何曾见过如此暴怒之人,吓得全身打战,屁滚尿流,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站在那儿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上眼睛,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阁里,贾舍人正与苏秦叙话,袁豹走进,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什皆已齐备。”
苏秦点点头,对贾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贾兄的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他安全带至咸阳,荐予秦公。”
“带至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此是为何?”贾舍人望着苏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谈何圣君?”
“嗯,”贾舍人点头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我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苏秦沉思许久,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话何解?”
“贾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时,先生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与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都是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苏秦思忖许久,轻轻摇头:“不必了。”又顿许久,缓缓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赶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香女开门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是明白来意,回礼道:“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之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说完,返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急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八十布币,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着算珠道:“共是八金三十二铜,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甚熟识,三十二铜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八金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说道,“我们夫妻落难至此,所带盘费俱已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八金,纵使半金,也拿不出。店家若是一定讨要,”将宝剑摆在几案上,“小女子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加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八金?”
店家审看宝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是剑鞘也值百金。思忖有顷,店家轻轻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店家又想一时,点头道:“既如此说,此剑在下暂时保管,待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淡淡说一句,拿起剑,缓缓插入剑鞘,扫它一眼,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一路奔回小院,掩上房门,背倚在门上,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绪,轻步走进厅中,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予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淡淡说道,“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开眼睛,两眼看着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有些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凝视着她,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这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朝前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有夫君在,奴家什么都能舍弃。”
正在此时,院门处再次传来敲门声。张仪以为又是店家,恨道:“敲什么敲,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那点店钱?”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皆是一怔,抬头望去,竟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激动地叫道。
贾舍人提着宝剑直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在下来迟一步!”
张仪一把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因是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他小本经营,没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说着,朝香女抱抱拳,拿起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在下已经偿付,你的宝剑还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道,“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启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只是……苦于囊中羞涩,难以成行。”
“这倒好办,在下原也打算去趟咸阳,正好与二位同行。”
张仪大是惊讶,抬头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哦,是这样,”舍人呵呵一笑,解释道,“听说终南山里有种灵芝甚是名贵,运抵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一直忙于琐事,未能成行。今有张子同行,算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思忖有顷,拱手道:“谢贾兄成全!”
第二章修改方略,苏秦成功合三晋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听毕,凝眉屏气,闭目冥思,许久未出一声。
又过一时,公子华瞧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微开启,知他已从冥思中回来,轻声问道:“君上,臣弟有一困惑,走这一路也未想开。”
惠文公抬眼望着他:“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君上圣明!”公子华惊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惠文公微微一笑:“寡人并不圣明,因为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一下,小声叹道,“唉,这个苏秦,当真是个人精,寡人与他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公子华急道:“君上,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惠文公略一思索,点头道:“好吧,这么对你说吧,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一阵,抬眼望向惠文公,“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你啊,”惠文公呵呵笑过几声,“还是自己慢慢琢磨吧。”转对内臣,“这辰光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小华,”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书房聚精会神地审读一卷奏报,忽闻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站在门口的竟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在府中当值的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有意不让他前来禀报。
公孙衍急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前一步,扶起他道:“爱卿请起。”
几人走进厅中,分别坐下。
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寡人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特意选在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都在忙活什么。”
看到公子华,公孙衍已经明白十之八九,微微一笑,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微臣正在察审河西奏报。”
惠文公接过奏报,大体上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地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啊!”将奏报置于案上,抬头望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公孙爱卿当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