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
“张子且莫这么说,”贾舍人呵呵笑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不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全无用武之地。”又过一时,苦笑一声,“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轻轻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
“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言讫,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
“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
听闻此话,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呵呵笑着起身道:“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
张仪显得过意不去:“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
贾舍人呵呵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何其乐哉!”
张仪拱手揖道:“既有此说,谢贾兄了。”
公子华从大梁返回秦宫,正在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给陈轸从郢都发来的急函。
惠文公顺手拆开,刚扫一眼,就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来回踱步,目光不离密函,嘴巴合不拢似的呵呵笑个不住。
“君上,有好事了?”公子华的两只眼珠子跟着他来回转着,轻声询问。
“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连连说道。
“敢问君上,是何好事?”见惠文公如此流露于表,公子华判定不是绝密,顺口又问。
惠文公将信收入袖中,呵呵又乐一阵儿,复坐下来,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你这儿报说孙膑获准离开庞涓府宅,暂脱虎口,陈爱卿那儿又有喜讯儿来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讯?”
公子华眼珠儿连转几转:“楚国有灾了?”
惠文公摇头道:“灾是哀事,不可称喜讯。”
“楚王病了?或是他……驾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着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如何能称喜讯?”
“那——”公子华摇头道,“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将信从袖子里摸出来,又看一遍,乐得合不拢口,“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教昭阳巧设妙计,布设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后有太子槐出面营救,才算活他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这阵儿成了天下大盗喽,呵呵呵!”
“果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接那个小偷来秦。”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好事不在忙中起。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苦头。”
“君上,”公子华急道,“张子既是大才,万一被别人抢走——”
“除去寡人,哪位君主愿用一个盗贼?”惠文公越发乐乎,“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
公子华思忖有顷,拱手道:“君上圣明!”
“小华呀,”惠文公抬头望着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不去大梁了。”
“君上要臣弟做什么?”
“去一趟邯郸。”
“去邯郸?”
“对,去接张子。”
“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不无惊讶地望着他。
“嗯,”惠文公点点头,敛起笑容,“上大夫前几日捎信,说是欲在邯郸等候张子,迟几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阵儿明白了。你方才说得也是,不防一万,只防万一。你走一趟邯郸,配合上大夫,务必将张仪毫发无损带回来。”
“臣弟领旨!”
贾舍人载着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四十余日,于一日午后赶至邯郸。
刚进南门,有人伸手拦车,递予舍人一封书函。舍人看过,纳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诉你家主子,在下送过客人,马上就到。”
见那人走开,贾舍人转对张仪,轻叹一声:“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烦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准了似的。”
张仪亦笑一声,表示理解。
舍人扬鞭催马,不消一时,赶至丰云客栈。店家见是舍人,赶忙迎出。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苏相国的朋友,这是张子夫人,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劳烦店家了。”
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贾先生放心,张子是贵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转对张仪、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简陋,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
张仪、香女回过礼,跟店家、舍人一道走进店去。
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请看这进院子,可称意否?”
张仪一看,好家伙,真是气派非凡,宽敞明朗,两进宅子,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
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
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摆手,呵呵笑道:“不大,不大,就这儿了。”
店家转对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
一路下来,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囊。小二远远答应一声,从车上卸下,一手提一只,直走过来。
安置已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道:“张子、嫂夫人,下面有苏相国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点生意急欲处置,不多陪了。”
张仪、香女一齐还礼:“谢贾兄了。”
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与他依依惜别,返回店中。
一进院子,香女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对张仪说道:“夫君,已经没钱了,如何能住这进院子?”
“袋里不是有吗?”
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来一看,里面只有几枚铜板,一枚金币也没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金,付医家谢礼一金,让小二买药一金,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金,余下几金,路上用了。”
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已是不易了。”
张仪沉思有顷,扑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挨几日,待见过苏秦,莫说这点小钱,纵使百金,也不算什么。”
“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连连点头,温顺地依靠过来。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张仪对镜观赏有顷,转对香女,笑道:“合身不?”
“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
“我这凤凰落架,虽说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张仪呵呵笑出几声,耸耸肩,将昨夜已经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
香女倚在门上,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走向过厅。香女正欲回身,忽见张仪又拐回来,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或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定会打趣一番,让人尴尬。”
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
“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
不待他说完,香女扑哧一笑:“夫君,莫说这些了。这样子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实际就是嘛。”
张仪呵呵笑笑,一身轻松地走出客栈。
他早探知这日并不上朝,因而也不着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
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至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一边等候,一边盘算待会儿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断不能让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人拿着扫把出门,正欲扫地,猛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狮子?”
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素性将脚在狮子屁股上连踹几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样?”
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齐朝张仪拢来。
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于是放下腿脚,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几声:“你们几人,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
听他言语托大,几人反而住脚,其中一个年岁大的门人抱拳问道:“你是何人?”
“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
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
张仪大笑几声,朗声说道:“不就是姓苏名秦吗?”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一帖,递了过去。
门人看过,抱拳道:“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
门人进去,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
“哦,他进宫去了?”张仪愣怔半晌,方才说出一声,接过名帖,缓缓沿来路走回。
第二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进去后复出,递还拜帖,揖道:“相国昨日未回,请先生过几日再来。”
“他哪儿去了?”张仪问道。
“不瞒先生,”门人走近一步,悄声说道,“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
“他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
门人摇头道:“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
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在原地愣了一时,连叹数声,悻悻踏上归路。
如是又过七日,张仪身上无钱,如坐针毡,天天打探,终于从店家口中得知,相国大人回府了,急去拜谒。
门人揖道:“相国是回来了,先生稍候,小人这去禀报。”接过张仪拜帖,转身进去。
张仪在门外候有足足一个时辰,门人方才小跑着出来,喘气揖道:“让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
张仪急道:“你家主公呢?”
“主……主公正……正在会客,听说是韩……韩国使臣,正在商……商议大……大事。在下禀……禀过,主公收下拜……拜帖,约先生明……明日辰时再……再来。”
张仪怒从心起,喝道:“什么大事?你速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
门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回去,明日复来。”气略匀一些,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若带此牌,就无须禀报了。”
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转身去。
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阁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阵儿正讲至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
贾舍人讲完这一段,端茶润口。
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闭目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一丝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
“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
苏秦轻叹一声:“唉,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愿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道:“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
“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窜的路上,在下可不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不是这么想的。”
“哦,那时苏子所想何事?”
“那时在下只想自己。想的是,在下说秦为何挫败,在下又如何方能逆势突起,成就此生辉煌。”
贾舍人点头,问道:“苏子又是何时以天下为念的?”
苏秦想起琴师,想起他的绝唱,不禁黯然神伤,垂头默哀一阵,几乎是由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听了一个人的琴声。”顿有许久,又蹦出一句,“他弹得真好,堪称天下第一琴。”
贾舍人正欲倾听下文,苏秦却是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抱拳道:“不说这个了。听闻与张仪一道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应道,“此女是吴国前大夫公孙雄后人,其父公孙蛭为雪先祖之仇,与越王无疆对决,同归于尽了。”
“哦?”苏秦大感兴趣,“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燕,天生体带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聪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个好夫人,更是一个奇女子。”
“好啊!好啊!”苏秦连赞数声,“贤弟有此艳福,喜得佳偶,在下这也宽心了。”
贾舍人怔道:“哦,苏子缘何独喜此事?”
“因为在下欠他一个女人。”
贾舍人正欲刨根问底,家宰袁豹进来,禀道:“主公,在下收下张子拜帖,约他明日复来。张子暴跳如雷,跺脚走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如此待他,莫说是张子,纵使在下,肺也让你气爆了。”
苏秦亦笑一声:“贾兄,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呢!”转对袁豹,“明日诸事,可否齐备?”
“回禀主公,”袁豹禀道,“都齐备了。自辰时到午时,在下排得满满的。”
“舞师来没?”
“来了。邹兄引他们收拾场地,这阵儿正忙活呢!”
“好!”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