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眉头微皱,嘟哝道:“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陛下。”
“异域尤物?”威王蓦然睁开眼睛,“可知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道:“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急步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威王盯住他呵呵笑道:“听说爱卿有奇宝,快让寡人看看。”
“微臣遵旨!”昭阳再拜后起身,朝外“啪啪”两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是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是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熟悉,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添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将目光盯在昭阳身上,凝视有顷,开门见山道:“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陛下圣明!”昭阳跪地叩道,“微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陛下!”
“求什么,说吧。”
“微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微臣欲向陛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倒让威王大吃一惊,不解地问:“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陛下,”昭阳再拜,叩道,“此璧价值连城,微臣不敢求请!微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道,“她怎么了?”
“陛下,”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微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微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求微臣前来向陛下求请,微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只好另当别论,待会儿寡人让他们送此物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微臣代家母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威王笑道:“好了,这事儿算是结了。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微臣谨听。”
“国不可无相。”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位?”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微臣以为,张仪可袭此位。”
昭阳竟然举荐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由不得长吸一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真实用心。有顷,威王缓缓说道:“爱卿不举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陛下,”昭阳应道,“微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而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是个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自然能够收到奇效。”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如何治的?”
“据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与他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咸服张子。微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皆是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微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道,“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道,“传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亲自登台,寻到内臣。内臣不敢怠慢,悄声告诉他,方才昭阳献予陛下西域白姬,陛下正在欣赏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此事,只好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必会召请。”
张仪回至府中,一头雾水,正在闭户思忖,昭阳府差人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从其口中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宴请具有纯阳罡气的贵宾三十六人。昭阳亲自列出名单,宴请郢都名门显贵三十六人。因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只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子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并膝坐下,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破绽,也就放下心来。次日晨起,张仪驱车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一个礼箱,看到时辰已不早了,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张仪刚一停车,早有门人接过张仪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家宰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亲自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远远望见张仪,赶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在下恭候张子多时!”
张仪亦顿住步子,抱拳回礼:“在下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大步上前,携张仪之手同入客厅,向众人介绍道:“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子!”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朝他们拱手大半圈,揖道:“在下张仪见过诸位!”
张仪虽说在楚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并没有谁起身相迎。此时见昭阳如此隆重引荐,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乱纷纷地站起来,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看到场面尴尬,昭阳忙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夹在眼角,看到左边有个席位,微微哂笑,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下。
昭阳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外,似在等人。眼见午时将至,昭阳正欲说话,厅外一阵骚乱,邢才进来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陈大人,皆迎出去。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张仪端坐于位,一动不动。
陈轸看到,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地叫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拱手揖礼。
张仪只好站起来,还过一揖:“哦,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陈轸呵呵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真是奇遇!”
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赴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听闻大人在郢,在下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是奇遇了。”
昭阳见所有宾客均已到齐,咳嗽一下,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陛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予寒舍,用以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着昭阳走到后面的家庙。
院中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三十六个几案,每个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则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家宰邢才见昭阳及众宾客完全就座,扯起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众人不消多问,已知是和氏璧了。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跳起神舞。舞有一时,神巫突然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口中大喝:“出玉!”
话音落下,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片片彩缎纷纷扬扬,如雪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因而,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着几案又跳一时,又叫一声:“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宾客们观赏此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先由左手抚摸宝玉。刚过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不远处冒出股股浓烟。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将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正在此时,邢才急冲过来,大叫道:“主公,是老夫人房中起火了!”
闻听此话,昭阳这才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一见,各从地上跳起,如潮水般涌出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人也跟着全跑过去。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一处花墙后面发出一阵沙沙响动,接着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至张仪跟前,深揖一礼,脆声说道:“这位大人,请将盘子予我。”
张仪打眼一看,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料是巫女。此时他的心思尽在火情上面,不假思索,将那盘子急递与她,飞身救火去了。
所幸的是,大火刚刚烧起,火势不算太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也安然无恙。
大火扑灭之后,众人正在议论火灾因由,邢才急走过来,向昭阳禀报说,原因已经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弄倒香案上的烛火,却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从而引起大火。待那侍女返回时看到,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道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出来,看到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言讫,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大声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应道:“该到在下了。”
“好,”神巫抬手,“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所有人的目光再射过来,张仪却在那儿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重复道:“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来呢,叫在下如何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大声说道:“小巫不曾拿。”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微微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也似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道:“回禀柱国大人,在下没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声叫道,“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